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都變成了鹽

多年前，我從北方去到上海，進修一個莫名其妙的學歷。我的高中同學馬良在上海工作，我們時常見面，吃飯打球聊天。某天，他打電話約我去他新的住處玩。我起了大早，換了兩次公交車，又乘一班小輪渡才見到他，他在輪渡站欄杆外等我，對我招手。待走近了，他從上衣兜里捏出一張折了幾疊的白紙，慢慢抻開，舉在臉上，紙上寫著「歡迎來浙江」。他說喜歡這個小渡口的氣氛，是一個「特別適合等人從對岸來」的地方，原本想做個手舉牌來著。幾條河浜在鎮上穿過，有些牆上殘留著年代感很強的標語。多年後，聽張瑋瑋的《米店》，我總是想起那個地方。

馬良辭職後從市區搬到這裡，他的房間空闊整齊，他在這裡慢慢自學單簧管和美工軟體，慢慢看英文字幕的《老友記》，還收留了一條身體不好的小狗，叫康康，他把康康揣在大衣里去飯館吃飯或是去市區的寵物醫院。那時候《挪威的森林》正風靡一時，他的書架上有村上春樹的全部作品，全被我三三兩兩借去讀了。我最愛的前三位依次是《1973年的彈子球》、《且聽風吟》、《奇鳥行狀錄》，他的前三名是把「奇鳥」換成「尋羊」，也並無次序之分。那時候村上春樹不像現在，以腳力著稱於世，所以我們沒有談論村上春樹是不是最能跑的作家，我們談論馮驥才是不是身材最高的作家，也談論啤酒花香型和麥芽香型啤酒各自的微妙滋味，談論佐酒的多粒花生產自川西還是東北。我最後一次去鎮上的第二天，馬良帶我去看附近一片海，海水和黃浦江是一樣的鹹菜色，矗立著巨大的吊裝機械和水泥構件，碼頭上空無一人，我們在廢碼頭上談論昆德拉和茨威格，談論村上春樹「故事自有其流勢」的提法，談論頒給村上春樹的諾貝爾獎充滿「反村上」的意味。大概是因為談到了諾貝爾文學獎，我記得當時的風變得浩蕩起來，我們頭頂的雲層凝重如謎，我們眼前的江海橫無涯際。

Vasily Surikov 繪

我們的談論早已消散多年，現在想來，用新的說法是：當我們談論村上春樹，我們是在談論林少華。我們當時認定林少華在村上春樹漢化過程中的意義，就像石班瑜之於周星馳。至少是未來的李立宏之於《舌尖》。未來的日子，我近乎粗暴地讀了施小煒、賴明珠的譯作，像是打量了一兩件村上春樹的周邊，沒再與人對談，僅自暗相比較，只覺得對漢語的美好乃至玄妙體味更深。說起玄妙，就像我們讀到「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很難懷疑自己是讀到了假的村上春樹。

說回馬良，後來他從哪裡都比上海慢一拍的鎮上搬回上海，隨即在一份傳媒工作中曾經風光無限，一度以一己之力打敗了同台競標的奧記、電記、光明記諸公。再後來關於他的消息越來越少。最近的消息是，他參加高中校友聚會後寫了一段感想，被同年級數百位同學驚為天人，文章競相傳頌。我也很喜歡，比如前言中寫道：「人生就像一道巨大的減法題，曾經有那麼多想做的事，一件件隨時間被減除，剝到最後，剩下的才是自己。」隔兩行後又寫道：「其他的都被我同學實現了。」隔兩行後又寫道：「以上都是我參加校友會前的備用演講稿。」又隔兩行後是正文。正文里，馬良超越了他曾經喜歡的「用全世界所有的細雨把整個世界森林裡的老虎全都熬成黃油」的筆法，以宇宙為布景，為全班女生作傳，邏輯俏皮利落，筆墨趣味盎然。我讀得恍惚，恍惚中哼起了《米店》：「你的舞步滑過空空的房間，時光就變成了鹽」。恍惚中，我彷彿又同他談論起來：「喏，這一句，還有那一句，是門外勸水，至於最後一句，是他人酒杯。」

我沒能參加那一次校友聚會。照片里的馬良比我最後見他時胖了許多。他在所有的照片中作出各種鬼臉。那些鬼臉散落在同學們燦爛的笑容里，略顯彆扭，令我恍惚，有「那麼村上春樹」的東西，像我們每天吃鹽一樣，慢慢融入血肉，慢慢賦形靈魂，那些鬼臉後面的，可是一處赤子的秘境？同「那麼村上春樹」的傢伙開心對談過的，大概只有我，能識穿秘境的，大概只有我。

說回林少華，或者林少華的周邊——在一次同學聚會上，聽人談到我的初戀女生，一個嗓音充滿獨特魅力的女生，據說她考上了林少華的研究生，據說她的複試趕上了非典，複試是她和導師以電話方式完成的。一時間，我滿耳儘是與林少華通話的我的初戀的語音。很多年以後，同初戀偶遇到，她說她考取的是林少華隔壁專業的研究生，電話複試也是沒有的事兒。

另外，很多年以後，我才發現《米店》里那句歌詞原本是「時光就變成了煙」，而不是我一直唱的鹽。我怎麼會如此堅定地認為，鹽就是出現在那一句里的一個詞呢？時光都變成了鹽。也許這便是我的翻譯。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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