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一本把美女看到自殺的經典

第171夜拍攝現場

牡丹亭（一）

一本把美女看到自殺的經典

本文節選自 看理想 [一千零一夜 ] 第171夜

忙處拋人閑處住。百計思量，沒個為歡處。白日消磨腸斷句，世間只有情難訴。

玉茗堂前朝後暮，紅燭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湯顯祖《牡丹亭·標目·蝶戀花》

多少美女為它而死

《牡丹亭》沒有人不知道吧，我們中國文學裡面的瑰寶。

話說當年《牡丹亭》這本書出來之後，這個崑曲的劇本，一出來之後，那真是洛陽紙貴。當時本來最火的一齣戲是《西廂記》，《牡丹亭》一出就使得《西廂記》要減價，因為大家都要買《牡丹亭》了。

結果那個時候呢，就很多女讀者、女戲迷特別喜歡看《牡丹亭》。本子拿來讀，戲捧著看。

當年有這麼一位才女，據說長得非常美麗。她看了之後，愛得不得了，開始就想像這齣戲的作者湯顯祖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她說能夠寫得出這樣一個戲的作者，那肯定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結果後來她就到了西湖邊上，找這個湯顯祖，隔遠一看，這就是湯顯祖，這不一老頭嗎？太丑了吧，哎呀天哪。然後她傷心欲絕，投湖自盡，死了。

這多半是個傳說，因為湯顯祖本人，生前是沒在西湖邊上待過、住過的。但是之所以有這樣的故事能夠流傳出來，也不是完全虛構，是有所本的。

湯顯祖（1550—1616），中國明代戲曲家、文學家

比如說：湯顯祖在世的時候，就有另一位才女。這位才女生下來就身體不好，身體特別的嬌弱、老咳血、病得一塌糊塗，但是長得很漂亮、惹人憐愛，而且有才。那麼她也是看這個《牡丹亭》，反覆來看。

結果就為《牡丹亭》寫了一個批註，這些批註用今天的角度講就是一個文學評論。那個女子她17歲就病死了。死了之後呢，湯顯祖本人他聽說了這個故事，知道人家想把這個書稿寄給他，請他品評一下。那麼湯顯祖還沒有看到這個手稿就覺得太感人了，於是就為她序詩兩首。

除了這個之外，當時還有另一個故事，就是明末清初的時候，明末也就是湯顯祖還在世的時候，也有一個女子，也是一個才女，那麼終身不易許人，就是太多追求者，她瞧不上眼。她就看了《牡丹亭》，就愛上了湯顯祖，就這個湯若士，這個才華若此，我非君不嫁。

但是人家跟她說，這個湯顯祖年紀也是一大把了，而且人家有老婆了。她說有老婆沒關係，我願為才子婦，就是你有老婆我來當小三，那時候娶妾，沒什麼，你想我怎麼樣我都怎麼樣。

後來呢，她就寫信給湯顯祖，寫情書，那麼當然也要附上文學評論型的情書，……然後繼續給湯顯祖寄了幾回。湯顯祖大牌作家，他沒回信。後來那個女子也是傷心欲絕，也去自殺了，又死了。

那個年代還有一些是什麼呢？比如說,到了明末清初有一個崑曲的一個名角，一個名旦——商小玲，這是真事。

商小玲最擅長演的就是《牡丹亭》裡面的《驚夢》跟《尋夢》。他天天演，有一回她演得太入戲，演到《尋夢》的時候，演著演著，沒辦法，停不住地哭啊。哭著哭著，哭死了。

還有當時又據聞，有兩個女孩子是好朋友，一起讀《牡丹亭》，坐在一起，好姐妹一起讀，讀著讀著難過死了。這個「難過死了」不是形容詞，是真難過死了。

你要覺得這些太玄乎的話，你再看《紅樓夢》。記不記得《紅樓夢》裡面有這麼一段，林黛玉她聽到這個笛聲，笛聲這個曲韻，不就是《牡丹亭》那一句：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聽到這個之後，我們林妹妹愛哭嘛，她又忍不住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讓女性深深痴迷的《牡丹亭》

《牡丹亭》它跟我們這個節目以往介紹過的所有經典都非常不同，它三四百年來，極受中國女性讀者、女性觀眾的歡迎。尤其是中國明清兩代的女讀者對這本書的這種熱愛、迷戀，是一種什麼狀況呢？

差不多像我們一幫女粉絲特別喜歡韓國愛情劇，又或者拿愛情小說來講，在台灣女孩子都愛看瓊瑤差不多。那些都是通俗愛情小說，《牡丹亭》人人都知道是文學經典，怎麼能夠相提並論呢？你千萬別這麼想。很多時候，很了不起的文學經典它恰恰是暢銷書。

《牡丹亭》它是個暢銷書，但是它也暢銷得很奇怪。因為裡面的文字其實寫得一點都不簡單。尤其我們要知道，這種劇本它裡面都是對白，這些對白是分「賓白」跟「曲白」兩種。賓白就是日常的對話；曲白主要是要唱出來的。

它賓白寫的是白話文，可以說是達到了當年白話文文學成就的最高峰。而曲白裡面用的字卻是非常深，有很多的典故。你比如說李漁就曾經批評過它，它太深奧，老百姓哪聽得懂？

可是當年明清兩代，其實我們中國很多女孩子，尤其在江南的大家閨秀，她們都是讀書識字的人、知書達理的人，她們本身都有一定的文學修養，甚至還相當不錯。於是她們讀起來是毫無難度，那麼越讀越入迷。

這個劇的故事我簡單重複一下：話說宋朝的時候，有這麼一個人叫杜寶，是個官員。他這個女兒，杜家大小姐，就是一個生來很漂亮的人。可是，杜麗娘她就一輩子被關在家裡面，足不出戶一個大小姐。

那麼有一天她就跟她的婢女春香去逛家裡面的花園。逛著逛著，她就睡著了。睡著了之後做夢，夢見了一個書生那就柳夢梅了。那麼夢中跟他相會，這個相會很乾柴烈火，一相會就馬上發生性關係，所以所謂的驚夢其實是一個春夢。

夢醒之後，她對夢裡面那個夢郎是念念不忘。終於也是一往情深，結果搞到自己身體越來越壞，幾乎就要病死了。她看自己快死了，於是就給自己畫了一幅自畫像，要留在世間。然後她就死了。

死了三年之後，嶺南書生柳夢梅，原來她夢裡面夢到這個人，還真有這個人，是廣東人。他北上赴京趕考的時候經過此處，然後就看到這幅畫像，看到畫像就覺得這姑娘長得太漂亮了，又愛上了畫像裡面這個姑娘。

結果我們杜小姐的鬼魂就出來了，就跟他又相戀了，這個書生就想辦法幫她復活。復活的方法就是刨開這個墳，把這個屍體拿出來，找了一個巫婆來使了一些妖法，然後她復活了。復活了回去，那很高興對不對？兩個人終於變成活人了，而且就這麼戀愛了。戀愛完了之後就去找她爸杜寶。杜寶就說：「莫名其妙，我女兒都死了，這不是鬼嗎？」

然後就把這個柳夢梅抓起來說，你明明是個盜墓賊。其實這個柳夢梅那時候已經考了進士。成績很不錯，考中了狀元。結果後來，這個事一直鬧到皇帝跟前，那麼皇帝一判說：這兩人情深義重，而且你女兒不是鬼，她真是人，就讓他們成親吧，就這麼故事就解決了。

你聽起來會覺得荒謬離奇，這是一個今天的再爛的電影都不會想得到的一個腳本。穿越來穿越去，這樣的故事當年那些我們的老祖宗讀了，怎麼會讀得痛哭流涕，要投湖自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青春版《牡丹亭》——《驚夢》選段

假如你是400年前的女性

崑劇、崑曲真的是我覺得中國最優美的一種劇種，非常地斯文、非常地有教養。尤其是《牡丹亭》，那真是美到極點。那麼當然我們能夠從畫面上、音樂上去欣賞它的美，但是我剛才說那個故事，它到底感人在什麼地方呢？

我就要邀請大家，跟我一起想像一下：你如果活在400年前或者300年前，你身為一個女性，在中國尤其是大家庭、好人家的女性，那是什麼狀態，你要想像一下。

首先《驚夢》那一段，它其實挺荒謬的。這個杜麗娘，她家裡面就有這麼一個花園。她居然連她家有花園都不知道。是這個春香無意中發現告訴大小姐，她才發現，才進去一轉。一轉就看到，這花園太美了。然後就很多的聯想，很多的感慨就出來了。這聽起來很荒謬對不對？但是你要知道，在那個年代這種事是真有可能發生的。

以前的那些大小姐被管得很緊，養在深閨裡面。過去我們江南地區，直到現在安徽、江西、浙江、江蘇一代有些老宅子，據說還有看得到這樣的閨閣。它一般都是在一個房子的二樓，這個房間窗戶是開在頂的。

那個窗只有通風跟採光的功能，就是為了要讓這些大小姐讓外頭的人瞧不見她，而她也沒辦法透過這個窗去看到外面的世界。那個房間你想像一下，跟一個監獄的單間大概差不多。這種所謂的養在深閨，基本上是囚禁。

那麼她們養在家裡頭幹嗎呢？也得有事干對吧，那就讀書，所以都會請一些私塾老師回來，請家教回來教。你比如說像《牡丹亭》裡面，這個杜麗娘她爸爸，請回來家教，這個私塾先生——食古不化的陳最良，回來教書，教什麼呢？她爸爸就說得很清楚，這個女兒家，《易經》《尚書》這些都不用學了，這些是經國之大業，男人看的東西。

那麼女兒家看什麼呢？就給她挑一些適合女孩看的書吧，於是一開始就給她讀《詩經》。我們凡中國人都知道的《關睢》這首詩：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們今天人人都說這是一首情詩，事實上它本來也是。可是按照朱熹宋朝的理學家的理解,這首詩講的是后妃之德。皇后、妃子們，他們的品德很高級、很貞潔。

杜麗娘就是被這個陳最良這麼去教《詩經》中這首名詩，就跟她說這是后妃之德。這不是一個完全的笑話，在這個劇裡面看著像笑話，當年真的是會這麼教的。那麼女孩子讀書就讀一些有助於婦德培養的書，再不然就做一些女紅，刺個銹。一天到晚關在家裡面就干這個，連自己家花園都不知道，這是真有可能的事。

養在深閨才能理解的心碎

我們還要看一看那個年代，明朝的時候還特別標榜烈女節婦。比如說你看《明史》裡面對於節婦跟烈女的這些傳記的記載，居然是以前中國曆朝歷代的四倍有多。就一天到晚講：這些女的太好了，守寡終生，怎麼樣守住了自己的貞潔，這叫烈女節婦。到了清朝就更嚴重。

為什麼明清兩代的中國女性要受到這樣的壓制，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理由，特別在清朝，就是因為明朝末年到了清朝的時候，中國人口開始膨脹，於是有很大的經濟壓力。那個時候，整個社會秩序其實非常不穩定。朝廷政權，就發現有很多男人就結夥作惡，成了匪幫、成了土匪。地方上很混亂，道德淪亡。於是它就覺得，要使這個社會有秩序，這個政權才能夠穩定。

它穩定社會秩序的辦法就是要先重建道德。重建道德的入手點就是女性。它把所有的女人都當成是農村最基礎單位的一個道德警察。只要這些女的都守貞節，很忠烈,她會管好自己的兒子和丈夫。然後慢慢地，因為女人是家庭核心，於是她就能夠穩定家族秩序。

講完這個背景，你大概了解了。你要是活在那個年代，你身為一個官二代、富二代、一個大小姐，你在家裡面過的就是這種日子。於是當你讀到了杜麗娘，她也是這樣一個背景，她連自己家裡面有個花園都不知道。她養在深閨，那個閨閣如此地陰暗、閉鎖、壓抑。

她一下子走進這個花園，這是春天的花園。那些花跟植物有的也許她都認不出來，她只是覺得太美了。而她開始想像，其實我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我也像是一個春天的一個植物一樣，正在含苞待放甚至已經正在盛開。而且她知道自己是美麗的。她當然也有她各種情感的、生理上的需要，但是彷彿一直被壓抑著，這時候一下在花園裡面萌發出來了。

那麼在這個情況下，你想想看，當年那些在閨閣中的婦女要是讀到了這樣一本書，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們等於把自己的遭遇、自己的那種被壓制的痛苦，全部都能夠投射進《牡丹亭》裡面。於是杜麗娘她有多悲慘，杜麗娘的故事如何讓人心碎，那些把自己讀進去的女性讀者她們就有多心碎。

節目文本6000餘字，本文節選4000餘字

部分圖片來源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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