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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臨》:這部電影不是在訴說誰的人生…

文字像個古生物,正在沉睡著,在大量的語言框架中,進入長期的休眠,經過很久以後,有人把它以符號畫出來,那些悲傷突然從時間的石縫裡釋放了出來,但由於太久遠了,誰也不記得那是誰的悲傷,人們又往前走了好久,把生命當時間一路扔,直到再也沒有消息。


「如今我不知道糾結於起始與終點有沒有意義,因為有些決定命運的日子甚至超越生命本身,比如他們降臨的時候……」路易斯表面上講的是外星人登陸的那時,實際上又像某些重大事件隨著時間降落在你腦海中,成為記憶的檔案前,你腦海中的「時間」形貌就已被改寫,你的生命就像地面迎接潮起潮落,每一次在形成回憶的當下,它們都彷彿似曾相識,但每一次被沖刷過的你,又露出些微不同的面貌,難以察覺,但確實發生。


這部電影看似跟外星人有關,在沒有迎接他們可能帶來的毀滅之前,他們就是一個重大的偶發事件,跟人生中某些不可逆的重大事件一樣,你腦中的時間感被打破、擠壓,原本線性的持續狀態,極有可能周而復始,又回到某些事件的當下,你一次一次的回憶,抓到的線索都不太一樣,你像是荒島上,一個獨自在海邊的人。

記憶像是隨時間堆積了海灘上隨著潮浪打來的東西,拼湊出了不同的形貌,下次的浪何時來,你會讀取什麼樣的記憶碎片,在不可靠的記憶中,你可能又被「更新」了,或又被記憶收納進去了,被哪次回憶的大浪捲走亦不可得知,每個「當下」變成的回憶,都正在改寫或壯大你原本的回憶,你從裡面認出來的自己,都是像路易斯博士與外星人溝通的斷簡殘篇,像星星微不足道又實則巨大地懸掛在天空上、像太陽雨還沒落地,能被確實看到卻被蒸發,你能掌握到的你自己是如此零碎,但你還是伸手去抓,像路易斯忍不住要伸手去碰觸外星人的肢體,在一定的不可考與誤讀中,找尋另一個丟失的自己。


語言就是這樣,我們會在自己說出的語言中迷失方向,因為它伴隨了速度,語言中的我們也可能不是真實的,必定因時空不同而被扭曲與擠壓的,但當它被手寫下來變成文字或符號時,你會有部分真實落入其中,無法被速度帶走,一個跟著移動的你相反,靜止在時間中的你,開始察覺相較起外界線性移動的「時間」,你自己腦海中的「時間」,實則是個被密室關住的海洋,隨著時間,它波濤愈小、碎浪愈多,那沙灘上流落的大小東西,看似互不關聯,但都又回蕩著自己不同聲音,極為喧囂著,如海邊貝殼中的迴音。


於是,無論你蒼老與否,那些情感仍是年輕而濃烈的,一如路易斯博士回憶起她與女兒的片段,說是回憶,又是預設了它的不滅,從女兒的誕生,到女兒因罕見疾病離世,所有記憶片段如彗星擦撞,在飽含感情的彗星雨中,你抓到了什麼,還是你這個感覺正在老去的腦子,正以冰冷石化迎來了什麼內在火焰,那曾經熊熊的清火啊,你偎著它,像即刻啟程進未知黑暗的旅人,外在的月台閃爍著指示燈,你又一個人坐在月台上了,一如你在海灘上撿拾你回憶的零散線索,列車是圓周式的復始疾行,你遲疑著要不要搭乘,如電影中路易斯知道女兒的結局,仍然再一次搭上列車,「時間」的周期就是這樣,你生命在你腦海中,是周而復始的列車,你沒有要出發到哪裡,你搭車到你腦中微光的中心,等待破碎的回憶搭乘新的回憶而來,你在等待著,自己再度詮釋自己生命的機會。


之後是外星人的出現,十二個幽浮各分佔不同世界據點,人們躁動著,語言學家路易斯與物流學家伊恩則經過如同有如肉膜包覆的管道,進入現實也進入潛意識,周遭雖然喧囂,但也只剩下他們兩個在盡頭,與兩個外星生物說話,「外來者」認為自己帶著禮物而來,就是他們的語言,不同於我們,是非線性思考的語言,可以左右同時譜寫與解讀的意象文字,它們成為一個圓弧字狀,看似雷同的符號,每次的語法都如墨汁般散開在露薏絲與前面,你看到它成行的階段,從單字到成篇,有間距也有節奏的圓弧符號,沒有人認得那些先散開再成形的周而復始在表達什麼?反線性語言的圓,他們語言與文字的邏輯是分開的,文字充滿了意象,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降臨》:這部電影不是在訴說誰的人生…



反線性語言的圓,他們語言與文字的邏輯是分開的,文字充滿了意象,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那無法口語化的文字,帶著什麼訊息?你等於看到任一個思緒成型的過程,篩選過千萬種排列組合後的寫定。


解讀過程中,路易斯與伊恩引用了人類學家薩佩爾?沃爾夫的理論:「我們使用的語言,會決定我們的思考方式。」

那如今大量活在程式語言的我們正進入什麼樣的思維?在線性思考中,進入網路空間的層層推進,我們的思考路徑是進入設計方正的狹長走廊,還是有更多的可能性?


人們發明的電腦開始模擬著人類的思考,它學著我們對時間的線性認知,攔截了或碎裂了我們記憶的存取法,我們不知道電腦語言的空間有多大,但我們從AI智慧中所認知的「時間」被具象了,相對於AI對時間的認知,屬於我們時間的純粹感性被剝奪了,那可以悠長緩慢的,真正與「時間」共處的那剎那的我們逐步消失了,時間依然可以無限重組,而我們在失去身在其中的我們,無法延伸,我們在自身意識中重疊,以至於你眼中的自己將是舉足不前的,無法迎上電腦時間概念的下一步,正在被那裡的「時間」緩慢地驅離,意識到的自己永遠是Lag的,疊影與消失,過去碰觸到未來,卻沒有當下的緩衝。


而真正的我們又回到了月台上,如同路易斯回憶的線索,孩子畫的圖畫、母女玩著鎮上警長的遊戲、河水邊的漫步,電影中的回憶一直在告訴你所有的未知,「媽媽,為何爸爸看我的眼神不再跟以前一樣了?」預知了父親知道女兒不久於世、孩子交的作業報告是「爸媽與動物的對話」,裡面出現的正是那七腳外星生物,時間的順序被打亂,它交錯著更多的線索往返,路易斯彷彿在一個人的月台上,迎來過去與未來的路線,乘著往未來的列車,同時可以看到對面的回返,一個獨自的旅人,記憶總是班次頻繁,未來則常延遲發車。


那些重要事件的發生,在路易斯的記憶中慢得像畫一樣,反覆訴說,與路易斯在營區與外星人溝通的倉促生活不同,她之後甚至上癮於外星人畫出的文字樣貌,因它在訴說時間。

《降臨》:這部電影不是在訴說誰的人生…


比起如今的「時間」是個威脅,被語言影響思考的我們,回憶已在前方,從我們口中所流泄出來的文字,如今都是既定的排序,循著眾人的線索,阻絕了我們對未知的想像與活力,但文字化為語言前,本來有它各種排列組合,是來自遠古的想像,這是路易斯在課堂上所說的:「中世紀時,文字是種藝術的表達方式。」艾倫?圖靈也曾說法文像某種代碼,文字的謎面在沒有被當語言泛濫使用前,它是開展的,回憶無法控制它,人類無法補抓它,謎面永遠在變動,隨時可重組出新的生命樣貌,如波蘭作家布魯諾?舒茲所說:「字,當它們自個被丟在一旁,它們就會憑著地心引力下墜,來到意義之地。」


我們所追尋的意義,原本就在那裡昭然若揭,七腳族很可能是三千年後遷居的地球生物,其中一個七腳生物說:「我們現在把我們的文字送給你們,因為三千年後我們需要人類幫忙。」他正訴說未來。我們愈走愈窄的線性思考、已僵化的語句,我們複寫的過去,歷史的影子總先了我們一步,逐漸沒有生氣的族類,都在過去寫定了滯留。


誤解了時間的廣闊,拘束了文字的原生,讓我們的思路也錯過了自己。時間又回到了電影開始時,那個房子的窗邊,但它此時是從房間里釋放出來的汪洋,如果露薏絲的線性意識已被打亂了,哪裡是過去,哪裡是未來?在汪洋中的人哪分得出來。

《降臨》:這部電影不是在訴說誰的人生…



如果露薏絲的線性意識已被打亂了,哪裡是過去,哪裡是未來?


就只有這個漫長的當下,日子無法以格子數計算,際遇像打水漂似的,字句是可以捏出汁的果子,這時候,人游近了自己,等著下一波再被衝散,這是生命的真相,我們可能會與自己重逢,一個在線性的你,另一個處於圓周中的你。


有人說路易斯為了愛,即使知道結局也做出相同決定,但其實記憶原本就在改寫未來,未來也將衝散記憶,我們迎來的永遠是似曾相識又不盡相同的過去。


記憶是奧妙的,它是擅於欺騙的,如海妖的歌聲,沒人知道她們在唱著什麼,卻為之神往,我們腦海中編造的永遠不同於我們的人生故事,那繁花似錦的文字,也不是我們想像中的能傳達的,它在那裡,講述人始終在鐘錶停掉的地方,一個迷離幻境里。


這部電影不是在訴說誰的人生,而是每個人貨真價實的生命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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