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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開‖藝術人生隨想

在我看來,作為藝術家,我們生活在當今中國經濟最好的年頭,實在是一種福分。我雖然流落到賣藝為生的地步,但因收入尚可,好象還沒有失落感,人們還沒有投來鄙視的眼光,這使我非常感恩。~~

石開‖藝術人生隨想


我出生在福州城裡的一座舊宅子里。宅子是明末清初的建築,外牆為土夯,有馬鞍形的防火壁。內部是木結構的居室,有雕工精細的楠木窗格子,小天井的牆頭有一整排戲裝雕塑的小人,什麼呂布戲貂蟬,王老讀畫之類。院子有三進,在第三進的右側有一個小花園,園中有活水的小池塘,池邊有假山和一個只有在公園裡才能見到的小亭子,此外,有一株龍眼樹和一株荔枝樹。


這株龍眼樹不同一般,樹冠大得像樟樹,樹榦長滿了苔鮮和寄生植物,看上去老態龍鍾,很有畫相。這樹每年都掛果,但熟得遲,要過了白露才能摘取。果子比一般的略小,但核子也小,而且呈褐紅色,因此家人都稱它為「紅核子」。「紅核子」樹高,非果農難以攀摘,所以每年總有人望果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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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宅子是我外祖父的家。母親生我時不大順利,請到家裡接生的助產醫生慌了手腳,母親因此流了許多血。據說我初生時愛哭鬧又拒食,有難養之相,家中長者商議將我過繼他人以祈平安。於是我兒時就有了一位 「姆媽」,她是我堂伯嬸嬸,在我幼時的記憶里,她常年穿黑色衣裳,是個面帶愁容的暮氣沉沉的婦人。聽說她非常愛我,曾千方百計哄我吃飯,以致敲碗打碟不厭其煩。過繼的事有點蹊蹺,因為後來我接觸過許多相士,讓他們排過八字,他們無一不言及我過繼的事。記得姆媽去世時,我已十歲,我兄弟三人同去弔喪,堂姐見我們沒有哭出聲來,獨獨責怪我不明情義。


我母親生我時已經三十四歲,父親大母親三歲。母親未嫁時呼我父親屬「五舅」,但據我所知,他們之間沒有親緣關係。雙親在世時,我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所以至今沒有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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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是前清舉人,曾在雲貴某地做過縣太爺。他好作詩,自印過一本詩集。外祖父有三房太太,母親是二房的姨太所生。外祖父在福州城裡置有多處產業,清代官員體祿很低,當了幾年縣官便有如此作為,看來不是個清官。外祖父一九二五年去世。母親有次回憶舊事,說她老爸撒手人寰之際,她才八歲,當時家人哭作一團,她卻悄悄叫出一個名春桃的女僕,央人家上街買糖葫蘆。

我父親對孩子的取名很用心,我們兄弟三人都有很 「藝術」的名字,我的名字不用說,二弟名心犀,三弟名聲朗,都也不俗,但父親為我姐取名叫心︸湍卻後悔了一生。我姐一歲患痢疾脫水夭亡,父親說心如花︸湍之嬌貴,脫水豈不凋零,.我母親常說多心不祥,指的也是我姐名字帶四心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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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名字是個符號,名「美麗」的未必人會長得俊俏,叫「大勇」的也未必日後敢於衝鋒陷陣,但多少還是有些講究。前人從生養計,以為名字俗的成活率高,若是稀奇古怪的必然命途多蚌,所以長輩為兒孫命名多取平穩之字。我的父親一時興起為我取了這樣的名字,卻使我終生滿懷感激之情,因為這個名字與我後來擺弄小刀,鐫刻石頭的生涯多少有點天成的味道,增加了我人生的自信與歡樂。


在一片長滿灌木的山坡的南邊,挨著山道有一棵不大不小的老樹,一個雨夜被雷火給劈了。傷殘的老乾在掙扎了兩年之後,終於枯死了。這段景象從童年到青年不斷出現在我的夢裡。經人點撥,我相信這樹是我的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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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辰八字中有三個木、兩個土、兩個金、一個水,缺火。據相士說,這八字晦澀不明朗,或為乞丐或成財主。命中多木的人心靈手巧,能文不武,並說這命相做五金活兒好。我說我正擺弄著一把小刀子,那瞎子說:有吃的。後來,又遇到一個相士,他仔細掐了八字,要我湊近他,摸了摸我的臉,因為他也是瞎子。突然間他大聲說話,像發表申明,說我是文學之士,這輩子他才發現兩個,日後在文壇有大名聲,為了表示些舀鐵板釘釘,他起身向我作揖並謝絕收禮金。我那時正讀著︽約翰?克利斯朵夫︾,聽了自然開心興奮。


相士有時胡言亂語,自不必當真,但五行有缺失的人,一般都命運多蚌或性情古怪卻好像不假。每有朋友說我不易接近,起先不理解,像我這樣平易近人如老溫、樂天開朗的人,如何給人有距離感,.後來細細檢討,才發現自己有擇人說話的毛病,不是與所有的人都能相處的。於是我斷定,凡與我交好的,他八字必須有火,問過幾個朋友似乎都無例外。這於異性好像更敏感,如果八字不諧,不管多漂亮,生理也沒有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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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學讀書的時候是個好學生,數學比語文好,只是偶爾會患口吃,不敢舉手發言。我與同學關係不壞,曾經有拉幫當頭的威信,只有一回被老師叫到教務處,有一位穿藍衫細高個的女教師瞄了我一眼,對同事說: 「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這話困擾了我半輩子,不是因為受了侮辱,而是它提醒了我,我的長相不順眼。我因此自卑直到五十歲,明白沒有機會再去追女孩子了,才抬眼自然了起來。


十六歲那年,一場劫難席捲整個華夏大地。我覺得太無聊也太殘酷,就躲進圖書館翻閱文史類的書籍。我發瘋似地讀各種允許借閱的書,甚至包括養蜂及園林科技的書,但好景不長,圖書館還是關門了。重新拾起毛筆臨帖、作畫,實在是精力旺盛而又無事可做的最末等的選擇,因此還總是與父親樞氣,父親要我參加運動,不能居家當逍遙派。他早年加入國民黨,後來自然不得志,但他希望他的孩子要跟緊形勢,有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的話老是掛在嘴邊訓人。我笑話他糊塗,竊以屈原的典故自號「醒齋」,後來還求陳子奮先生以此刻印,但先生說了,「孩子家清醒的,不必自標榜」。


「醒齋」從此灰溜溜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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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書畫,我徑自登門拜訪福州最好的幾個書畫家,起初他們謹慎應酬我,後來經過考驗或側試,才都接納了我。期間有三位老師影響我至深..一位影響我人生觀的老師名謝義耕,一位提高我文字能力的老師名何敦仁,而指導我學藝方向的老師是陳子奮。多年以後,我在福州舉辦個人書畫展,此時三位老人都已謝世,我在展覽前言中套用當時一句頗流行的話說:「假如沒有這三位老師,也許我至今還在黑暗中摸索:…」現在想來,因為有那場「史無前例」,我才去學藝遇明師,如果按正常步驟,即使鬼使神差地進了某所著名藝術院校,我估計也未必會學到什麼。當然,所有這些更非相士掐「八字」可以算出來的。


文革結束後的第二十年,我遷居北京。在遇到第一場大雪的時候,我忽然記起陳子奮先生三十年前勸我的話,他說學藝不妙,搞不好將來要餓死在雪地上。我當時暗笑,福州從來沒有見到天地白茫茫的時候。如今,我走進花園的大院子,迎著大片大片撲面而來的雪花,用腳踏出自己的路,並沒有感覺餓。我對身旁的茜茜說,我平生怕雷,卻異常喜歡雪,因為雪與雷字相似而永遠沒有聯繫。茜茜不明白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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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小愛好平面藝術,起初學國畫,還畫過油畫。


油畫作品參加過「華東六省一市油畫展」。我興趣很廣泛,每個時期愛好都不一樣,只是沒有奮鬥的意味,玩玩而已。後來,也就是一九八三年,篆刻作品獲得一個全國獎,社會就把我歸為篆刻家了。為此,我告誡年輕人,展覽是讓人們認識你工作的一個窗口,如果要讓人們看到你工作的成果,任何一個展覽都要認真對待。


藝術的本質是玩玩而已,但欲求功利,則必須做到四個字:認真,堅持。我三十歲以前做藝術是興趣,三十歲以後做藝術是功利,這也是沒有辦法。早在二十年前,拙藝有離經叛道的苗頭,但很快就自我感覺歸入「主流」了。我現在的書法和篆刻,在前衛的藝術家眼裡顯然屬於太保守,在傳統派眼中又有點性格,兩邊不討好,但我堅持走中間路線。藝術家都有偏見,他們說的我不在意,我在意廣大欣賞者的評價和感覺。


除了書畫篆刻之外,我偶爾也寫點文字,量少,也短,無論是作為題跋,還是隨筆,他們說挺有韻味,與簡單地抄寫「唐詩宋詞」有別。我想,這與我的老師有點關係。三位老先生都是傳統概念中的通人,他們在我年輕時就不斷給予我這方面的信息,要求會寫詩,寫文言長跋等等。一九八O年我路過上海,參觀張大千畫展,張畫給我最大的印象是畫上的題識甚多,文字清通可誦,從那時起,我便見賢思齊,往這方面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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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藝術家,有人主張先立風格,佔山為王,然後慢慢鞏固根據地;有人主張多屯田,廣積糧,慢慢養成自家面貌。而我認為,做藝術就像踢足球一樣,首先要有射門意識,一旦有機遇,先射了再說,立風格就是射門。那種所謂按部就班、大器晚成的說法可能也對,然而這種穩妥的工作模式好像更適合於做國家公職人員。


書畫家有擇紙擇筆的,也有不擇紙筆的。我屬擇筆擇墨,但擇紙並不嚴格。擇筆是最關鍵的,我甚至認為不擇筆的書手很難成家。至於用墨,因為我很少用墨汁,基本是磨墨寫字。磨墨要找好墨,如果是老墨,嘉慶以前的較好,光緒至民國,國力不行,墨的品質也不好,因為年久膠松,比現在新墨容易研磨,也是不錯的。純用老墨有點奢侈,因此常用老墨與新墨和著磨,我現在用的新墨是安徽馮良才造的松煙,還行。常有人問,磨墨與墨汁有什麼差異,.我覺得,主要還是膠的含量不同,筆下流暢度自然也就有區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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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從外表看,我讓人只覺得很「遠」,這遠正如古人評價歐陽詢是「深山至人」,而實際上熟悉我的人感覺我其實是個挺幽默的人,比如聽我談話,看我的印章,印文也很有意思,如「長發哥哥」「山深野合無人曉」等等。說實話,在我平日表情肅穆之下,其實心情是很放鬆的,心理也是平衡的時候多。林語堂說,幽默來源於輕鬆,來源於平等。的確,我長年不在體制內工作,自由自在,工作沒有壓力,頭上沒有領導,幽默有時很自然就來了。當然,幽默還要講境界和品味,那這些就要靠智慧了。說到「山深野合無人曉」,其實這個印文是關於性的。「野合」一詞稍文雅罷了。中國文化在性這個問題上有文野雅俗之別,俗文化於性毫不顧忌,雅文化則諱莫如深,極盡虛偽之能事。世界幾乎所有民族都有性圖像,但我國很少,漢畫像成千上萬,至今很難找出一塊明顯的圖像。我曾想通過文詞表達的方式,刻﹂些與此相關的印章,目前才做了一點,好玩而已。文詞表達講究的是品味和境界,而性是很簡單也很明白的事。因此怎樣讓文詞在明白中不故作隱晦、不虛偽,而又有詩情畫意,是很考人智慧的。他們說,很期待著我的這批印章早日面世。但我年紀大了,刻這些內容自己也覺得老不正經,要在台灣,會被人指責為 「怪伯伯」的。在這方面,朱新建先生做的很成功,他的畫是露骨,文字卻淺雅合度。我個人很喜歡他的畫。


朱新建先生是個很通透的人,他畫女人偏偏題山水詩,但一琢磨就讓人會心一笑,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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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來喜收藏,收藏了不少自己喜歡的近現代書家的作品。我特別喜歡戀舊情的人,比如康有為,因光緒皇帝的關照,一輩子忠君不已,使我非常敬佩這個人。


康氏書法各人理解不同,有人喜歡也有人不怎麼喜歡。


若從字形與點畫判斷,其審美價值也許不夠完美,但其中流露出的天趣和一股莫名的情緒,卻是那一代書家所普遍缺失的,仔細欣賞,韻味無窮。因為他的鷹品太多,大約佔一半以上,有人看鷹品說話,自然會得出不佳的印象。當代書家有些也注重字形變化,但一般都不能在所流露的信息上做有意思的文章,不是貧瘩就是太過濃烈。有時形式太過,韻味反而缺失,像康有為那樣把握到適度,千載難逢。當然,因為康有為有即興的成分,不是每件作品都精彩,這也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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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中意的書家只有幾位,以鴉片戰爭為始到一九四九年止,他們是康有為、吳昌碩、鄭孝青、徐生翁、黃賓虹、齊白石。本來於右任也算一位,但這幾年我看了於老真跡不下五千件,倒胃口了,但即便如此,最近還是買了一件他晚年的四尺草書對聯,在我看來,是千里挑一的。


藝術價值有時候與商品市場並不等同,而能做到藝術水準與藝術市場並進,實屬不易,因此,他們認為我是幸運的,並認為我堅守了一種藝術底線。我是這麼認為的,因為自己的作品能賣錢,很自然就會問自己,怎樣做才能值錢而不是搶錢,.至於怎樣增加作品的含金量,是專業問題。如果不按質取值,或是沒有自信其價值的保全,漫天要價則是道德問題。我是一個文化人,既重專業,也重道德,而尊嚴是我的底線。在我看來,作為藝術家,我們生活在當今中國經濟最好的年頭,實在是一種福分。我雖然流落到賣藝為生的地步,但因收入尚可,好象還沒有失落感,人們還沒有投來鄙視的眼光,這使我非常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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