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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雨大清河(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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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遙望清明

【作者簡介】劉玉明,四川三台縣人,生於1979年,四川省作協會員。2009年開始小說創作,有短、中、長篇小說發表。

小說:風雨大清河(22)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第九章

清河鄉場一夜之間死了兩人,頓時議論紛紛,都道崔耗子和女人死得蹊蹺。龔駝背帶著龍王廟裡的花子披麻戴孝到鄉公所來領屍體,道保安團的人不問青紅皂白就把人抓來,如今死在鄉公所里怎麼說也要給苦主一個交代。

賈德義唬著臉:「老龔,你帶著這麼多人來到底唱哪門子的戲呀?」龔駝背苦笑道:「都是兄弟哥子的,我也不想攪擾你,只是崔耗子死得冤枉,我下面的兄弟們不服啊。只要哥子給他們一個交代,我也好給兄弟們一個說法。」賈德義看著他眉眼鼻子蹙成一團的臉恨不得一腳踩下去,想想道:「這件事情我也不甚清楚,左幺長子抓人沒有知會我;把人關在鄉公所也是瞞著我的,你叫我給你說得清楚什麼?」龔駝背嘿嘿笑道:「保安團隨便弄死人這也說不過去,總得給個說法,免得激起民憤就不好了。」賈德義表示一定要查明死因,給龍王廟的弟兄一個交代。龔駝背滿臉悲凄,打起精神幫著賈德義勸講,方才把一幫花子打發走。

這年頭死人的事情不少見,但死在鄉公所里終究是麻煩;加上炎天暑熱,崔耗子的屍體發出一股腥臭。賈德義心中懊惱,左幺長子和女兒賈小喬在家裡消暑——孫大腳一早讓人弄了一擔西瓜;龔駝背裝腔作勢帶著一幫人瞎鬧騰——誰能保證人不是他弄死的?本想借著左幺長子的手翦除龔駝背——怎麼說也是拜了把子的,怕人閑話——沒想賠了女兒又折兵。黑瞎子摸箭豬,扎手哦。賈德義在黑黢黢的屋子裡走圈圈,像沒了頭的蒼蠅。這間屋子裡,小宛被自己這個八竿子打不著的舅舅耍了一回,女人的氣味早晾乾了,有些兒發霉。這股陳腐的味兒刺激著賈德義,讓他焦慮的心開始想起女人白皙的頸脖充滿水份的奶子。他覺得腿股上的肉開始繃緊,開始酸麻。

自從孫德隆死後,自己做了這清河的鄉長,賈德義時常陷入莫名的情緒中:他焦慮,又莫名的高興;他痛苦,又莫名的傷感。這年頭,權力這東西太誘人了,除了龔駝背劉三江,便是清河裡的水也可以規範。要不是這兩人,清河鄉場便是自己的私家院子,諸如九紅這般漂亮的女人就是自己床上的肉了。所以,賈德義又時常惱恨。自古貧賤出偉男,能夠熬到這個位份上,著實不易。但這還遠遠不夠,譬如劉三江龔駝背還活著;譬如左幺長子捏著自己的把柄,把女兒也填埋了進去;譬如九紅,這女人還沒有睡過……

此刻,賈德義開始焦慮。焦慮的時候他聞到一股很古老的女人的氣味。賈德義透過木頭窗子,看見龔駝背的叫花子三五成堆地坐在街沿上。那些該死的叫花子口沒遮攔,和鄉場里的人竊竊私語,准沒有好話。他頹然地坐倒在椅子里,昏黃的陽光從亮瓦中透射下來,游塵在光柱里攪動,碎成一縷一縷的。九紅小宛孫大腳劉三江龔駝背苟先芝……在裡面走馬燈似的飄來飄去。他使勁磨了磨牙,眼前晃動著這些人的影兒來,一口唾沫把那些厭憎的人打散了,九紅舞動水袖羞羞答答地留一個媚眼,蘭花指點出一片白亮的光影,那白皙的手像剝了皮的蔥根兒。賈德義呵呵地傻笑,腦子裡跑馬似的狂放賓士。彷彿自己就趴在九紅的身上了,女人小狗一樣地叫著,下體胡亂地動著;女人的眼光像蛇,混漉漉的讓他猛烈地一顫,昏暗的噴泄讓他像飛了起來一般輕靈。他狠命地咬了咬牙,褲襠里濕了一大片。

賈德義扯了一張紙片墊在褲襠里。舒坦呀,他說。腦殼也清醒了許多。既然龔駝背要個交代,老子就給你個交代。他不由得佩服起自己來。

關於崔耗子及其老婆死亡的調查委員會很快成立。由左幺長子、賈德義任調查主事,龔駝背劉三江陳子仁苟先芝智玄等人任委員。智玄本不願來的,賈德義親自登門邀請,說大師是清河的活菩薩德高望重,如果大師做個鑒證鄉里人豈有不服之理?再說了崔耗子和他老婆死得冤枉,將來還得您老人家在佛前超度他們,讓他們早點投胎免得在清河遊盪。智玄沉思半晌,覺得清河能夠勝任這件事的也只有自己了,只好答應。陳子仁不必說,他一代名醫,聲望頗高,又能夠翻檢屍體,自是非到不可的。萬事俱備,賈德義讓智玄卜了一課,於午後三刻在鄉場戲樓壩公開「審案」。

鄉眾千餘人目睹賈鄉長審案後來被苟先芝寫入了《清河流觴雜錄》,曰此乃當年清河一警世之盛況,可惜鄉人頑愚不可開化,未能體會其中之深意,成了賈德義把持鄉政一大鬧劇,實乃賈一時性起之所為成為笑談云云。

鄉公所的告示一貼出去,立時哄傳。以前凡是作姦犯科謀人性命都是官家審訊,只在處決時方才見得到犯人的面。當眾「審案」的事兒只在戲裡見過,如今卻要於眾人面前來審,且審的是死了的人,如何不惹人心動?保甲長把銅鑼敲得山響,四里八鄉五道梁都驚動了,都歇了手裡的活計,紛紛聚到鄉場里來,竟比前日「觀音會」還要熱鬧。

鄉公所里的人員沒一個消停。安排著張羅會場,寫標語,劉三江說要顯出氣勢來須用紅紙書寫;龔駝背道又不是嫁人娶媳婦死了人的還是用白紙寫;苟先芝最後說你們休得聒噪,攪擾得我頭暈可就寫不下去了。兩人閉了嘴。人多必生亂,治安先要維護好。賈德義安排於蒼頭先唱了一出「包龍圖陳州放糧鍘國舅」——折子戲,端地好看——把人家給牲口鍘草的刀也用上了——戲班裡原沒有準備的有。

小說:風雨大清河(22)

午後三刻,只聽見幾聲炮響,穿著短黑靠衫、黑狗皮的團丁保安團兵丁擁著賈德義左幺長子一行人進了會場;四個團丁抬著崔耗子和他女人的屍體晃晃蕩盪地進來,一路兒屍臭,眾人都掩了鼻子。兩具屍體擺放在木頭案桌上,被滾燙的日頭烤得吱吱兒冒油。

賈德義清了清嗓子,簡略介紹了此次公開調查的目的,希望鄉親父老做個見證云云。陳子仁拿了根白手巾裹在臉上,只露出兩隻眼睛,上前檢查屍體。團丁早把崔耗子的衣服扒拉下來。本是蜷縮一團的,不好扒用剪刀絞了。陳子仁翻開死人的眼皮,見裡面有無血絲。眾人都張大了嘴,見他把死人眼皮扯起來老長,都咿呀長嘆;又掰開嘴巴,用棍子攪了攪拖出一團烏澄澄的東西。膽小的婦人把把眼睛捂了,站得近的只覺得喉嚨發癢,忙伸手在自己喉嚨上抹了幾抹。「死於中毒。」陳子仁在盆子里洗了手,對眾人道,「一時間也看不出什麼毒物,如果要見得仔細只好剖開肚子看看。」

「都臭了,哪裡經得住折騰?」苟先芝皺眉道。

龔駝背腦門上被太陽蒸烤,卻冒著冷汗,生怕讓陳子仁把事情弄明了,自己反倒不好下台。他本想先發制人,沒有想到賈德義卻來這一手,便道:「苟先生說得對。再說了死者為大,把肚子剖開這人死了還完整?留個囫圇便是積德。」智玄聽他說,忙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賈德義嘿嘿冷笑,對左幺長子說:「今日保安團的左團長在這裡,自然是他說了算。如今清河出了命案,而且是一屍兩命,哦——是一夜之間兩命俱亡!怎麼也要調查清楚。」他朝著圍看的人群朗聲道,「也好給大家一個交代!我賈德義明昭日月、明察秋毫!」眾人轟然叫好。

左幺長子冷冷地說:「今日無論如何也要給龔團頭和龍王廟裡的兄弟一個公斷。」陳子仁為難地走了過去,吩咐團丁把屍體剖開。團丁哪裡敢下手,又見左幺長子刀子一般目光盯著自己,閉了眼睛一菜刀從崔耗子肚皮上砍了下去。頓時花花綠綠的物事滾落出來,腥臭撲鼻,連陳子仁也把持不住,蹲在地上作嘔。

四下里一片乾嘔聲。那團丁撇了菜刀,陡地覺得膽子大了許多,睜眼一看,只見從崔耗子的肚皮里滾落出點點滴滴的珠子來;灰黑色珠子在案桌上閃光。陳子仁只看了一眼,便道:「原來是死於水銀!」

龔駝背唬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顫巍巍走了幾步,哭道:「老崔呀,我的好兄弟哦,你可死得冤——」他一哭花子們都嗚嗚連聲,竟是編排好了似的。惹得看的人都惻然,只是天道太熱只能夠陪著灑些臭汗來。崔耗子死於水銀倒是不假。說起來簡單,龔駝背讓天溝兒把硃砂放在辣椒面上——天溝兒哪裡曉得他心思,當是些紅辣子末兒。硃砂在辣椒面上,便一個顏色,待崔耗子吃時已經沉入了血旺里。硃砂遇熱便成了毒物,崔耗子哪裡抵擋得住,不消半個時辰便一命嗚呼。天溝兒初時還擠在花子裡面看熱鬧,待聽說要破開肚子驗查時,便想起龔駝背讓他撒下的一把「紅辣椒面兒」來,難道那東西毒死了崔耗子?他打了一個寒戰,偷偷覷了龔駝背一眼,竟害怕起來。

陳子仁屏住呼吸,用竹筷在腸子里扒拉了一會兒說:「東西都化了看不出啥來。」

龔駝背聽他如此說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凄然道:「我這個兄弟平日里待人和善不曾得罪過人,不想卻死於中毒,多是著了奸人暗算。」說著卻把眼睛瞟著賈德義左幺長子等人。「不要讓我知曉,便是天王老子我也不得放過他。定為我的好兄弟報這個潑天大仇!」這句話聽在賈德義耳朵里如同刀子在刮一般。花子們同仇敵愾,發誓要查出兇手為崔耗子一家報仇,一時鬧鬧騰騰。賈德義乾咳一聲,道:「我鄉公所也義不容辭,一定找出兇手來給父老兄弟一個交代。」

陳子仁心中暗笑,崔耗子腸子里有沒有消化的大料生薑,這些東西只在紅燒或是火鍋里用的。六月天氣誰吃火鍋?鄉場里做得燒菜的偏就有幾家,裹在生薑裡面的是血旺,不消說這東西定是河邊杜三娘子家裡做的——血旺就她做得最是好。這話不能說,說了就會惹出潑天大禍,不但害了好人家也要瓜搭到些袍哥大爺的身上,鄉場里哪一個袍哥大爺惹得起?到頭來倒霉的只有自己了。他打定主意要裝糊塗,便不把話挑明,說:「慚愧慚愧,我醫術不精看不出死因來,辜負了各位的重託哦。」

智玄道:「這怪不得先生,下毒之人陰毒詭詐,死後定要下阿鼻地獄受輪迴之苦,便是閻羅也饒他不過。」

劉三江哧地一笑說:「等閻王爺來破案不是更好么?起什麼幺蛾子?作張作智的惹得人來看,還不如看戲去。也省了噁心。」賈德義本打算精細的一場好戲沒有見出效果,心裡氣憤。見劉三江如此說,更是著惱。本不是一條心的人,免不了勾心鬥角,卻也不能拿在眾人面前耍給人看。他把心裡的氣壓了壓,拉著左幺長子進去商議了一回,出來對圍觀的人道:「今日驗查到此為止,崔耗子夫妻二人死於中毒,大伙兒都明眼見了。這緝拿兇手之事便是我鄉公所義不容辭的責任。如果有什麼線索的還請各位來報,定不會虧待了的。一旦捉拿兇手定報縣裡知曉,到時鄉公所也會貼出告示……」

看熱鬧的人都嘩然,說鄉公所雞巴的沒毬事做,把人逗來看剖死人肚子,早曉得看戲去;也有道不如在家裡喝茶消暑。說得眾人都口渴,紛紛散開,去茶館裡喝水;沒閑錢的人便去店面里討一瓢冷水喝。不到半刻,看的人便散了,只把幾個調查作證的、來收屍體的人留在那裡。苟先芝苦笑道:「人心頑愚,把如此大事當兒戲來看;聖人教化不開,警世之事無法授之於民,乃我清河之不幸哉。」左幺長子聽不得他文縐縐說話,心裡惦記著賈小喬鎮在井水中的西瓜,此刻吃著解暑巴實安逸自不必說的,便說:「我看今日也只好如此了,等有了線索再破案不遲。狗日的天真是熱死人了。」說著抹了一把汗,說:「我先回去考慮考慮,看能不能尋出線索來,這裡鄉長主持。」說完坦露著肚皮徑直去了。

賈德義苦心炮製的公審成了泡影,不由得沮喪,暗自責怪左幺長子不給自己紮起,熱鍋抽柴,下不得台來。他到底是沉得住氣的人,把苟先生智玄陳子仁拉攏來細細說了一番,要如此如此。眾人便勸得龔駝背帶著花子們回去再作道理;屍體也是擱不得的,天熱易生蛆,建議火燒了。智玄對龔駝背說崔耗子死得冤枉定要給他夫妻二人做一個免費的水陸道場,讓他們早日脫胎轉世;順便祈禱菩薩暗查兇手交予閻王於陰間懲處云云。龔駝背含淚道謝。賈德義見收了場也有了下的台階,便贊道:「大師慈悲心腸,我鄉公所把這一筆費用給了,也算是給崔耗子倆口子一個告慰。」劉三江道:「兇手還是要追查,不能給人留下話柄,免得將來說我們團丁們是吃乾飯的。」

「誠然!」苟先芝大有同感,「此事不可小視,定要揪出兇手於鄉人一個交代,以辟視聽。否則都疑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沒得一個安生立命之所。人言可畏,諸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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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耗子夫婦的死讓鄉場一下子沉靜下來,彷彿沒入了清河水底。平日里愛邀三伙四的光棍破漢子們也不到茶館戲樓妓院里瞎胡鬧了,都夾著兩個眼睛看人,彷彿每一個人都可疑,每一個都是暗地裡使得毒物殺人於無形的人。便是熟稔的人在街面上見了也只是斜了眼看,各自搖頭;狗們也乖戾了許多,跟在主人身後,低了頭不吠一聲,疲疲塌塌地走。婦人們坐在家裡打糨子,趁著日頭烈曬幾張做千層底的布殼子,等冬天冷時扯麻繩扎鞋底子。豆腐坊酒作坊里飄出陣陣酸臭味,把清河鄉場籠罩在腐敗的氣息之中。

天溝兒呼吸著這股氣味兒就犯困,自打崔耗子夫婦的屍體火焚了,他一看著龔駝背心裡就莫名地害怕。迷迷瞪瞪睡了,夢裡就見崔耗子女人夾著一塊熱騰騰的血旺往自己嘴裡喂,說:「天溝兒來吃一塊。熱乎的,香著呢。」天溝兒哪裡敢吃,女人便兇惡起來,呲著牙齒嘴裡發出咻咻的聲音,伸出血滴滴的舌頭道:「你曉得有毒的,你個沒得良心的,枉我們平日里待你好,還我們的命來!」說著撇了筷子,雙手叉住天溝兒的頸脖,天溝兒掙不開,急得雙腳亂蹬;想喊一聲救命嗓子里卻塞了一團棉花似的,猛地醒來全身都濕透了。

他心裡便沒了落處,偷偷到三聖宮裡掖了一疊錢紙幾根香蠟,等到天黑下摸到崔耗子夫婦的墳上燒化。崔耗子夫婦合葬一處,墳頭低矮,趴在草叢裡沒有一絲生氣,倒是四面的茅草長得蓬勃,等待著秋來抽穗子。他戰戰兢兢地張望了一會兒,把紙錢燒了點上香蠟,喃喃說了一番話。便聽見草叢裡細細碎碎地作響。忙捧了土坷垃把錢紙滅了,蹲進草叢裡。月亮軟飄飄的,把孝布一般的光落下來,壓得人心頭沉重。

一個人影忽忽悠悠地走上來,頭頂上發出淡白的亮光,幾縷髮絲水草一般飄擺。那人低低地走到墳前,把竹籃里的豬頭肉擺在地上,點了紙錢。火光閃動,分明是龔駝背。天溝兒把身子向後挪了挪。龔駝背回頭警覺地張望,眼睛裡流出森森的芒子。龔駝背吁了一口氣,低聲道:「崔哥子呀,不是我老龔心狠,是沒奈何呀;你倆口子要怪就怪自己命蹇。我姓龔的平日里待你們如何?冤有頭債有主,你們要是在天有靈就找賈德義去吧,是他逼我的呀。日他媽的,還纏著我幹啥?!」他站起身一腳把碗里的豬頭肉踢到草叢裡。月光下,龔駝背的臉色慘白,神情猙獰。把天溝兒嚇得大氣都不敢出。「哼哼,我姓龔的給你們超了渡,閻王殿里享用不盡的福壽,還來害老子夜夜不得安生,這是什麼道理?要是惹惱了我,把你們挫骨揚灰,永世翻不得身!」他猛然間看見地上被土坷垃蓋了的紙灰,把冷森森的眼睛在四下里看了看,突然大聲說:「你狗日的還不出來,老子看見你了。」天溝兒聽得心裡直發毛,往後縮了縮,發出細微的輕響。龔駝背嘿嘿冷笑,說:「你藏什麼?都是崔哥子的熟人不是,出來吧,啊——」天溝兒伸手捂住耳朵。龔駝背冷哼一聲,從腰裡掏出刀子來,月光映在刀身上像一尾扭曲的蛇。天溝兒都要哭了出來,他張口咬住橫在眼前的一根茅草杆子,只瞥見一道冷白的刀影割破早霜似的月光沒入草叢。龔駝背側著耳朵細細聽了一會兒,低沉的風從遠天流過來,把漫山的茅草搖晃起來,哧哧啦啦地響,彷彿折斷了裹在肉里的骨節一樣。龔駝背嘿嘿地冷笑著滑下斜坡,鬼魅似的消失在昏黑的夜裡。

天溝兒好半天坐起身來,肩膀上劇烈的疼痛差點讓他昏厥,亮晃晃的刀子不偏不倚地插在肩頭,竟沒入了骨里。狗日的真是狠。他低聲罵了一句,搖搖晃晃站起身。後來,天溝兒找陳子仁醫治好膀子,筋斷了兩根,成了斜掉侉子。這是後話。此刻,夜風把坡上的茅草梳得貼在地面;濃雲翻卷過來侵襲著月色,天地間猛然昏暗下來。

一道刺目的亮光撕裂幽夜,接著就是砰砰地炸響,清河鄉場的上空突地升起幾朵極漂亮的煙火。驚得劉四海從床上爬起來,借著幽微的亮光,見苟先芝坐在床上,目光炯炯。「龜兒子,半夜三更放什麼煙火?」苟先芝罵道。煙火在空中閃亮,鄉場里的高高低低的房屋像潛伏的怪獸張牙舞爪,倏地又隱沒在黑暗裡。

陳子仁沒有瞌睡,睜著眼睛愣怔,這幾天事情太多了,劉家大院里順生差點沒了小命,崔耗子夫婦死得蹊蹺,左幺長子成了官家人……這些事兒彷彿是小春雨後播下的麥子,一茬一茬地生髮出來,不經意間就長成了,連個徵兆也沒有。他靠著床瞅著亮瓦處,那裡浸著一絲兒月光,整個清河沉沒在睡夢之中。他想起范瞎子,想起智玄,想起賈德義劉三江左幺長子,想起小宛——替她驗藥材那天,穿紅緞面的旗袍來著,這個樣式在鄉場里少見的,自然記得;女人一截白生生的大腿露了出來,讓他不敢逼視;想起劉老太爺九紅……這些人像拉洋片一樣,在眼前一閃過了;又拉轉來,一閃又過了。自己的女人扯著細細的鼾聲,把一絲黏糊糊的口沫落在枕頭邊。陳子仁摸了一把,黏手,便順手揩在女人肚皮上。女人哼哼唧唧地吧嗒著嘴翻身睡過去。

煙火在清河上空閃亮的時候,夜空霎時被點燃了。砰砰的聲響把他唬得一驚,從床上下來。女人也醒了,嘟囔道:「你又把啥子打爛了?狗日的半夜三更倒騰屁呀!」陳子仁恨不能跳過去給她一巴掌,這婆娘瞌睡大,腦殼沒幾個時候清醒的。他剛要罵一句,便聽見嘭地一聲悶響,柜子上一個藥罐子碎成幾塊,驚得臉都變了色,戰戰兢兢要去看時,桌子上一個花了一個大洋買的花瓶兒咵嚓一聲又掉落下來。煙火在夜空里一閃一閃,沒了。

陳子仁吁了一口氣,抖抖地劃燃火柴把蠟燭點上。女人瞌睡也驚醒了,睜著眼睛看著地上碎瓷片兒發愣。「什麼鞭炮這麼厲害,把罈罈罐罐都打碎了?」女人驚異地問道。

「屁的鞭炮!」陳子仁端著蠟燭湊到擱花瓶的桌邊看了看說,「是狗日的放槍火。」女人雙手合什說:「天爺爺是棒客來了,可怎麼得了?」

陳子仁順著那子彈飛來的方向仔細看過去,桌子上黃桃木雕的藥王菩薩的肚皮上赫然一個指頭大小的圓洞,彷彿還在冒著輕煙。倆人湊到跟前,啞了一般,眼睛裡映出對方驚惶的神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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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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