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刑之烈：東林血案昭示國人因恐奴順

本人電視系列講座《東林沉浮》全本選讀9

酷刑之烈：東林血案昭示國人因恐奴順

提及中國人很強奴性，魯迅先生就曾認為和封建王朝的一項「育民」手段有關，那就是酷刑。此論雖然有片面，但也不無道理。

回顧中國歷史，酷刑史可謂源遠流長。各種酷刑五花八門，足以打破現代人的想像力。我曾「觀光」關押過蘇三的洪洞縣衙牢房。那裡會告訴你「牢房」為什麼也叫「牢籠」——因為牢內從地面到屋頂不到一米高，人在那裡永遠不站起來，關在那裡生不如死。一旦你到那些地方，你就明白了古代中國人為什麼那麼奴順，殘忍的刑罰，不僅嚇唬住了百姓，也極易摧垮政治對手的抵抗意志。

南宋筆記《朝野遺記》記載：南宋抗金名將岳飛，就是被「拉肋」酷刑處死的。什麼是拉肋？就是兩個獄卒外扯犯人兩個臂膀，然後行刑人用利器猛擊犯人肋部，刺穿心肺而亡。

「文明的宋朝」刑罰尚如此殘忍，何況以嚴刑酷法立國的大明？

震驚晚明的「東林六君子案」就血淋淋地揭示了什麼叫人間煉獄。

天啟五年，高攀龍、楊漣率領的東林人與魏忠賢指揮的閹黨拉開決戰，得到天啟皇帝支持的閹黨，完成了戰略防禦和戰略相持，開始轉入戰略大反攻。

魏忠賢對東林黨人使出了絕命一招：栽贓。

用贓款砸死對手，他派人偽造一份供詞中，這封供詞，指控東林六臣受賄。供詞像模像樣地描述了東林六君子受賄的情節,而且具體受賄數額寫得都清清楚楚。他們都接受了遼東罪臣熊廷弼賄賂為其開脫，且受賄數額巨大：楊漣、左光斗各受賄白銀兩萬兩，魏大中三千，袁化中六千，周朝瑞一萬，顧大章四萬。

魏忠賢看到這個報告之後,非常滿意,又上報給天啟皇帝。天啟皇帝看了所謂東林黨人這份招供詞,龍顏大怒,於是就下旨讓魏忠賢放手去干,捉拿東林六君子。

東林六君子被分別逮到，投入了詔獄。

什麼是詔獄呢？

在大明王朝提到這個詞，一般人都得渾身哆嗦。為什麼呢？因為那是著名的人間地獄，專門羈押欽犯的地方，皇帝批捕的犯人都要關在那裡，屬錦衣衛鎮撫司直接管轄。這裡是特務的天下，特務在這裡自由裁量權巨大，他們可以自行逮捕、刑訊、處決犯人。

東林六君子被抓住之後，投入的是北鎮撫司，這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

六人有五人是同窗，除魏大中外均是萬曆三十五年同榜進士。同學們獄中相見，想必感嘆萬分。想當年，登科時壯志滿懷，立志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隨後他們眾志成城，在三宮中，互相聲援、肝膽相照，和邪惡勢力做黨爭，何等快意!不想今日落在閹黨權奸之手。忠良難為，報國無門。

幾個人心中都很清楚，今日身陷囹圄，就是不畏閹黨的結果。事到如今，九死一生。一旦進了詔獄這個地方，就不大可能活著出來了，因為他們表面的罪名雖然是受賄，但實際的罪名是挑戰當權者。

歷代王朝的派系鬥爭，往往是這樣、借題發揮，明明你是政治鬥爭權力鬥爭，對手卻以經濟犯罪來整治你。楊漣也遭到了同樣的待遇。作為著名的晚明第一廉吏，卻以收受巨額賄賂投進了大牢，怎麼聽起來都像是極大的諷刺。

一生以清正廉明為座右銘的楊漣，當然不服，不肯認罪。但是他和那五個人是魏忠賢必殺的東林先鋒，魏忠賢必須讓他們死，而且是罪無可赦的死、合法殺掉他們，怎麼做到這一切？那就是先讓他們認罪。

如何讓這六個人認罪？閹黨的做法就是一個字：打。

詔獄的人間地獄特質，就此淋漓盡致地顯現出來。六君子入獄之後即遭嚴刑拷打，讓他們招認受賄，應該說這六個人是東林黨人骨頭最硬的，雖然他們遭到了嚴刑拷打，但是起初的酷刑並沒有令他們屈打成招，怎麼辦呢？

情急之下，魏忠賢的首席催命判官、活閻王許顯純出場。

許顯純這個人性格非常殘忍，善於搞毒刑拷打，人稱「活閻王」。 「活閻王」操持審判之後，刑訊開始升級了。他命令獄卒對東林六君子，施行五刑伺候。

什麼是五刑伺候？

五刑又叫全刑，就是五種刑具全上。哪五種刑具呢？

第一種叫械，就是我們在古裝戲裡常見的那個披枷帶鎖，用以銬住犯人的頭顱。第二種叫鐐，用鐵鑄成，戴在犯人的腳上，現在所說的鋃鐺入獄，鋃鐺就是指這種鐵鐐。第三種叫棍，第四種刑具叫拶，是專夾犯人十根指頭的刑具，兩頭用繩揪緊稍稍用勁，受刑人手指就立刻血肉模糊。第五種刑具叫夾棍，用刑時將受刑人的腳放進去，只需敲擊一下，受刑人的小腿馬上骨折。所謂全刑就是使足五種刑具，對犯人進行夾、拶、棍、杠、敲。

明代筆記小說《詔獄慘言》描述了東林六君子遭受全刑的慘景：

活閻王許顯純與東林六君子曾經同朝為臣，但是他對昔日這些同僚，沒有絲毫的人性和憐憫之心，每次過堂，他就讓這六個人披枷帶鎖，跪成一排。而且扒去他們的衣服，裸體受刑。在刑訊逼供的時候，他採取車輪戰，讓打手三班倒，一班打累了另一班接著打，這班累了再換下一班，就這樣搞疲勞戰，結果十天之後，東林六君子別說站立了，跪都跪不住了，每次過堂都是被人架著拖出來，他們「濃血如染，一步一忍痛，聲甚楚酸」。東林六君子被打得渾身上下和血葫蘆一樣，每走一步都要呻吟一聲，聲音很是凄慘。到堂上「舉頭欲辯、而口不能言」。到了堂上他們想為自己辯解，有心抬頭說話卻說不出話來，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伏地若死人」。趴在地上就像死人一樣。

話說回來。在酷刑折磨下，東林六君子居然招了。

難道他們真的受賄了嗎？

並非如此，而是保命策略，先招供、後翻供，這是左光斗的主意。

本來楊漣這些人是決心堅持到底的，死也不招，不接受這不白之冤，但是左光斗說了，這裡是閹黨特務的黑牢，如果我們堅持不招的話，魏忠賢這幫爪牙，就有可能將我們活活打死，我們就白白死了，不值啊。不如我們先招了，因為按照大明律法有這樣的規定，一旦犯人招供，犯人就要被移交法司，那麼我們走出了閹黨黑房，或許還有伸冤的機會。

其他五個人一聽有理，於是就接受了左光斗的建議。招供，承認了受賄罪。

但是，壞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不知道壞人有多壞。

魏忠賢對東林六君子的詐降、假招供早有心理準備——

東林黨人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按照大明律，還有這樣一個規定：追比。一旦你承認了收受賄賂，那麼審判官就要合法地追贓了，而且還可以合理地用刑拷打，每隔五天就可以拷打一次，逼你退贓，定出下一次交贓款的時間，如果到期還交不上呢，加劇用刑。

天啟五年七月，也就是一個月的時間，受盡酷刑的楊漣，已經是鬚眉盡白、體無完膚了，就是眉毛、鬍子全白了，渾身上下沒一塊好地方。

《詔獄慘言》記錄，公元1625年即天啟五年七月十五日，是楊漣五十四歲生日。一大早，左光斗等五位患難知己向楊漣拱手慶生。楊漣苦笑了笑，讓獄卒拿來一大碗涼水咕嚕咕嚕吞下。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凡重傷之人若飲生涼水，無異飲鳩。五位獄友驚愕不已，楊漣坦然說：

「魏閹將我等逮入詔獄，就沒有打算讓我們活著出去。一旦贓銀追齊之日，便是我等斃命之時。我已抱定必死之決心，喝涼水只求速死。」

應該說，此時的楊漣倒是十分清醒。聽這他一席話，五人無不掩面唏噓。

果然，這一天，許顯純受魏忠賢指示，送給楊漣的生日禮物是全刑。

就這樣，一輪接一輪，楊漣等六君子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但魏忠賢還不罷手，下令催命判官許顯純，先將六君子為首三人：楊漣、左光斗、魏大中，在獄中秘密處決。

天啟五年七月二十六日深夜，劊子手動手了。

《碧血錄》記載，楊漣被執行死刑的方式非常殘忍——

劊子手「土囊壓身、鐵釘貫耳」。劊子手用土袋子壓住楊漣的身體，令他動彈不得，然後用一顆大鐵釘，貫穿楊漣的雙耳，其間活閻王許顯純見楊鏈還有氣息，又命劊子手拿一顆大鐵釘，從楊漣的額頭釘入，楊漣就這樣氣絕身亡。

楊鏈死後僅以「血濺衣裹」置棺中，楊漣死後屍首已經碎了，裝殮不了了，只能以血衣收殮在棺材裡，左光斗、魏大中，也同樣遭受了酷刑處決，死後他們「血肉模糊，已無人形」。

楊鏈死時五十四歲，左光斗五十一歲，魏大中五十歲，都是知天命之年。對東林六君子剩下那三人，魏忠賢也並未心慈手軟，一個月之後，袁化中、周朝瑞相繼獄中折磨致死，顧大章是這個六君子當中，唯一從詔獄走出來的人，他被魏忠賢象徵性地走了司法程序，送往刑部，而後又提回詔獄，再回閻羅殿的顧大章知道，閹黨不會留下一個活口，隨後在獄中上吊自殺。

所幸，他在走出詔獄的短暫時光，將楊漣的那封血書帶出來，傳給家人，六君子的血案真相，才得以告白天下。

史書《先撥志始》描述，六君子肉體被消滅之後，劊子手用利刃將他們的喉骨剔削出來，各自密封在一個小盒內，送給魏忠賢親驗，魏忠賢下令，將六君子的喉骨燒化成灰，與閹黨們下酒吞服。

由於詔獄酷刑之烈，錦衣衛後來再抓捕東林欽犯時，高攀龍等人均以自殺回應。甚至到了再後來崇禎拿下魏忠賢時，這個魔頭也是極其恐懼酷刑的，害怕以眼還眼以牙還牙，所以就在小客棧上吊自殺。

你不能給予對手的仁慈，也休想從對手那裡得到。冤冤相報的酷烈之刑，就這樣令這個老大帝國的每個人，陷入無盡的恐懼，從而在力有不逮時，因恐生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