你人不壞，是品味太壞

　　有生之年、再度狹路相逢之時，真的要分出輸贏或者拼至你死我活么？

　　不見得。

　　之前曾經和一個大叔拍過散拖，當然是他先來撩。一來二去，默默約了幾次會。知道內情的朋友問：你看上他什麼？答：我年紀也不小了，現在只求一個體面、有趣、能說幾個不俗笑話、亦能接得住我的梗的人。彼此財務獨立、又各有事業，這樣勢均力敵地相處，更能細水長流吧。

　　然而，沒多久，還是出現了異樣。他不再主動問候，對一切要下定義的場合避忌閃躲，說話也開始頗有深意：你太聰明，我這麼一個懶惰、散漫的人，對你太仰慕才不自量力地靠近過來。但時間長了，總怕自己露出馬腳，於是想著還不如繼續遠遠地欣賞。

　　呵呵。我又不是沒愛過。還愛得花樣繁多。到了我這個年紀的單身，若還不能讀出情人的套話、謊話、話中話，那可真是白活了——各位有情人，若你約會的男士對你說出「是你太好了」、「和你在一起很有壓力」、「不想讓你失望」……諸般中心思想差不太多的片湯兒話，那麼，他的真實意思其實是：他有別人了。或者，一直就有另外一個人。

　　惱羞成怒絕不至於，能自給自足的成年單身男女，好玩的事情不要太多：旅行、飲酒、美食、護膚、購物、娛樂、見朋友……一個「再會」之後，並不打算繼續深究下去。當然，知道是「二選一」（或者多選一），作為落選答案，一個好奇還是有的——為什麼不是我？

　　而我，居然幸運地被真相（而非客氣話）回答了。

　　就在某個情人節，單身如我當然是繼續工作。外出見了客戶正好路過朋友開的餐廳。想著時間還早，於是進去討杯酒喝。朋友熱情硬要留我吃飯，情人節嘛，位置全訂滿了，於是朋友直接在後廚開了個小桌，請單身的我喝酒吃大肉。

　　到了晚上，餐廳被熱戀情侶們佔領了。我去上廁所的時候好死不死就看見了那位要「遠遠欣賞我」的大叔正和另一位用餐，看桌上的大把玫瑰便知原來那位才是正主。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能錯過？！當然選了個絕佳又隱蔽的位置把正主端詳了夠——那是一個最起碼比我年輕8-10歲的小朋友，穿緊身上衣和鉚釘筒靴，因為青春無敵雖然招搖也算意氣風發。唯獨小朋友的臉，有瞎子都看得出來的修整痕迹，還不止一處，洗沒洗心不知道，但肯定是革過面的。回到後廚對朋友一講，朋友壞笑說：我要親自去給他們點菜。點完菜回來朋友對我說：大叔推薦烤乳豬、海鮮飯小朋友一概不吃，酒也不肯喝，問我們有沒有不調味的烤雞胸！大叔感覺也頗無奈。

　　你知我那一刻的感受嗎？好！解！脫！呀！

　　我立即打電話給知道此事的朋友，說：本來我還真的有想過是不是我太強勢、或者太粘人、或者太做作、或者太較勁……媽呀！看到他的那一位，我只能說，原來你喜歡的是這樣兒的呀！所以真不怪我啊！啦啦啦啦啦！

　　我始終不認為大叔是渣男，拍拖是你情我願的，他也真誠地做過一些令我感動的事。可不好意思，「和你在一起壓力好大」這口鍋我不背了——你人不壞，是品味的問題。我不是你的菜沒關係，但請不要賴我頭上，你喜歡可樂，當然喝不慣單一麥芽。

　　無獨有偶，我的好朋友F小姐，也有和我差不多的境遇：

　　分手前一個月，她耳畔風吹草動，傳說她男友有了新約會。知曉的朋友們紛紛以試探形式傳遞信息，「你可把他看住了啊，萬一他在外頭搞三捻四呢？」F小姐是個神經大條的姑娘，當時樂呵呵表示男女之間應該相互信任，如何如何。

　　因為她知道，那是一個每次約會都會對她的著裝讚不絕口的男人。欣賞她的黑色西裝真絲白襯衫與金色古董表，喜歡她香水裡那些強烈的煙草與檀木香調，看著她用苔綠色眼影會微笑說「今天的妝容真有趣」。

　　在漫長的旅程中讀書給她聽。一段一段的。

　　在吃飯喝酒閑坐每個空隙，不經意的凝視。擰她鼻子，「真像只貓。」

　　在乍暖還寒的初春，半夜漫步海邊，傾訴不為人知的心事，手掌心溫熱似乎現在還能感受到。月亮那麼大那麼亮，對白斷斷續續，每句話的後半段都被狂風吞沒，他對她道，「沒人能像你這麼懂我。」

　　彼此喜好一致，均經歷過些許起伏，擁有成年人之間足夠的了解與欣賞，如果世上有一種無比親近無比融合的關係可稱為「神仙眷侶」，有那麼一刻她覺得他們幾乎就要是了。

　　直到他真真切切地同她講，另有一個人，是他的，嗯，靈魂伴侶。

　　F小姐看著前男友張張合合的嘴，腦中一片空白。於她之外，原來還有更合襯的人選，可以在靈魂上同他嚴絲合縫。除了痛哭，並沒有更多可以說得出的話，如果高度已經上升至此，也只有嘆一口氣全數接受。

　　分手之後，有段時間，她想不起吃喝，不分晝夜哀聲痛哭，人活了三十餘歲，不見得是承受不了分離，而是連綿不絕的自我懷疑。那月亮之下的話，才剛剛在眼前，怎麼毫無徵兆「嗖」的一下就散了蹤影？

　　衣櫥里為著和他一起出門添置的新裙子標籤還沒拆，想要獲他讚賞的新香氛被扔到抽屜深處。每天怔怔地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想想自己大概就是那樣「有些可愛卻不夠吃香」的款式，面目平淡乏味，身材欠佳，脾氣溫和卻不懂撒嬌任性，什麼事都好好好，到底是欠缺一些引人入勝。

　　她說自己拐進死胡同里，十萬八千次設想他那新的另一半如何標青。熬過來真的不是太容易的事。

　　一年半載之後，才漸漸放寬心來。這城市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總有新的舊的各種交集，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接二連三被遞到眼前。F小姐終於得知前任的靈魂伴侶是個年輕女孩，他帶出門照顧得無微不至。大約是被寵愛的都有恃無恐，講話也不太有眼力見兒，常得罪人，而他在旁邊呵呵呵地，「眼裡都是寵愛，像個聖誕老公公。不過那姑娘胸是真大。」

　　她想起那一晚攤牌，他無奈地，小心翼翼地說，他無法詳細形容他和新伴的感情，並不是完全的肉體關係，而是契合，是真正的靈魂伴侶。

　　她想起當日問他，如果那時她也一哭二鬧三上吊，是不是誰哭得大聲他就會回到誰身邊？他陷入長久沉默，說男人都是這樣的。

　　據說小女友要買樣什麼東西，都得來回打電話與他撒嬌商量。一粒扣子亦要磨蹭三小時才好決定。F小姐想像他在電話里細心地溫柔地與伊分析，不知道還會不會想起也曾用過這種姿態讀過書給她聽。

　　該剎那F小姐笑得合不攏嘴，已徹底解脫。關於人類的喜好，真是奇妙。如此這般，如此那樣，這些那些，竟然能在同一時刻里無縫對接。

　　所以你看過亦舒的《玉梨魂》嗎？中年女子玉梨，在同一時間與少年和老年的自己交身錯過，回顧，展望，種種不成篇章的心酸。亞視曾將這部短篇改編成同名電視短劇，由陳玉蓮主演。

　　講理、能幹的玉梨，被女兒追問何故與前夫分手——

　　「你們曾經深愛過啊！」

　　「後來他忙於愛別人。」

　　玉梨心裡說：不，分手不是為他的不忠，而是為著他的壞品味。這話如何對女兒說呢？將來她或許會明白，又但願她永遠不要明白。

　　這種壞品味，不只是外表打扮，而是曾經那樣同聲同氣，忽然之間卻發現對方跑道轉換，完完全全去了另一個不知所謂的方向。他贊過你聰慧，之後他喜歡上詞不達意的；他贊過你大方得體，之後他喜歡上幼稚依賴的；他贊過你衣著高級，之後他選擇的……都一言難盡。

　　想深一點，興許這才是他們的最原始品味吧？一直在那兒，只是偶爾覺得自己應該表現得成熟點，理智上選擇了「應該選擇」的之後，仍然忍不住要追逐原始衝動。攔不住的。勉強伊組撒？祝他幸福呀。

　　至於我們的姿態、我們的自尊、我們對於情人的分寸、種種這些，和我們不夠大的胸部、不夠細的腰身、不嬌媚的面孔在一起，本就相輔相成，也應共滅共生。

　　他人如何喜好，其實是他人的事。一旦動了念頭要為誰修改自己，才是真正淪喪之時。黃碧雲說：他需索美，你即是美。他需索慾望，你是慾望。他需索愛，你已是愛。他需索隔離，便自此不相關。不必試圖去改造自己或他人。你所能做的，是當一面清靜的鏡子，時時擦拭乾凈。讓對方照出自己的影。影子走了，你還在。

　　嗯，若你有一天也想問某人：為什麼不是我？唯願你知曉答案後，記得大方走開——

　　他選的、他推卸的、他強詞奪理的、他百口莫辯的…皆是他給自己加的戲，根本與你無關。

願我們能永遠和自己的品味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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