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我只為不多的讀者寫作 並以此為榮
「小說想寫什麼其實是不著數的,對一個作家來說,關鍵是怎麼寫。」在剛出版的《小說課》中,畢飛宇這樣寫道。
作家寫文學批評不奇怪,福斯特的《小說藝術面面觀》、伍爾夫的《論小說與小說家》,包括王士禎的《帶經堂詩話》等,均稱名著。
將評論家與作家的文學批評對照,趣味判然:批評家關注思想,總在追問「寫什麼」;作家則關注手藝,更願追問「怎麼寫」。
然而,文學卻絕不是「思想加手藝」這麼簡單。兩者俱備,並不等於就是好作品。這意味著,在思想與手藝之間,還存在著一個巨大的空白,而《小說課》試圖填補這個空白。
在畢飛宇看來,手藝本身也是一種思想,只是這思想不是哲學,很難用邏輯思維去捕捉它。一代代人們將其稱為靈感、趣味、境界、意境、小說智慧等,用畢飛宇的話說,它就「像出汗一樣,從內向外發散出來」。
從這個角度去讀《小說課》,就會發現它其實是一張創作構思的路線圖,一本怎樣當小說家的「科普手冊」。
《小說課》,畢飛宇,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3
小說的思想性不是注射進去的
北青藝評:您怎麼想起寫這麼一本書?
畢飛宇:算是巧合吧。從上世紀90年代起,我常被拉去講座,從來沒想過整理成文稿。後來在南京大學做系列講座,恰好《鐘山》雜誌約我開專欄,我就把講座稿整理成文,聚合在一起,就是這本書了。如果一開始我就這麼做,現在得出一堆書了。
北青藝評:這本書讓人想起金聖嘆,近於傳統的點評式文學批評,為何這麼寫?
畢飛宇:還是有區別的。金聖嘆的批評很短,每章開頭時略長,後面都是點評,幾十個點彙集起來,前後無邏輯。而我這本書的每篇文章還是有邏輯的,是完整的文章。
不過,我對金聖嘆的批評方法很熟悉,10多歲時就開始看,至今手邊仍有,因為它對我講課有幫助。金聖嘆是將我提升為一個好讀者的人,沒有他,我可能無法走上寫作這條路。
北青藝評:當時金聖嘆的東西不是禁書嗎?
畢飛宇:當時很多書是禁書,偏偏《金聖嘆評水滸傳》不是,1975年有個「評《水滸》,批宋江」運動,讓這本書成了普通百姓唯一能接觸到的傳統文化書籍。
北青藝評:您為何這麼喜歡金聖嘆?
畢飛宇:因為咱們中學的語文課,包括大學的文藝理論、小說讀法等,都是在小說外圍下工夫,只講作家履歷、創作背景、社會意義、思想性、批評誰、歌頌誰等,就是不進入文本內部去分析。猶如環城公路賽,費了很大勁,卻始終在繞圈子。總之,這些課對寫小說沒什麼幫助。
上中學時,我無意翻到《金聖嘆評水滸傳》,一開始沒注意到點評,讀完小說後,再看點評,越看越有滋味,那時我還沒想過將來會去寫小說。
金聖嘆的點評好看,因為他是由內向外寫,告訴你作家為什麼要這麼寫。小說都是從內部寫起的,誰會先定好主題思想之類再去寫呢?那就寫不出來了。作家的思想不是用針管注射到身體里去的,而是從作家身體內部,像出汗那樣,自然流淌出來的。否則,你就無法將哲學與文學、邏輯與感性區分開來。
當然,我真正意識到這些是很多年後了,這是個漫長的摸索過程,一點點懷疑並否定學校教給我的東西。
怎能跟教授們去比學問
北青藝評:其實從您的書中還是能看出中文系的底子的,比如分析《促織》時,與《變形記》進行了精彩對比。您說從表面看,二者都採取了變形、魔幻的手法,但卡夫卡關注的是人,蒲松齡卻未能突破民的框架。這段分析,其實還是在談「寫什麼」。
畢飛宇:確實如此。如果不是英語不太好,當年我可能就會去研究文藝學或美學,會一直讀完博士,那就是另一條人生道路了。我是一個對理論有興趣的作家,我大學畢業後教了5年書,還編了一套美學教材,所以分析小說的基本功還在。但我不可能把這本書寫成學術著作,在南京大學中文系裡,研究文學史、文藝美學、小說論的好教授太多了,我和他們唯一不同,在於我有寫小說的經驗,我怎能放棄所長,去和人家比學問?
北青藝評:您這本書試圖展現「小說智慧」,但在這個「科學智慧」壓倒一切的時代,這麼做有意義嗎?
畢飛宇:當然有意義,因為人應該有足夠的精神寬度,如果從生到死,始終用一種方式面對生活,這樣的生命就是有缺憾的。對個體而言,有時思維方式、角度一換,可能一個全新的人就誕生了。
比如一個女人,她在街上看到小孩,會覺得孩子很好玩。幾年後,她成了母親,再在街上看到小孩,她的看法可能完全不同,因為她擁有了母親的視角,情感方式改變了。
這是人人都能看到的例子,在精神世界中,還有很多肉眼看不到的東西。
我是大學教師,面對的學生天天都在接受「科學智慧」的訓練,我有義務讓他們知道世界上還有「小說智慧」。如果他們畢業時,不能多帶一個腦袋走,那他的大學也就白念了。
愛比超越更重要
北青藝評:在現實生活中,只有一個腦袋的人太多了,在網上,為一點小事網友們就會吵成一鍋粥。
畢飛宇:我倒不認為這是「科學智慧」的結果,恰恰相反,很少有網友在用腦子講話,多是在用舌頭講話。他們不拼邏輯,只拼嗓音,拼感嘆號的數量。
社會發展了,依然出現這種情況,所以我認為,今天擁有理性思維比擁有感性思維更重要。說到底,文明就是理性,就是講道理。
北青藝評:作為寫作者,該怎樣處理理性思維與感性思維之間的關係?
畢飛宇:沒什麼辦法,二者之間的對立永遠存在,只能由天性決定。或者去當理性強的作家,或者去當情感豐沛的作家,但你最終會知道,你是無法改變自己的。唯一能改變的是態度,你只能順應自己的內心去寫,接受它的聲音。
北青藝評:這種衝突會不會讓你很痛苦?
畢飛宇:我兒子還很小時,我就帶他去跑步,一到極限,我就告訴他,熬過這2分鐘,你會發現你還有驚人的能量。所以他很小便知道,每個人都有極限,但過去了,好光景就在眼前。我對兒子這麼說,對自己也這麼說。當我覺得困難時,我知道那是到達了極限,所以一是別急於放下,二是別恐慌。
北青藝評:作家要不斷超越自己,這其實也是一種煎熬,您會怎麼應對?
畢飛宇:超越自己一定是好事,但我問過自己,為什麼要寫作,最根本的原因是愛,而不是超越。所以能超越就超越,超越不了,做的也是自己所愛的事,能從中得到快樂,這就足夠了。
我從沒說我講的就是對的
北青藝評:您是大學教師,如今大學生還讀小說嗎?
畢飛宇:我在南京大學教書,也到其他大學講座,講座完學生們會提問,其實回答很容易,提問題更難,從中很容易判斷出他們的閱讀量如何。從北京、南京的情況看,令人樂觀。我1984年在揚州師範學院讀大二時,成為學校詩社的社長,可以很榮幸地告訴你,這個詩社現在還在。
不過,如今理科生比文科生更關注我的講座,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理科生的文學課太少?我百思不得其解。
小說影響力下降了,也沒必要難過。文學不可能再像當年那麼輝煌,因為那是個大變遷的時代,文學被賦予了更多的社會責任。在今天,大家都認為自己是小眾作家,我從來沒想成為大眾作家,我只為不多的讀者而寫作,並以此為榮。但中國人口這麼多,小眾的數量其實也並不小。
北青藝評:李敬澤曾說,虛構正變得越來越艱難,您怎麼看?
畢飛宇:李敬澤還說過另一句話:如果你想寫一個長篇,2年內還沒寫完,第3年就不用拿出來了,因為它已過時了。
你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3年前你關心的東西,現在還關心嗎?3年前的房價,和現在還一樣嗎?社會變動太快了,讓作家應接不暇,我們的眼睛、耳朵、皮膚全都變得遲鈍了。過去的歷史是有節奏的,作家能適應它,現在真適應不過來。
北青藝評:如果學生們沒有足夠的閱讀,他們能聽得懂您的課嗎?
畢飛宇:所以我只講最常見的小說,如蒲松齡的《促織》、莫泊桑的《項鏈》、魯迅的《故鄉》等,中學課本里都有,這對我很有挑戰性,因為這些小說被許多中學老師講過。
我開始講座的第二天,電視台兵分兩路,一路來採訪我,一路去採訪各中學的教師,問是否同意我的解讀。
我特別要聲明一點,我從來沒說我講的就是對的。對中學生來說,應以老師的講解為準,我講的只是補充,只是打開另一扇進入小說的門而已。
北青藝評:打開這扇門的意義何在?
畢飛宇:2005年我到法國,有兩位攝影師在海灘上為我拍照,他們忙了2個小時,突然,其中一人躺了下來,讓我在他面前走過,他來拍。我覺得很搞笑,怎麼拍不行,為什麼要躺著拍?可轉念一想:為什麼人家不能躺著拍呢?換一個角度,可能會有完全不同的發現。讀小說也如此,你可以坐著看,也可以跪著看、躺著看。
讀《紅樓夢》就像談戀愛
北青藝評:如今年輕人面對的壓力比較大,這或者也是他們不太愛閱讀的原因吧?
畢飛宇:我不這麼看,歐美也處在互聯網時代中,可人家地鐵、火車、機場里,閱讀的人多得讓人嘆服。他們壓力也很大,單就作家來說,我覺得外國作家壓力就比中國作家大,不閱讀,可能還是生活態度、文化傳統的問題。
北青藝評:雖然現在年輕人不太讀紙質書,可他們讀電子書,這不一樣嗎?
畢飛宇:完全不是一回事。對我來說,如果手裡沒有筆,不能批註、做個記號什麼的,那就不叫讀書。紙質閱讀是延續的,會持續發生影響。幾年後翻出來,看著那些批註,你還能想起當初的感受。電子書就不同了,看過就徹底過去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迹。
讀一本400頁的紙質書,你大腦就要建構一個400頁的體系,而讀一本電子書,你大腦建構的體系只有這一屏,所以可以從歷史串到體育,從體育串到搖滾,從搖滾串到汽車,最後什麼也留不下來。
總之,我還是喜歡讀紙質書的那種儀式感。
北青藝評:您最近在讀什麼小說?
畢飛宇:其實我現在很少看當代小說了,就像剛才說的,小說不再像當年那樣,給人以震撼的感覺了。不過我的房間中永遠放著一堆經典小說,有時間就會去翻翻。我看老小說的時間遠遠多於新小說。
北青藝評:從書中可見,您對《紅樓夢》相當熟,您看了多少遍?
畢飛宇:這我就不敢說了,因為在我家,我看《紅樓夢》的次數是最少的。我夫人每年都要看一遍,我父親在「文革」時,晚上點著小油燈還在偷偷看,你說我怎麼和他們比?但《紅樓夢》的細節我還算熟悉。我年輕時不喜歡《紅樓夢》,現在則認為它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小說。讀《紅樓夢》需要年齡,這就像談戀愛,不到年齡你談不了。
在我的寫作中,對我產生影響的作品非常多,但《紅樓夢》對我影響最大,只是從字句上看不出來。
俄羅斯文學偉大,是其文學土壤偉大,因為誕生了一大批作家,這個不行那個上,出巨著是必然的。《紅樓夢》偉大則是個案、是偶然,完全源於曹雪芹這樣難得一見的天才,它恰好落戶在中國。
我幹什麼不吆喝什麼
北青藝評:您寫這本書時,心中的目標讀者群體是誰?
畢飛宇:雖然這些課是在大學裡講的,但我最大的願望是中學語文老師來讀,如果他們能從中受到啟發,則將來的孩子們會受益,更多感受到文學的自由與美,特別是文學的自由。
北青藝評:也許中學老師們會對您的書不以為然。
畢飛宇:沒問題,哪怕他們批判我的書也好,就算你完全不同意,你也該知道,小說還有這種讀法。誰對誰錯不重要,文學不看重結論,看重的是過程。
我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教人如何讀小說,而是想方設法幫人們如何寫小說,最重要的是,讓大家看到作家是如何思考的,創作的思路是什麼,對於想寫小說的人,這本書對他肯定會有幫助,比讀文學史、文藝理論更有價值。
北青藝評:今天想當專業作家的孩子不會太多吧?
畢飛宇:在任何時候,我都不會勸年輕人去做專業作家。我也不是專業作家,我有自己的工作,寫作只是我的業餘愛好。靠寫作養活自己這條路太難了,總說幹什麼吆喝什麼,我是幹什麼不吆喝什麼。
北青藝評:您一直在健身,這對寫作有幫助嗎?
畢飛宇:我健身的目的不是為了寫作,但對寫作一定會有幫助。健身讓我比同時代的許多作家更健康、更精力充沛。雖然我會寫頹廢人物、悲劇人物,但我很少感到頹廢。寫作者內心付出巨大,好身體有利於寫作。
不怕寫得慢,就怕寫太快
北青藝評:您的下一部長篇何時會出來?
畢飛宇:這兩年我刻意讓放一放,這樣才能寫下一部。
北青藝評:您的寫作速度如何?現在網路寫手一天得寫一萬字。
畢飛宇:我一天大概要寫六七小時,一天大概寫1000到1500字。一天一萬字太不正常了,人的能力達不到,只能降低對文字的要求,那是我不能忍受的。
北青藝評:這麼慢?
畢飛宇:這還慢?我這個速度很正常,已經算比較快的了。寫小說要考慮的因素太多,就像開車一樣,如果只看前面,一定會出車禍,你要四面八方都看到。寫小說時,要考慮情節、人物、時間、語言等八九個因素,必須綜合推進。
寫小說有一個很麻煩的地方,就是寫著寫著容易high(興奮),這時我會刻意把速度降下來,只用兩個手指打字。我不擔心慢,就怕因為high寫得太快。年輕時常幹這種事,一下寫了很多,第二天早晨起床一看,全是垃圾。不是我給自己找彆扭,而是虧吃得太多了,所以現在不得不這麼干。
如今寫到high時,因為寫作速度降下來了,所以內心特別快樂,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北青藝評:這種談小說的書,您將來還會寫嗎?
畢飛宇:一定會寫,因為還在講課,將來可能會談長篇小說,談一些專業作家才懂的話題,比如時間,《百年孤獨》如果去掉時間因素,恐怕得寫八九卷,那就沒什麼看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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