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孤獨中打撈自我，需要一份愛和一些勇氣

我是一個非典型村上愛好者。

結識村上春樹，並非自青春期。「中二」時期，我尚沒心沒肺地活躍於寫輪眼和天馬流星拳的世界。比起做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我更想要一本雲淡風輕間顛覆世界的「死亡筆記」。

對村上的閱讀，始於可以回望自身的年紀。

那時，我也正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剛剛用一張價值6年青春的文憑，換了一份挺光鮮的工作。

具體而言，只有衣著光鮮而已。日常便是等印表機、等蓋章、等郵遞員、等外賣、等下班……然後，我作為罐裝沙丁魚的一份子，讓晚高峰的地鐵送到終點站。待我乘著夜間的霧霾回到破敗合租房，常意料之中地與一個壞掉的馬桶相對無言。是的，我家的馬桶每兩周壞一次，從未失約。

談著一個男朋友，親戚介紹的。不喜歡，也不討厭。定期見面，不做愛。關係不冷也不熱。

複印一樣，日復一日。

過年回家，父母竟在各式聚餐上將我大加吹噓。跟最好的朋友一通吐槽，她說：真羨慕你能留在北京。我不知還能找誰傾訴。

沒有星星的夜裡，我也曾在家門口看著朦朧的路燈發獃，試圖從死命繞圈的垃圾旋風中，分離出風的吟唱。據說，風裡飄蕩著心的迴響。

當然，我沒聽到。

那個時候，時間分毫不差的流失，我卻始終一事無成。青春剩下個尾巴，我卻好像已經過完了整個人生。

正如村上大多數擁躉一樣，我首先被他的孤獨感和喪失感吸引。切合心境。

失落的青春，死去的愛情，人生的孤獨和無可奈何。

村上的主人公們品味高雅，懂得普魯斯特和《純粹理性批判》，喜歡聽雅納切克的《小交響曲》，卻游離於社會邊緣，大多主動或被動地隔斷與周圍的聯繫。他們行事恣意洒脫，轉頭又蜷縮在牆角黯然神傷，徘徊在生存和死亡、現實和想像之間。

在村上那裡，我尋得了同類。他以一種更為決絕的形式，代表了我。

然而，村上的孤獨不是孤立。他說：「不能因為孤獨而切斷同眾人的聯繫，徹底把自己孤立起來。而應該深深挖洞。只要一個勁兒地往下深挖，就會在某處同別人連在一起。」

孤獨是一張請柬，只有孤獨本身才能敲開名為孤獨的大門。而我們則蜷縮在各自的四壁之中，經由閱讀，體味寫作者的孤獨、觸碰主人公的孤獨，安全地、安靜地，感受被理解的滿足。

我享受著村上的孤獨，可我並不願在現實中繼續做一個孤獨的人。比起大家一起緬懷過往，哀傷失落，我這個半路出家的村上粉，更喜歡在他日漸龐雜的故事中，抽出那條主人公自我實現的線索。

這或許是我在思想成熟之後，也並未厭倦村上的無力和消極，反而不時回到他的世界的一個原因。

鼠說，想要一個歸處。渡邊徹問，我現在哪裡？多崎作說，我沒有色彩。天吾說，要確認自己的存在。最頑強的十五歲少年，想要的是逃脫「殺死父親、同母親和姐姐交合」的詛咒，獲得自己的人生。

村上筆下主人公往往在個人的內心深處感到某種缺失，去尋找那個東西，其間需要戰勝逆境，等他到達終點，他手裡拿著的，卻不一定是他起初想要的。故事的結果變成了次要的問題，更為動人的，則是尋覓的過程，以及在尋覓中，對靈魂的拷問。

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他用一連串緊迫的追問，在讀者心中烙下痕迹：「心」是什麼？「記憶」是什麼？「自我」又是什麼？當精神世界和現實世界在物理上發生分離，該如何選擇？

我們大概都曾有過關於類似的困惑。我到底想要什麼，怎麼樣就是活成了自己應有的樣子？

琳琅滿目的大眾廣告，各個都不吝於告訴我們要「做你自己」，而席捲全球的個人主義和美式英雄主義文娛節目中，那一票不顯眼的、沒特點的角色，鮮少能撐過兩集。

倒退二、三十年，討論「心」、「自我」的問題，大概很難被理解。但在如今社會，個性成為創新經濟的體現，立足於茫茫世間，自我表達才能使你免於淹沒在人海。

至於追尋自我的呈現形式，在其漫長的寫作生涯中，村上的態度也有轉變和反覆。我試圖發覺的，是其中有關愛和勇氣的部分。

在以青春三部曲為代表的早期作品中，村上的主人公沉浸在女友逝去的哀傷中，處處是難以抵擋的寂寞與絕望。即使在《挪威的森林》里，愛情也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這一時期的尋覓，常常和喪失對照，以主人公的茫然、迷惘為結尾，色調是悲涼的。

到了《海邊的卡夫卡》，大島對「我」說，人原本是兩者為一體，我們苦苦尋覓的，是失去的那一半，「任何人都在通過戀愛尋找自己本身欠缺的一部分。」《斯普特尼克戀人》則不再否認「他者」之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我們確實以一條線同現實相連，我只消將其悄然拉近即可。」

再往後，青豆與天吾的愛情成了一種完結《1Q84》BOOK3的方式。多崎作則在戀人沙羅的鼓勵下，正視自身，尋找到十六年前被排擠出賴以生存的小團體的真相。

儘管村上的故事仍然被典型的憂鬱和迷茫所籠罩，儘管結局常常不是乾脆的美好，但也從陰雲中，逐漸透露出了些許來自「他者」的陽光。

青豆說：「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

我倒想不出，憑藉天吾和青豆的愛如何能夠彌合兩個空間、對「小小人」自圓其說、或者給那個傾覆中的世界帶來一絲改善。

但是，作為一個尋求自我完善的個體，我願意去相信愛和勇氣本身。

孤獨蜷縮於一隅，愛則是開放的狀態。愛情能否成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愛」自身，是盛開的過程。當愛伸出它勇敢而積極的觸角時，我們與他人、與世界的聯繫方式也將得到改變。

不管是甘於孤獨，或是享受獨處，自我的確立總歸需要以他人作為映照。這也是「尋找」這一行為，終究要跟世界發生關係的原因。在愛的過程中，缺失的不一定能夠補齊，但成長可以預期，現有的一定會改變。於是，睜開眼，就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這種解讀或許不那麼喪，但對「關係」的寬容，也該是村上後期不斷試圖「介入」社會，自然產生的結果。人生已經有太多絕望，既然有了一線微光，不如視為希望。

村上的文本是豐富的，「綜合性」的。那裡面有暗礁和急流，但是也許諾給你沉船與寶藏。你從中獲得啟示，感受到愛情、迷茫和悲傷。如果你足夠敏銳，或許還能像千尋一樣，在故事的異境中尋得「自己的名字」，將書本上的故事，化為一個親身參與的精神歷險。

很難說，是村上影響了我，還是村上恰巧表達出了我內心的渴望。

應該成為什麼樣的人，現在還不知道。但總不該去充當村上背景描寫中的常客，做那些垂頭喪氣、內心空蕩蕩的上班族中的一個。

現實中的我，仍然要擠早晚高峰的地鐵，仍然住在破敗的合租房，仍然需要面對每兩周壞一次的馬桶。走在霧蒙蒙的夜晚，看著天邊的月亮，失落感仍然如常遞來拜帖。但也已經換了一個喜歡的工作，告別了不愛的人，萌發出了新的愛意。

很多東西變了，很多又沒有變。

不過，如果能夠爆發出「一個人在黑夜裡游過冰冷的大海」的勇氣，辛苦的現在，也終將變成可以微笑著談論品評的往事吧。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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