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臨「政治謀殺」，法國大選紅人能否鴨口脫險？

世 界 說

宋 邁 克

發自 法國 巴黎

2月底，一年一度的巴黎國際農業展（Salon International de l"Agriculture）又如期開幕了。在這個法國人別出心裁弄出超大規模的展覽里，各種農產品乃至牲畜被活生生地搬到巴黎市區，每年吸引60多萬參觀者。此外，農業展也一直也是絕佳的政治舞台：尤其是今年，參加大選的極右翼候選人勒龐在周二到訪，中間派候選人馬克隆在周三，社會黨的阿蒙則是周四。而根據媒體的消息，右翼共和黨候選人菲永的計劃是在周三和周五分兩次參觀農業展，走訪全部展區。

希拉克在農業展上與牛親密接觸

對右翼來說，農業人口曾是擁有明顯右傾傳統、同時又對極右翼好感不多的重要票倉；但這幾年裡，農民選票開始大量流向馬琳·勒龐領導的國民陣線。菲永的行程計劃，也體現了他對這一群體的重視。然而，3月1日8點，就在菲永將要按計劃到場的時候，守候在現場的記者和一個共和黨工作人員幾乎同時接到一份來自菲永競選總部的聲明：菲永的農業展行程要延期！

空餉醜聞發酵 菲永進退失據

在這之前，菲永的選情並不順利。

去年11月在右翼初選中爆冷勝出後，這位前總理一度被視為是下屆總統的不二人選。奧朗德放棄尋求連任，左翼分裂，馬克隆的羽翼尚未豐滿，菲永和勒龐進入第二輪、菲永當選似乎已經板上釘釘。然而今年1月底，《鴨鳴報》（Le Canard encha?né）曝出菲永僱用妻子為議員助手、給實際不參與工作的妻子發空餉的醜聞，檢察院隨即介入，對菲永和夫人涉嫌挪用公款展開了調查。由於菲永在右翼初選期間大打清廉牌，「佩內洛普門」帶來的巨大反差讓他開始在民調中走下坡路，右翼陣營中也開始出現疑慮的聲音。

共和黨候選人菲永與威爾士籍妻子佩內洛普

在此情況下，菲永決定採取強硬姿態，反覆強調自己「無所畏懼，十分厚實」（? Je n"ai peur de rien, j"ai le cuir solide. ?），並他主動表示配合檢察官的調查，還在1月底的電視訪談中明確說：如果他被司法偵察【1】，便不再繼續參選。2月6日，菲永召開記者會，正式就僱傭親屬這個「錯誤」向民眾道歉。他表示理解民意的道德期待，但強調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合法和透明」的，妻子的薪酬「完全有理有據」。面對黨內質疑，他呼籲團結，因為「不存在B計劃」，並表示要重新開啟競選征程。

然而，2月16日，檢方宣布排除了不予立案的情形。這意味著司法機關將繼續調查菲永，到選舉前恐怕都不會放過他。菲永對此繼續展現出強硬的姿態，並放話說：「從此，我只接受普選的判決。」似乎是要放棄「一旦被司法偵察便放棄參選」的立場。2月24日，檢方宣布開啟司法問詢，將案件交到法官手裡，由法官來決定案件進展。多地民眾在菲永集會上對他敲鍋抗議【2】，共和黨內越來越多的聲音開始要求他退選，而菲永依然故我，在全國各地走訪、集會，企圖壓制黨內的疑慮。因此，對3月1日守候在會場的記者們來說，菲永在農業展上幾乎註定會遇到的抗議、乃至產生衝突，顯然是新聞的好題材。

但突如其來的延期聲明，令現場的記者們一片茫然。

從農業展到記者會 懸念的4小時

與記者的茫然相對照的是政客的沉默。農業展上的共和黨工作人員事先毫不知情，而是從記者那裡得到的消息。來自菲永公關團隊一個負責人的簡訊十分簡短：「很遺憾沒能更早通知你們……這期間，我們要保持沉默，建議避免對行程延期的原因進行任何猜測。」

8點鐘，現場人員接到菲永的簡短聲明：「菲永今天早上在國際農業展的訪問延期。新的安排將隨後告知。」

正在各個電視電台接受採訪的共和黨政客、競選團隊要員也不例外。「我不知道」「我不想亂猜」「我想不會是因為安全原因吧」……幾乎所有人都是從記者那裡獲得的消息，完全沒有準備。

對於菲永延期的原因，最初的猜測是安全問題——之前有人擔心在這樣一個人群密集的地方，菲永的到訪是否會引發支持者與抗議者之間的衝突。然而很快，就有警方消息否認有任何安保問題。從競選總部傳出消息，菲永將在中午12點召開記者會——看來真的有大事發生！很快，記者們帶著長槍短炮來到離會場只有幾百米的菲永競選總部門口，開始了幾個小時的等待。

菲永競選總部前的記者

政客的集體失語給了媒體猜測的空間。「星期天日報」（Journal du Dimanche）發布消息稱，菲永被法官傳喚，準備正式接受司法偵察。而獨立媒體Médiapart則傳出消息，稱菲永夫人已經被羈押，隨後又承認這是錯誤的消息……一切內容都指向一件事：菲永面臨的司法程序又有新進展，而這一進展很可能影響到他能否繼續競選。如果菲永真的被司法偵察，似乎很難想像他還能繼續競選，而如果他退選，誰又會來接替他成為共和黨的候選人呢？

整個上午，共和黨要員一個個來到菲永競選總部，但都對記者不置一詞。「菲永和薩科齊通電話了」「菲永和朱佩通電話了」……一個接一個的消息似乎都表明，一個重大的決策正在形成，這個決定無疑是關於菲永是否退選的。記者們迫不及待地想獲得關於這個問題的任何消息。司法程序到底有什麼進展？面見菲永的共和黨要員都跟他說了什麼？朱佩會不會和菲永一道出現在記者會上？菲永跟薩科齊說了什麼？各種流言開始在電視媒體乃至紙媒網站的文字直播中散布開來，有的幾乎立刻被闢謠。

BFMTV的記者稱朱佩將出現在菲永身邊，朱佩初選時的競選總負責隨後發推闢謠

作為右翼初選的第二名，同為前總理的朱佩被視為菲永退選情況下最好的接替者，對朱佩重新出山的期待早已不再是秘密。但朱佩本人一直保持低調，否認自己是「B計劃」的主角。在與菲永通話後，他只對記者表示「在今天的這個時段」不願做任何評論。「這個時段」是什麼意思？難道在下一個時段他就要有所表示了嗎？發布會前夕， 「朱佩將與菲永一道出現在記者會上」的消息一度出現在BFMTV新聞台的熒屏中，直到朱佩團隊發推闢謠：「沒有人要朱佩中午來總部。請不要再把謠言當作信息。」

「拉爾謝（參議院議長，共和黨要員）勸菲永放棄」「民主獨立聯盟（UDI，共和黨的盟友）表示如果菲永被司法偵察就將不再支持他」……到了中午11點以後，在各種傳言造成的氣氛里，菲永的退選似乎是必然了，所有人都在等他在記者會上宣布這一決定。電視台開始決定臨時停播午間的節目以跟蹤菲永的記者會，而費加羅報的記者甚至在推特上發布了這樣一條耐人尋味的文字：「在競選總部，人們試圖把剛剛掉下來的候選人照片重新掛回牆上，但總不成功。『沒用的，停下吧。』」

11點半時，費加羅報記者的推特：「在競選總部，人們試圖把剛剛掉下來的候選人照片重新掛回牆上，但總不成功。『沒用的，停下吧。』」

菲永負隅頑抗 大規模「叛逃」開始

12點，記者會的大廳里已經坐滿了記者以及和記者一樣好奇的共和黨議員。遲到了半個小時後，菲永終於在12點半出現，競選團隊的幾名核心成員也站在了講台一側。

「我的律師被告知，我將於3月15日被法官召見，以準備接受司法審查。」菲永開門見山地用一句話確認了之前媒體的傳言，但接下來，他的話鋒立即轉向：「在如此重要的事件中，……他們（指法官）還沒有了解案情，也沒有展開補充調查，而是僅依靠警方的一份指控性報告（便做出了司法審查的決定）。」菲永認為，自己在案件「沒有像其他公民一樣被對待」， 「無罪推定徹底、完全地消失了。」媒體也沒能逃過他的批判：「媒體傳遞了調查人員的信念，也只傳遞了這些。我所展示的事實證據既沒有被聽到，也沒有被傳播。」

在菲永口中，法官的召見日期3月15日正是支持候選人的市長簽名提交截止日期前兩天，這一「完全是經過計算的」日期選擇就是為了阻止他成為候選人。「這的確是一次謀殺（assassinat）。通過不成比例且前所未有的連環行動，通過日程的選擇，他們要謀殺的不僅是我，而是總統選舉。」菲永表達了自己堅持競選到底的決心：「我把自己交給法國人民，因為只有選票——而不是一個帶著指控性的司法程序——才能決定誰是法蘭西共和國下一任總統。」「我不會讓步。我不會投降。我不會退出。」

於是，一個曾經宣布如果被司法審查就退選的候選人在接到司法審查的傳喚後卻決定堅持不退，一個想要成為法國總統——也即國家制度擔保人（garant des institutions）——的政治人物卻在自己遭到調查後對司法系統乃至輿論界火力全開。菲永的這份表態固然終結了整個上午的疑慮，卻也為一場更大的動蕩拉開了序幕。

漫畫《對政治名人的謀殺》，上為肯尼迪遇刺案，下為菲永醜聞被《鴨鳴報》曝光。鴨子：「呱！」 作者：Deligne

菲永講話後一個多小時，共和黨青年新秀勒梅爾（Bruno Le Maire）便宣布退出菲永的競選團隊。他在聲明中強調：「1月26日，弗朗索瓦·菲永在法國人面前宣布，在這種情況（被司法審查）下他會退出總統競選。我相信要言而有信。這對政治人物的可信度來說必不可少。」這開啟了接下來幾天里右翼政客拋棄菲永的浪潮。在幾名與勒梅爾接近的共和黨議員跟隨他宣布停止支持菲永後，右翼初選中的另外兩名重要人物——薩科齊和朱佩的支持者們也紛紛開始拋棄菲永。《解放報》甚至開設了一個「拋棄菲永計數器」，到3月4日晚間，已經有超過250名右翼政客表態不再支持菲永。

菲永競選團隊的組織架構圖，灰色為已經宣布退出的成員

對於黨內非嫡系政客的背叛，菲永不以為意：「議員？沒有他們我們照樣繼續。」然而3月4日，面對每況愈下的選情，菲永的競選總負責（directeur de campagne）斯蒂凡尼尼也遞交了辭呈。在辭職信中，他誠懇地回顧並分析道：「三個月以來，我熱情地工作……而這兩天里，因為你將被司法審查，這些工作成果已經蕩然無存或者幾乎如此……你在（總統選舉）第一輪中被淘汰的可能性已經無法被排除。」

發動集會爭取最後支持 B計劃或將啟動？

在3月3日的一份民調里，菲永和排在第二位的馬克隆差距被拉大到了前所未有的5個點。另一家民調機構則直接測試了眾說紛紜的「B計劃」——如果朱佩代替菲永成為候選人，將能夠在第一輪獲得領先，拿下26.5%的選票！

Odaxa-Dentsu的民調顯示，菲永在第一輪中只能獲得19%的選票，而如果朱佩成為候選人，將能拿到26.5%

截至筆者發稿前，朱佩仍然「按兵不動」，但表示如果菲永退選，自己將「不會逃避」接替菲永的責任。越來越多的市長開始給朱佩提供簽名支持。另一位黨內元老薩科齊雖然已經不太可能再度出面參選，但在這兩天也和共和黨秘書長阿誇耶與和上議院議長拉爾謝與會面，商討如何挽救共和黨。

菲永和他最後的鐵杆支持者似乎還不願放棄。在他剛宣布完堅持不退選的決定後，極右傾向的雜誌《當代價值》（Valeurs actuelles）便很快披露，菲永陣營將在3月5日周日在巴黎舉行一次大型集會抗議「法官的政變」（? contre le coup d"état des juges ?）。讓「人民司法」來「審判法官」的這一號召很快遭到了來自各方的強烈質疑和抨擊。總統奧朗德不得不做出回應，稱 「這種用街頭抗議來質疑民主制的根基——權力分立的做法」「不可接受」。」共和黨的一位年輕市長達爾馬楠在推特上憤怒地說：「以往都是社會黨在助長國民陣線的壯大，而現在是我們。我為我的右翼感到恥辱。」

圖爾寬（Tourcoing）市長達爾馬楠：「以往都是社會黨在助長國民陣線的壯大，而現在是我們。我為我的右翼感到恥辱。」

外國媒體對菲永的這套言辭更是不留情面。比利時《晚報》（Le Soir）稱菲永是「步特朗普（美國）、勒龐（法國）、威爾德斯（荷蘭）、卡欽斯基（波蘭）乃至奧爾班（匈牙利）這些民粹主義者後塵」；德國《世界報》（Die Welt）稱「菲永的『特朗普時刻』傷害了法國民主」；義大利網路媒體Blitz稱菲永「曾經是道德宣教者，如今卻開始模仿反對法官的貝盧斯科尼」；黎巴嫩的《東方-今日報》（Orient-Le Jour）甚至稱：「這位巴黎議員（指菲永）的陰謀論民粹主義讓人想起阿拉伯世界的威權領導人們用來打壓抗議運動的說辭。」

接下來的幾天里，人員所剩無幾的菲永團隊只得減緩口氣，稱這一集會並非抗議，只是讓民眾表達對候選人菲永的支持。在發給支持者的郵件中，競選團隊特意提醒：除法國國旗外，任何橫幅和標牌都不允許帶入現場。無論如何，周日的集會都將成為菲永的測試：如果集會人數不足、甚至在聲勢上被反對他的「敲鍋音樂會」蓋過，他便很難繼續堅持下去了。在周五晚上，菲永特地發布了一段視頻講話，再次鼓勵支持他的民眾「抵抗」下去，號召他們大量前來參加周日下午的集會。但在還沒有宣布放棄菲永的共和黨政客中，許多人已經明確表示將不會出席。

周六的情況對菲永來說並不是好兆頭。他按照原定競選日程，在巴黎北郊的奧貝維利埃（Aubervilliers）的一處活動中心舉行了與支持者的見面會，現場的入座率大約只有不到一半，而就在2月初，激進左翼候選人梅郎雄（Jean-Luc Mélenchon）在同一場地的集會幾乎爆滿。更糟糕的是，正在菲永在會場發表演說期間，共和黨發布了一條聲明稱，共和黨政治委員會（comité politique）將在周一傍晚18時召開會議，「對局勢做出評估」。而召集這次會議的，正是前一天會見了薩科齊的阿誇耶與拉爾謝。他們顯然已經開始為菲永的退出做好各種準備……

3月4日晚，菲永在奧貝維利市的集會現場

對於除了菲永「死忠」之外的共和黨政客來說，菲永堅持競選帶來的風險極大。醜聞爆發至今他所面對的所有困難，在他被司法審查之後都只會變本加厲。所有注意力都會集中在他的案件以及共和黨的分裂上，菲永的政策主張已經無人傾聽。公然違背自己言論後，菲永已經徹底打破了自己之前樹立的清廉形象；而大肆祭出特朗普式的激烈反體制姿態，除了鞏固最忠誠的選民之外，恐怕只會嚇走更多溫和選民——畢竟，在反建制、擺出體制受害者姿態這件事上，極右翼的勒龐比菲永開始得更早，也運作得更熟練。任由菲永一意孤行，整個共和黨的形象恐怕都將嚴重受損。祭出政治委員會會議的辦法，多少也是共和黨自救的無奈之舉。

在共和黨政治委員會的14名成員中，已經有3人公開宣布不再支持菲永競選。剩下的11人中，算得上是菲永真正的「死忠」的似乎也不佔多數。能拯救菲永的，恐怕只有周日下午一場人山人海的集會了。這場測試之後，菲永可能的淡出將徹底打亂目前的選情。在離總統選舉第一輪還有不到50天的時刻，競選似乎又將重新開始。

【1】 mise en examen，是由法官發起的司法程序，根據法國《刑事訴訟法》，發起司法偵察表明法官認為「存在互相吻合的或嚴重的證據」表明被偵察者可能實施或參與了犯罪行為。

【2】 在法語中，「鍋」casserole同時可以指醜聞，敲鍋就是在提醒菲永身上背著的醜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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