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好詩》第30期精選（附目錄）

文學 04-11

《中國好詩》第30期精選（附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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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瑞斌

作者：許夢熊

春天的雨在此時聽來

還是動人的，窗外靜到

關門的聲音都清楚，

你甚至知道是幾樓的住戶

在深夜走上樓梯，世界

多麼安穩，如同玉蘭樹

在我經過的一條街，

它開放得沒有任何響動；

遠在北方的城市，此時

若是下著雪，你聽到

陌生人的腳步聲在街角

隨同宇宙的定律而來，

每一個夜晚都重複著

其他夜晚有過的人生

並沒有高低，我這才明白

只有迷失在路上的人

才是未來的疆界。

周瓚點評：

判斷一首詩是否為佳作，在我看來，首先是一種總體語調的獲得，比較而言，遣詞造句，修辭層次倒是其次。像這一首，寫作中的詩人並沒有刻意用力營造氛圍或展示想像力，而是放鬆、放空自己，回到對存在狀態的觀察中。這是一首平易、剋制、樸實、沉靜的短詩，它寄給遠方的友人，像是一份簡短卻深沉的書信，向友人描述自己的心境。

處在靜觀狀態中的詩人，即使寫下最普通的句子，也會以微妙的處理，顯示其心境前後的變化。「春天的雨」、「關門的聲音」都用在句首，強調其既是發聲之源，也是「靜」的襯托；「還是動人的」中的「還是」以微妙的轉折點出詩人的情緒——似乎他仍能從雨聲中感受，而那雨聲並未使他厭倦；「靜到……都清楚」，一個並不算強烈但仍非常明確的對照，一定只有巨大的安靜才能襯托出「關門的聲音」。像這樣巧妙的寫法其實是天成，而借詩人之手又如偶得。

雨聲、玉蘭花開的聲音以及下雪的聲音，是詩中的自然之聲，也是詩人的內心聽到的安靜之聲。這種安靜在詩中由兩個詞語體現：靜、安穩，顯示的當是人的精神處境。詩人從書寫日常之境，自然地過渡到精神之境，從他生活的住宅樓，到外面的大街，朋友居住的城市，再到人們共同身處的夜晚，一層層地過渡到越發開闊的經驗領域。初讀時，也許對詩中出現「宇宙的定律」、「未來的疆域」略感突兀，但反覆讀來，尤其跟隨詩人由近及遠的意境鋪設，便能感受詩中蘊含的沉甸甸的經驗之重，那種對於「迷失在路上的人」的存在的執著。

介紹書（四首）

作者：笨水

介紹書

我的心中有河流，驚濤拍岸，只捲起幾朵淚花

我的體內有群山，對著鏡子，能看見遙遠的雪峰

我生在湖南，九月，水稻懷著金子般的心

徑去西北，為新疆帶去一場雨，天山上，雪又加厚一層

每天我遙望天山，山上的雪跟落在窗台上的雪沒什麼兩樣，我仍遙望

每天我仰望天空，天空除雲來雲去什麼也沒有，我仍仰望

每天我注視黑夜，黑夜除了黑什麼也看不見，我仍注視

踩著夢，我還能去天上散步，雲中取道，攬月入懷

低下頭，我還能看種子發芽，小草開花

靜下心，能聽見蟲吃樹葉，好幾口，咬在心上

轉身，我還能坐在時光深處，鋪紙，醮筆，小楷，為親友寫信

怕送信人等久了，末行，總是寫得潦草

想寫草書時，就把紙掛在牆上，像喝了酒，落墨如雨，打芭蕉

寫的是月下獨酌，總感覺是在牆頭，題反詩

想起宋江，想起小時候，削木為劍，折鐵為槍

凌晨，系綁腿，扎腰帶，一個空翻，就將一座小丘翻成了梁山

想逃課時，就跳進水渠里，水一樣流走

現在，我走路，走著走著就轉起來，呼應天上的月亮

走著走著就跑起來，遇到懸崖，來不及停下

坐在小餐館的角落裡，總喜歡要點酒

看著酒杯，一會是瓠瓜星，一會是織女星，想想

喝酒也沒什麼意思，喝酒只是為了讓自己，多紅一次臉

酒中說了很多真話，醉後寫了很多的詩

我的句子像細魚線一樣堅韌，像棉線可以穿過母親的針眼

像粗草繩一樣，能捆緊一副棺材

想起一些流逝的事物，雨就應心落下

下雨天，我喜歡去釀酒

我釀的酒，水一樣淡，喝多少，也不會醉

可以將進酒，可以杯莫停

可以，窗外雨敲石頭

人世再多蒼涼，我只忍痛不語

水上書

水在天上，是雲，是一片最淺的海

落下來，是雨

掛在杏樹上，是杏花

打在鋼筋上，再硬的鐵，也會被它打成重傷

落下來，粉身碎骨，但沒有一滴雨會摔死

它通過我種在地里的辣椒站起來，從我的茶杯中站起來

遇到石頭，它站起來

塔里木河邊的胡楊樹，我把它們叫做站立的塔里木河

下行成溪，下潛為泉

水往低處流，也往高處走，水，也喜歡爬山

爬得越高，味道就越甜

山裡的人離家越遠越想家，唱出來的山歌越輕越多情

我見過水運送春花與秋月，見過它在草葉上打坐，雪下冬眠

我見過，它在荷葉上練丹，在山洞裡彈琴

我看見一滴水，總會接納另外一滴

渭水接納涇水，渤海接納黃河

不分黑白，一條白水接納一條黑水，合二為一

海是最大的一滴水

掛在一粒沙子的睫毛上，是淚

海想哭時，就化成雨，落到梨花上

一座最小的海，也有無數誤了歸期的船

水無色，無味

天俯下身子，它藍，雲過，它白

加糖就甜，加點醋就酸，加入茶

一葉是一座青山，一滴是一條江河

一飲，就是千山萬水

天塹與斷橋，羊腸小道真叫一個險

我往裡面加入五穀與曲子，它就變成酒

醉倒酒量最大的一個

今，雨落西北，水洗天地

冒雨歸來的窗戶，身披霞光，乾淨的玻璃，讓我看得更遠

我的心，也要一滴水，寺廟要一位掃地僧

石頭記

站在山上，久了，石頭會學老鷹

向河面衝下去，抓沒抓到魚，都不上來

跟魚一樣，在河裡游久了，變成沙子，來到我眼眶

淚水，跟海水一樣咸

心中的石頭，不飛翔，不遨遊

只是懸著，一塊是一顆太陽，多幾塊就是太陽系

無以數計，是銀河，向東南流去，匯入星海

因為心中有石頭，我知道，石頭

有時，硬得像鐵；有時，嫩得像芽

鏨子打在上面會跳，刀子刻在上面會滑

只有黃土，能浸透它的肺腑，用稀硫酸也洗不掉

只有在黃土裡，石頭才像石頭一樣，活著

有嘴但不啟齒，有翅膀始終斂在脅下

春風十里，它只長一些苔蘚

原諒我，從老家撿來的石頭，只能用水養著

原諒我，從泥里挖出一塊石頭，像拔出一根幼苗

像烏龜，我叫它神龜壽

嶙峋峭拔，白筋似雪，我叫它太行山

原諒我，用菱晶石在石磨上，磨製了四枚印章

在上面刻字，如刻碑

方寸大的碑，只為心刻，為靈魂而立

我越來越像一塊石頭，站在山頂上像

站在河邊像，站在人群中也像

我是石頭，記得人們發過的誓言，遵守石頭的律法

從不拿石頭擲人，相信，擲出去的石頭

會回來砸向自己

我只會投石問路，順便，填一填路上的坑

豹

我看一片雲，是一頭豹子

我看一頭豹子，是一片雲

它們都帶電，會吼叫

雨水打在我的額頭上，濺起水花

在人間，我與豹為鄰

我也有雷霆之怒，也有豹子之心

豹子看雲時，我也在看

我走進雲霧深處，它也在其中

荒山多，豹子用石子漱口，我在坡上栽下蘭草

月色美，我跟著它在月光下，畫皮

豹紋鮮艷，好像雲霓

杏花落時，豹紋里會開出桃花

只是殘雪勸歸，豹子，一退再退

退到山中，退至山頂

我退到低處，到退無可退

豹子站在雪山之巔，我低到塵土裡

都喜歡，抬頭

看星空浩瀚，成群的豹子在天上走動

周偉馳點評：

《介紹書》的句式如雪崩順山直下，或如雪泉沿山奔涌，灌入平地，中間或稍作停頓，兩邊景物閃過，讀來極其暢快，而細思也有值得回念之處。句式很好地運用了活潑的三字句，在太快處又加了二字句控制語速，顯示了高超的語言操控能力。有讀蘇李那種行雲流水、舒捲自如的神采。後面兩首接續了這種神釆，第四首很少三字句，略顯平緩阻滯。總體而言，神思曠渺，景物闊大，節奏超群，唱的就是比說的好聽。

朝聖者說（四首）

作者：黑銀

朝聖者說

我有拉卜楞寺，我有白馬，我有磨出老繭的膝蓋，我有泥菩薩

河水用隱喻的舌頭一舔

我就自身難保。

我有大惡，也有小善，我年輕，同時我也衰老

在跪拜的匍匐中。有時清風吹我

我也隨之搖晃兩下，這半身的虔誠

這半身的身不由己和

遲疑。

我有無法言說的苦衷，我有朝廷深夜的密告

我有半死的母親和苦味的亡妻

在背上，馱了整整十年

原諒我。在雪山腳下，依然漆黑

原諒我。在深夜的暗淵，這具屍身

依然咬牙活著。同時

我也寬恕你。你的金身，你的宮殿

你醉酒的小沙彌，整宿整宿的捉蝴蝶

我再次請求你。在你的應答或者不應答中

打開月亮的手電筒

照一照這低頭的人間

少女說

為他死去一次。飛升的願望帶著粉色的

螺旋槳。帶著隔夜的露水，卻不願做

露水夫妻，藏著隔夜的仇。

從夜色中的少女到清晨的

女人，我是爆炸過的蜜桃，隱匿了

多少疼痛和不言不語。

大氣是上升的，靈魂緊緊抓著他從雲端

伸來的梯子，用肉體來攀爬容易的多

肉體是下沉的，在枕邊，他用甜言蜜語

為我剝掉鱗片，裸呈是羞澀，也是難言的

歡愉。從乾癟到飽滿，我跨過了整個秋天

之後，我將用一生的時間來消化，從糖到鹽

的一個反推過程。

現在，請你自己去死一次好么。

我乾癟的乳房，依然掛在那裡

你死不死，它都掛在那裡，像兩座

預設的墳丘

垂柳說

他人的湖面正在沸騰，而我的早已

沉默。沉默與自身觸摸不到的反面

它可以光滑，陽光都站不住腳跟，它

可以粗糙，擁抱和擁抱之間有巨大的

阻力。湖面可以破碎，可以被解釋

但不可言說，不可深入。不可深入它

焦慮鑄成的堤壩，不可用我下垂的

枝葉，去垂釣一隻浸泡了膽汁的舌頭

我只能虛構一個倒影，一個反方向的

向上，貼在它的面頰上，中間尚且隔著

多重意義，各種詰問和責難。

我是無意義的風景。是它身旁的隱喻

有一天，它傾覆，和天空交換了身子

我不敢保證，抓住泥土的根是否會

抓緊雲朵這根救命的稻草

顏色說

有兩種顏色解釋不清楚

正反兩面，不是黑和白

不是非此即彼，也不是

此身彼身。正如我在回家路上

看到過兩個人，一個小偷，一個官吏

一個微瘦，一個肥胖

不能判斷，一個比另一個好

也不能說一個比另一個壞

我只能用一場戲劇，反覆交換

他們的身份，直到落幕

我都不敢眨眼睛，直到這一生

我們都在不斷的擦眼睛

張定浩點評：

我曾見過深夜大昭寺門口繁星般散落的磕長頭的人，同時，也見到眾多遊客坐在他們中間的台階上，觀看他們也觀看佛，並聽任那些身後跪拜雨點般砸向自己。而這些絕對的虔信和絕對的不信，其實都與詩無關，一個詩人，是永久遊盪在中間地帶的魂靈。

具體到這首詩里，就是「這半身的虔誠」，與「這半身的身不由己和遲疑」之間不動聲色的結合。這兩句，是點亮全詩的酥油燈。而「朝廷」這個詞突然的出現，也讓整首詩蒙上一層如黑釉般的歷史感。

簡練乾淨的詞語，以及在句法展開上如同經文一般的重複迭盪，讓這首詩充滿力量。略顯遺憾的是最後一段，在我看來，它削弱了倒數第二段反轉的力量，此外，「月亮的手電筒」和「低頭的人間」的比喻意象，也顯得稍微有些靡弱，假如這一段刪去，這會是一首更加強有力的詩。我注意到詩人其他的幾首詩，如《少女說》最後將乳房比作墳丘，如《垂柳說》末句「抓緊雲朵這根救命的稻草」，似乎都是在結尾處失之用力過度，反倒流於滑易了。

《中國好詩》第30期精選（附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