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人物中，誰是數千年來中國男人的縮影？

作者：我方特邀作者張蘇君

《水滸》長卷中，人物神態各異，纖毫畢現。然能為百姓所耳熟能詳者，不過寥寥數人，可將林沖列於前三甲，當毫無爭議。不曾讀《水滸》之人，也都知「逼上梁山」的故事。

梁山108將中，有政客、有神漢，有英雄、有地痞……三教九流，無所不包。但若說能體現國人數千年來的生存、生活之狀態，心理、精神之活動，映射出每個國人的影子的，那麼，有且只有林沖。

林沖，天雄星，梁山排名第六，五虎將中的第二位。

早年曾作過體制中人。那時的林沖是一位不折不扣發優秀幹部。該同志對工作是認真負責的，對領導是尊重敬畏的，對仕途是沒有野心的，對鄰里是低調謙虛的，對夫人是疼愛有加的。

他珍惜教頭崗位，努力工作，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過上體面的生活。遇到職場挫折、上司打壓，他選擇忍讓，退一步海闊天高。他身懷武藝，身手過人，但面對妻子被戲、誣陷入獄、發配滄州，這樣再三的欺壓，他依然忍之忍之再忍之。這份忍與韌，猶如卑微浮土，卻仍不被權貴者所放過。於是憤然反抗，那份狠與絕，則如冷硬磐石，這又何曾不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農民的形象？

金聖嘆言：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李卓吾曰：嘗笑天下忌才之人，狗也不值。彼既有了才了，忌他何益？且他豈終為你忌了？有才者，定是恩怨分明，既可明珠報德，亦能匕首殺仇。你若不信，王倫便是樣子。

張恨水評：天下有必立之功，無必報之仇，有必成之事，無必雪之恥。何者？以其在己則易，在人則難也。

在我看來，林沖一人，兼具小吏、小民、武夫、英雄的特點。

一、小吏形象：敬畏體制，尊重上級

林衝出場，與武松恰恰相反。武松是低開高走的路線：柴進莊上的走廊過道，蜷縮著一個大漢烤火，報名方知武二，不過是一名打人開溜的逃犯嘛。可是之後越來越精彩，景陽岡打虎、斗殺西門慶、醉打蔣門神……讀之讓人直呼過癮。

林沖則是高開低走的路線：出場相國寺，神態瀟洒。與魯大師談論武藝，喝酒暢談。及等後來，妻子被戲，不敢動手，一忍再忍。被上司欺、被衙內欺、被陸謙欺、被差人欺……讀之令人堵心。

林沖得知娘子被戲，心急如焚，立即辭別魯智深，徑奔岳廟，從背後看到那人，直接把那後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時，認得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高衙內。吃瓜的觀眾，都很期待一場痛快淋漓的拳腳，但大家失望了，因為林沖認得是高衙內，先自己軟了。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沒出手。

當然，林沖還是很憤怒的，只是敢怒不敢言，敢怒不敢打，一雙大眼硬生生的怒張，林沖怒氣未消，一雙眼睜著瞅那高衙內。如果眼光可以殺人，那麼小高衙內，簡直要被千刀萬剮了。

林沖沒痛毆高衙內，表面原因是「衙內不認得，多有衝撞」，林沖也假裝認同該觀點，他先對趕來助拳的魯智深說：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實際林沖也清楚，真正的原因是：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魯智深說得很直接：你卻怕他本管太尉，洒家怕他甚鳥！

未過幾日，林衝下班同魯智深喝酒，路過閱武坊巷口。有人賤賣寶刀，林沖購之，當晚就把玩不止。次日起床，繼續欣賞。將近上班時間，有人來家中，直接叫他帶刀去高太尉府。門首有兩個承局叫道：林教頭，太尉鈞旨，道你買一口好刀，就叫你將去比看。太尉在府里專等。

林沖雖然敬業愛崗，但對領導的指令言聽計從。他沒考慮今天該給禁軍教練哪種槍法，滿腦子都是「太尉在府里專等」，太尉府、專等，這個待遇，難得啊。到了太尉府，更見林沖的小心謹鎮，敬重有加。進得廳前，林沖立住了腳……轉入屏風，至後堂，又不見太尉，林沖又住了腳……林沖拿著刀，立在檐前。

領導一召，立即前來。來人面生，亦不敢懷疑。但凡到關鍵之地，必然駐足肅立。到廳前便停步，到後堂再停步，又立在檐前，處處能見到林沖的官場身份，不敢越雷池半步。即使中計，誤入白虎堂，仍然恭謹不已。高俅問話，每每喝問。林沖每每躬身彎腰，態度謙卑，恭敬稟道，言必稱恩相。問話者之無禮，答話者之謙卑，如在眼前。

太尉喝道：林沖！你又無呼喚，安敢輒入白虎節堂……林沖躬身稟道：恩相，恰纔蒙兩個承局呼喚林沖將刀來比看。太尉喝道：承局在那裡？林沖道：恩相，他兩個已投堂里去了。

林沖誤矣，該相何曾有恩？大抵在林沖的骨子裡，雷霆雨露皆君恩。作為下屬，體制很重要，領導很英明。

縱君虐我千百遍，我卻待君如初戀。

二、小民形象：委曲求全，逆來順受

等到被陷入獄，由教頭變成囚犯。林沖依然坦然接受組織的決定。

發配滄州前，他向老丈人交心，大體談了三層意思：一是運氣不好，吃了一通官司，很是委屈。二是刺配滄州，生死不知，林娘子在家，擔心高衙內逼婚。三是娘子青春年少，不要為我誤了前程。說得大義凜然，義無反顧。但透過內容，能夠看出林沖內心的鬥爭，做出了逃避的念頭。

他其實知道，這場官司的源頭，在於高衙內惦記林娘子。至於到滄州生死未卜，不要自誤前程，再加上酸溜溜的青春年少，其實就是以一種體面的方式，告訴大家（當然，重點是高衙內），我已經把妻子休掉了。嫁給何人，和我無關。而且特別點明「林沖自行主張，非他人逼迫」，如果真的如此，何須大聲做此說明？

最後一句話，才是林沖的本意：如此，林衝去得心穩，免得高衙內陷害。高衙內，你不是惦記張貞娘，才陷害於我的嗎？我們已毫無瓜葛。夠委屈，夠求全吧，放過我，娘子都不要了，還不行嗎？這絕非誅心之論，如果真的為了林娘子好，不寫休書，有什麼關係，至於做得如此決絕嗎？而且休了妻子，這不更是給高衙內調戲張氏提供了方便嗎？林沖道：泰山可憐見林沖，依允人，便死也瞑目！張教頭那裡肯應承。眾鄰舍亦說行不得。林沖道：若不依允小人之時，林沖便掙扎得回來，誓不與娘子相聚！

休妻完畢，安心上路。林沖做好認真服刑的準備，接受改造，重新做人。野豬林中，林沖很自豪地說：小人是好漢，官司既已吃了，一世也不走！一路上，對兩位公差極為巴結，做得很是自然。林沖也把包來解了，不等公人開口，去包裹取些碎銀兩，央店小二買些酒肉，糴些米來，安排盤饌，請兩個防送公人坐了吃。在野豬林中兩公差出手謀害，林沖求饒不得，淚如雨下。而待得魯智深要殺二公差時，林沖卻予以制止。受點委屈，是沒關係的，只要不被殺死。公差代表政府，殺死公差，總是不對的。

路過柴進莊上，受到熱情招待，林沖誠惶誠恐。聽聞大官人的師父要來，急急躬身唱喏道：林沖謹參。那人全不睬著，也不還禮。林沖不敢抬頭。也活該洪教頭倒霉，手底功夫不硬，架子不小。柴進對林沖尚客氣十足，你一個教師，憑何倨傲？書中兩次惹得柴進，「心中好不快意」、「又不喜歡」。於是，柴進支持二人比武過招。

林沖瞻前顧後，怕打倒洪教頭，掃了柴大官人的的面子。畢竟是犯人身份，吃著柴進的酒飯，豈能不顧忌東家的感受。柴進見林沖躊躇，便道：此位洪教頭也到此不多時。此間又無對手。林武師休得要推辭。小可也正要看二位教頭的本事。那就擺明了說，我和洪教頭不熟，能打儘管打，我在看著林教頭的本領。柴進如此說，林沖方才放心，於是，大膽出手。

甚至在滄州牢房，差撥不見林沖把錢出來, 變了麵皮, 指著林沖便罵，只罵得一佛出世, 林沖仍能忍受，靜待差撥發作過了, 方才取出銀子，陪著笑解釋。草料場中，林沖看到朔風吹撼的小屋，都準備長期奮戰，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外出買酒，花槍挑了酒葫蘆，小心翼翼的將火炭蓋了。多艱苦的環境，都認了，而且還充滿著生活的希望。

但有安身立命處，一切皆可坦然受。

三、武夫形象：很好面子，慮事不周

作為普通人，林沖可以姿態很低，但也很要面子。

岳廟林娘子被戲弄時，林沖不敢打高衙內，於是給自己找台階下，他給魯智深的解釋，打了怕高太尉面子上不好看。

等到第二次，林娘子在陸謙家中被調戲。林教頭髮飆了，他決定出手。但他的報復對象，不是調戲者高衙內，而是參與者陸謙。即使要株連，也應該先是高衙內啊。林沖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

在滄州，聽李小二說有人要陷害他，從相貌描述上，應該是陸謙陸虞侯，林沖又雄赳赳的帶刀，滿街找人。林沖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牢城營里，都沒動靜。

其實客觀來看，林沖的這些行為，動靜實在太大。如果真的要殺人，完全可以把刀藏起來，悄悄的進行。沒必要把刀拎著手上，大張旗鼓，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樊樓如此，滄州也如此。反而像做個姿態，告知大家，沖哥有血性，生氣敢殺人。假如，樊樓前遇到陸虞侯，當時的林沖怎麼辦？

反觀武松，決心為哥哥報仇時，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在身邊。而且，即使要報仇，也應殺高衙內，再殺陸謙，畢竟調戲夫人的是高而非陸。武松為哥哥報仇，也沒說先殺出損招的王婆的道理。當然武二是先殺下毒者潘金蓮，才殺同謀者西門慶，再讓撮合者王婆判死刑，一個都沒放過。

這種武夫式的粗心，還體現在其他方面。

兩次找陸謙，第一次是「自此每日與智深上街吃酒，把這件事都放慢了」，第二次是「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這等妻子被別人惦記，性命被他人算計的大事，居然吃個酒就忘了，也真是心大。

野豬林，這個不知結果了多少好漢的林子，公差要把他綁起來，林沖也是毫不警覺，全力配合。等到魯智深相救，林沖讓留下公差性命。其實，為了林沖自己的退路，斷了魯智深的退路。

董超薛霸問及「不敢拜師父在那個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兩個撮鳥，問俺住處做甚麼？莫不去教高俅做甚麼奈何酒家？別人怕他，俺不怕他！」談笑間，輕鬆應對。但最後，林沖無意中泄露了魯智深的身份。林沖道：這個直得甚麼，相國寺一株柳樹，連根也拔將出來。

英雄何須自矜誇，慮事不周友受累。

四、英雄形象：忍無可忍，利刃出鞘

設計白虎堂，欲處決林沖，遇耿直孫定而未能如願；收買兩公差，野豬林誅殺，有仗義魯達而被迫中止；再次火燒草料場，欲燒死林沖，因草屋倒塌而僥倖躲過。

火光衝天中，廟裡的林沖，終於徹底醒悟，高衙內之殺手無窮，體制夢之遙不可期。我一再忍讓，一再躲避，居然還不放過我。既然如此，何不自救。於是，林沖憤然出手，殺富安，殺陸謙，殺差撥，並將三人人頭割下，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堪稱人神共怒。

此後，那個唯唯諾諾、謹小慎微的林沖不見了，代之的是一個敢作敢為、豪氣沖霄的豹子頭。殺人後的林沖，路過一村莊，借地烘烤衣服，看到別人喝酒，欲買而未得，直接將一幫人亂打一頓，自飲自酌，而且居然史無前例的自稱「老爺」。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

投奔樑上腳下，在朱貴的酒店，幾杯酒下肚，英雄氣上來，林沖借來筆硯，在牆上奮筆疾書：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憑心而論，這首詩的文學水平，很是一般，最多就是一首打油詩。比宋江在潯陽樓上寫的詩，意境要差出不少：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漫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抱負更相差頗多，林沖只要能揚眉吐氣，威震山東即可，而宋江則是要造反，笑戲黃巢。

一部《水滸》中，能在公共場合提詩的，除了宋江，也僅僅只有林沖。連打虎英雄武松，也只是寫了八個大字：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固然，林沖的學歷，要高於武松，但也可見林沖此時的抑鬱、高調，何需顧忌他人感受。

英雄氣概，外加名震寰海，林沖一上山，處處被提防，強盜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做得很不開心。等到晁蓋等人上山，王倫再次流露出拒之門外之意。這時，新仇舊恨，一起迸發，林沖從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注意，真的要動刀，刀一定要藏起來的），火併了王倫。再推舉晁蓋為山寨之主，眾人聞言，異口同聲：頭領所言，誰敢不依。

及至晁蓋歸天，又是林衝出面，與吳用、公孫勝等人商議，擁立宋江。林沖與吳用，公孫勝並眾頭領商議立宋公明為梁山泊主，諸人拱聽號令。次日清晨，香花燈燭，林沖為首，與眾等請出宋公明在聚義廳上坐定。

林沖知己所短，堅決不做老大。但梁山的兩位老大，晁蓋與宋江，賴以林沖得立，是時局使然，也有林沖的資歷、武力作為強有力的背書。「誰敢不依」，「諸人拱聽號令」，便是明證。

戰場上的林沖，更是屢立奇功。祝家莊上，輕鬆秒殺扈三娘；凌州之戰，解救關勝；征遼國、討田虎、討王慶、征方臘的四大戰役中，一場不落，且戰績斐然，斬殺敵將十員，為梁山諸將之首。

滄州大火劍出鞘，自此英雄笑沙場！

這位被命運推著向前的英雄，孤身一人，無家可歸。留給他的，唯有戰場上的縱橫捭闔，月圓夜的蛇矛冷光。等到戰事一休，身患風癱，半載而終。

此生了無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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