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怪物——致所有愛與被愛的旁觀者

初遇虛淵玄，是在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的愛拋棄掉的時候。

那是一段非常痛苦的時光，梅雨季節，小城的每個角落都被潮濕的雨水覆蓋，骯髒的巷陌里，瀰漫著菜市場爛菜葉和雜魚的氣息。

回想起來，那時的天空永遠是灰霾霾的，全世界好像都在下雨。那時候的我16歲，遭遇著失敗的初戀，和這段初戀帶來的血淋淋的傷。

我常常會想，為什麼別人的初戀都是美好明媚的，只有我的那麼灰暗那麼殘酷呢？被抓包的稚嫩的戀愛，搭配上「他們好像開房了哦」這樣的傳言，像是被突然提上檯面的下水道里骯髒的老鼠，人人唾棄。

「我從沒見過你這麼不要臉的女孩子」

「我剛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不是個好東西了」

「不知道女生要自尊自重自愛嗎」

「如果不能寫出一份讓我滿意的檢討，那就全校通報處分然後退學吧，我們學校不需要你這樣的學生」……

同學的冷眼，教導主任彷彿站在了道德制高點的冷嘲熱諷，班主任的諂媚與脫責，父母在教導處放下尊嚴唯唯諾諾，回家後失望與憤怒交織，鋒利得像刀子一樣的眼神……這些東西，承受得多了，似乎也就變得沒有了重量。

就這樣，在別人的有色眼光里像個染著不潔病毒的怪物一樣獨來獨往，喪失了生活的全部希望行屍走肉的日子，遇見了虛淵玄。

《PSYCHO PASS》的開頭，是血和雨。光怪陸離的未來城市裡，下著和現實一樣絕望又黑色的雨滴，彷彿人類的本質自石器時代起便從未進化過。

那時的我從未想過，動漫可以是這樣的。

機械周全卻又冰冷的世界運轉著，一個烏托邦一樣幸福又高科技的社會卻彷彿和人類半點關係都沒有，幸福與否，甘心與否，那些劇中被電子音支配的人物彷彿都和我一樣，是不被需要不被寄望的負罪者。

血。在我麻木的心裡，最先震撼我的是劇中毫不矯飾的血。

《PSYCHO PASS》從未忌憚對於血腥場面的呈現，似乎也正因如此，主題才那樣深刻與震撼。也許正與劇中王陵牢一的繪畫理念相同——只有在見識絕對的惡之後，人們才會警醒，才會反躬向善。在麻木的社會，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能比鮮血更喚醒一具具行走的軀殼內空洞的靈魂。毫不誇張地說，我正是在那些鮮血里感受到了生命的躍動，和無比真實的愛。

「你和我一樣，都不過是眼紅著別人幸福生活的渣滓。」這是秀仔死前說的話。

《PSYCHO PASS》沒有主角，因為主角就是茫茫人海里並不相同的芸芸眾生。而作為切入點的公安一課里的人們，都是背負著罪孽的，虛淵玄在他們的身上刻畫著各種各樣的絕望與悲劇，每個人都不盡相同。

一心追尋著所謂公平與正義的狡嚙，卻越來越與這個世界的規則背道而馳；一心不願重蹈父親覆轍，拼力保持著所謂理智的宜野座，卻終究走上了和父親一樣的老路；曾經熱血的刑警征叔，終於在西比拉的管制下舉手投降，說出「只要跟隨著那把槍，什麼也不用想」的話；而滕秀星，從很小就被判定為於社會無用的人，即使白白死去也無人得知……

在那個冰冷的社會裡，即使作為獵犬，他們也在追尋著完成著他們註定悲劇的所謂正義，拼力保全生而為人的最後一份尊嚴，竟成為一件艱難無比的事情。

那些執行官，那些如我一樣被判定成於社會無用的負罪者，他們為何而活著？他們在追尋著什麼呢？他們手裡的那把窺測著別人內心的槍，保全著他們的生命，卻消蝕著他們的靈魂，可是，那樣的社會又是錯誤的嗎？

他們行走在地獄的邊緣，耳邊是魔鬼瘋狂的嘯叫，為了自己認定的執念，經歷著越來越多的失去即使墮入淵藪也不悔。支配他們的不是生命，是什麼呢？

「我想看見人類靈魂的光輝。親眼確認它的難能可貴。」槙島聖護說。那些罪惡是什麼？狡嚙與佐佐山的友情，宜野座對於家庭的責任，征叔對於刑警的熱愛與無法放棄的執著……僅僅因為這些情感於社會來說是不被需要的不定因素便被判為罪行嗎？

被稱為「愛的戰士」的虛淵玄筆下的英雄人物，往往與古希臘傳統英雄主義的一味崇高不盡相同，而是在經歷千百次的摧殘以後，人們是否還能堅持他們本身的意志？

於是我們看見了狡嚙即使被社會放逐也要追尋的自由正義，看見征叔即使背棄身為刑警的職責也要護住宜野座的最真實的執守，看見秀仔即使作為渣滓也想要守護被別人不屑一顧的刑警的尊嚴，看見御堂將剛寄托在虛擬人物身上最空虛的痴情，看見王陵璃華子生命盡頭對父親最深的思念……

他們是被這個社會踐踏排斥的怪物，那嗜血的搏擊，那孤單的正義，那把槍所肢解的悲傷，那生命盡頭血污微笑掩埋的絕望，你說那是人生的酷刑啊，我卻看見最深的愛與溫柔。

那麼我呢。我被愛拋棄的痛苦絕望，行屍走肉在梅雨季節里苦苦等待希冀著能被誰拯救的時刻呢？

在聽到那句盛氣凌人的「我們學校不需要你這樣的學生」之後，向來沉穩寡言的父親在教導處顫抖著說出「至少，請讓她再試著讀下去吧」的卑微乞求。

那在我面對著一碗冰冷的飯默默流淚的時刻嘆了一口氣起身為我添了一碗熱飯的無言原諒，那在我被別人鄙夷群嘲，甚至扔掉書本時單薄地辯白著「她沒有那麼不堪」的漸行漸遠的身影……

那些殘酷記憶的罅隙里，像高原的氧氣一樣稀薄卻又支撐著我沒有死去的東西，是否，也是世界給予我的愛呢。

無論我遭遇著什麼，被那些殘酷的記憶扭曲改變成了多麼令人討厭的怪物，可是只要活著，就彷彿都能過去。

腥風血雨里，也有值得懷念的付出與深情，來自別人也好，來自自己不死的堅守與夢想也好，哪怕很微小，也能讓我醒悟，我原來不是被遺忘在角落的人。

只要有這樣哪怕一絲的希望在，彷彿就能在血淋淋的傷口上長出微弱的枝丫，向死而生。

原來，我也是被愛拯救著的人啊。

今日作者：彌生

編輯：新番君

圖片：《Psycho-Pa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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