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萱：看賈木許的《帕特森》，寫詩真的可以當飯吃

文| 陳念萱

因為心中有詩，你甘於日復一日，過著單調而沒有起伏的日子。因為手裡有本經典詩集，即便是作為一名普通的公車司機，仍感與有榮焉地活著，彷佛這些著名作家們，便是自己的身外化身。即便自己的名字，像菜市場名那樣普通，甚至與居住地同名，那樣讓人感到不經意間的揶揄，你依然可以，曆數同市出身的名家們，因隨喜而感到欣慰。

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s寫了《帕特森詩集》（Paterson），小說家Richard Daniel Lehan寫下《文學城市》（The City in Literature）。這座城市非常非常小，卻很詩意，很文學。無論你是醫生或律師或商人，甚至僅僅是一名公車司機，你仍然可以寫詩，成為很好的詩人，享受著史詩般的生活，成為Yuppies 或Yuffies，前者如巴黎中產階級的布爾喬亞Bourgeoisie，後者如巴黎拉丁區波西米亞Bohemia或東歐吉普賽Gypsies。

人口約15萬，面積不到23公里的帕特森市（Paterson New Jersey），位於紐澤西州巴賽克縣，始於1831至1851年間，從小鎮升級為市。因大瀑布而具備水源優勢，在十九世紀末與二十世紀初，擁有121家專門生產絲綢的紡織公司而綽號絲綢城The Silk City，後因現代工業趨於機械化而逐漸沒落。電影里男主角開的公車，因老舊經常拋錨，總部卻無力更換新車，可見市府經濟預算的艱難。這座城市，後來甚至以銷售二手車聞名，整座城市的經濟衰落，在電影的市容景觀呈現得非常清楚，即便是男主角每夜造訪的小酒吧，都像是半世紀前的遺迹。

在成為著名公路導演前，畢業於哥大英語文學系的賈木許（Jim Jarmusch），原本打算成為詩人，卻先做了音樂家，然後又進入紐約大學成為電影人，紀錄片與劇情片兩手玩轉，拿到多少經費來調整製片規模，預算，卻無法限制鬼才的創作，演員在他手裡過足了戲癮。2004年耗費17年完成的「Coffee and Cigarettes咖啡與煙」集合許多檯面上演技派大明星如凱特布蘭切特，製作成同時喝咖啡與吸煙的11部短片，在閑聊中，呈現千百樣人的生活樣貌，尖刻而精準，每個鏡頭每句話都讓人拍案驚奇，過癮極了。

《帕特森》，一反犀利高速的創作常態，擅長描寫小人物的賈木許，用極其緩慢的步調，來陳述這住在帕特森市名為帕特森的公車司機，在異常規律單調的生活里，一字一句地寫詩，一首詩也許反覆斟酌了月余，才不咸不淡地吐出來，一如生活周遭瑣事，卻又在瑣碎里，冒出了遍地金沙，恰如這帕特森小城曾經出現過的詩人們，看似無奇的背景，仍分秒成金句。

導演賈木許

片商宣稱這是年逾耳順的賈木許集大成之作，堪稱藝術電影起家後的經典創作，正因為「慢」的艱難。電影的速度感靠的是純熟技巧，而緩慢，則是常年經驗累積以及與生俱來的才華，才可能水乳交融出不著痕迹的精華。同時具備詩人與音樂家基礎的賈木許，運作起來行雲流水，慢而不凝滯，樸拙卻細緻得逼近奢華感。

從周一到周末，帕特森固定在6：25am醒來，親吻一下老婆，也許聊上兩句，再讓無所事事的老婆繼續睡，自己獨自趴在廚房料理台上，吃著一成不變的圈圈麥片牛奶（Milk Cereal）早餐，然後走同樣的路線準時上班。等候巴士發車的小小片刻，他拿出筆記本，字句斟酌地，寫詩。沿途，他會聆聽上下車乘客的對話，支零破碎的片段，也許會成為詩句的幾個字。

下班途中，偶遇10歲小女孩，也在寫詩，於是，她為他讀了新作Water，整首詩念完，才發現，她竟然用許多水滴的畫面，來形容雨。回家後，他轉述了片段跟正在粉刷牆壁的老婆分享。

喔！帕特森的老婆很幸福，至少她自己是快樂的，每天在家玩耍，不是刷牆，就在給自己設計新衣服，或做蛋糕拿到周末農夫市集販賣，兩百多美金的額外收入如中樂透，讓夫妻倆開心地外出約會慶祝。

給帕特森市府公共汽車當司機的帕特森，收入不會太高，你從市府沒有預算替換將近報廢的舊車，或者帕特森簡單至極的午餐盒，便能看出端倪。他卻願意滿足妻子不斷改變的夢想，對白領來說，金額不算大，但螢幕外的你，看得出來他的猶豫，會有壓力，卻沒有製造絲毫衝突。他欣賞她的小小藝術才華，她真心崇拜他的詩句，兩人如天作之合地，享受著布爾喬亞式的生活，雖然他們的物質本錢接近波西米亞人。

帕特森平淡無奇的生活里，唯一的驚奇在晚間，他會在飯後遛狗，一隻頗有戲感的狗，一起散步到酒吧，慢慢啜飲一杯啤酒，再回家鑽進被窩，半睡半醒的老婆說：「我喜歡你殘留的啤酒香！」單單是這隨口的一句話，恐怕要羨慕死許多丈夫。在一杯啤酒之間，老闆、鄰居與酒友之間的對話，激起了平靜海面下的波濤。

其實，你在司機帕特森每天例行走過如小鎮的帕特森市區路線，便能看出這非常小的城市已頹廢破敗，有誰看得出它曾經的繁華？除非你在帕特森私人藏書的詩集里，才能驚訝地發現，一座小城怎能餵養出這麼多的名人？

《帕特森》劇照

你只能在公車司機帕特森的藏書或詩句里，看見曾經的帕特森，曾經是絲綢城的小鎮，地方雖小，卻出現過許多會寫詩的醫生、科學家與律師們。你甚至無法在影片里看見帕特森最大的旅遊資源：大瀑布！如此不顯眼地，讓男主角當作午休寫詩的背景。

當然，怪才賈木許不會一直讓影片故事平庸下去。就在你快要以為僅此而已，一個人狗之間經常發生的意外小事件，打破了帕特森對規律生活的滿足。片尾神來一筆地教我想起Theo Angelopoulos，用舞台劇式的哲學對話，讓帕特森重新思考詩的生活價值，仿若小小的浴火重生般，讓失落，賦予詩句更上層樓的生命力。

也許，平凡中的不平凡，就在日復一日的重複里，磨礪出詩句的精華，讓詩成為帕特森的靈魂糧食，而甘於平凡。也恰恰因為這份甘願，詩，才能焠煉出真正的光彩？當帕特森把詩當飯吃的時候，他在妻子的眼中，是英雄。

原標題：寫詩，真的可以當飯吃

【作者簡介】

陳念萱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台灣知名作家、影評人。

【精華推薦】

·END·

大家∣思想流經之地

微信ID：ipress

洞見 · 價值 · 美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