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媚：1987，來自超市的杏脯，有一種危險的氣息

天下 04-01

食光機

食物中的當代微觀小史

文 |西門媚

「放學的時候，我要跟你說件事。」快到高二寒假的時候，一天中午，小敏從後排傳了一張紙條過來。紙條沒有落名字，但我認得這字跡。

我心裡便開始嘀咕，有了無數設想，課也聽不進去了。

我沒敢回頭看他。我猜他正看著我。

小敏對我很好，這我是知道的。

我在紙條上加了個幾個字，「怎麼辦？」，悄悄遞給了燕子。

燕子本來就沒聽課，她坐我後排。我知道，她正在看瓊瑤小說。她的課桌上有個窟窿，把書放在課桌下面，正好可以看小說。那一陣，她瘋狂的迷上了瓊瑤。經常下課的時候，眼睛紅紅的。那是感動地哭過。

燕子在紙條上加了幾個字，遞迴給我：「彩霞滿天的時候！」

西門媚：1987，來自超市的杏脯，有一種危險的氣息

《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劇照，與內文無關

我不再想問燕子。就像班裡其他女生一樣，瓊瑤讀多了都有點弱智。她現在基本只跟我談兩個話題，除了瓊瑤的小說，就是她跟張樂的事。張樂猛追她一月後，他們開始悄悄談戀愛。估計她現在，瓊瑤小說里的一切男主人公都自動替換成了張樂，自己替換成了所有的女主角。

她確定和張樂談戀愛的那一天，跟我說：「我以後要寫個小說。」我一驚，燕子平時不喜歡語文課，更不喜歡寫作文啊，課外書也只讀瓊瑤，我讀那麼多文學作品，都沒敢說出這樣的理想。她接著說：「如果我們以後成了，我就寫個小說，標題就叫《愛的羅曼史》。」「什麼叫成了？」「反正就是以後一直在一起。」我猜她是說，以後要結婚。

我看不大出張樂有什麼好。是的，張樂是長得高，白凈，會唱歌，會跳舞，但是張樂不聰明啊，學習吃力，不會講笑話，聽笑話也找不到笑點，還對所有的女生都熱情有加。

小敏跟張樂是完全相反的男生。

小敏不高，不帥，但極聰明，幽默，卻有些憂鬱，對很多同學都愛搭不理的，但對我非常好。

我家離學校很遠，高一隻能坐公交車上下學，非常不方便。高一暑假，我學會了自行車，高二開學，磨了許久，家長終於允許我騎車上學，條件是得有同學護送一陣。郊外卡車多，開得野，家長非常擔心騎車安全。

阿華離我家比較近，上學稍微繞一下，就可以來接我。小敏離我家非常遙遠，得從城西穿到城東。但開始一陣，他倆都來接我上學，放學送我回家。兩人一左一右，讓我騎在中間。

他們本來都是我好朋友，這種格局，要維持平衡不並容易。跟誰多說兩句話，另一人就會覺得被冷落。

一個月以後，我騎車已經很好，膽子也大了，家長也不再擔心我。我跟他們說，不用接我了。阿華不再陪我上下學，小敏卻堅持要每天送我回家。

有時候放學早，小敏到我家門口的時候，就問我累不累，不累我們就騎遠些。

於是，我們會騎到鄉下，拐進機耕道。最後找個小山坡坐著。看遠處農人種田，牛羊吃草。

我們開始談天說地。那時流行的「五角叢書」、「走向未來叢書」，還有《讀者文摘》、《青年文摘》、《台港文學選刊》，等等，都是我們的話題。

聊到晚飯時間近了，才騎車回家。

最近兩次，我們聊天的時候，小敏都掏一袋杏脯給我。從小到大，我都喜歡吃酸酸甜甜的果乾，特別是杏脯。我驚喜的接過來，打開和小敏同吃。開始我有些疑惑，我問過他：「沒事吧？你哪有錢買啊？」

這種杏脯那時要三塊多錢一袋。在零食中是相當貴的了。在同學中，小敏那時每月午飯錢是最少的，只有八塊。我那時是最多的，有二十五塊。二十五塊也難有什麼結餘，除了買書，只是能多吃一點校門口的小吃零食。八塊就嚴重不足，午飯都只能買素菜。好在，我們要好的幾個朋友，午飯經常混在一起吃。

我驚訝他帶給我杏脯的時候，他神秘地沖我笑笑。我也就沒再多想。

他家是上海人，以前他就帶來過老家的果脯話梅。我還記得他當做寶貝的鹽津話梅，我吃一顆就不想再吃。鹹鹹的，口味太重了，完全不習慣。估計是那次，我就告訴他，我喜歡的是杏干杏脯，喜歡酸甜香軟的味道。

我們平時很隨便的，跟其他幾個好友一樣，什麼話都說，就像好哥們，除了兩性情感的話題。小敏這麼慎重的寫一張紙條給我，是什麼意思？

是要表白嗎？

周圍已經有些同學在談戀愛。我知道，男生一般會對女生說：我們耍朋友吧！

如果小敏這麼說，怎麼是好？雖然我覺得他很好，我們是極好的朋友，但是，他不是我想像的那種男生。小敏的敏感，時不時流露的憂鬱，不是我喜歡的類型，讓我既怕面對，又怕拒絕。

下課後，我磨磨蹭蹭地收拾完書包，又打開，拿出畫本。這周末就要換黑板報了，我還沒想好刊頭畫什麼呢。但腦子根本是亂的，拿著畫本，翻著一頁頁的白紙。

教室安靜了，同學們都走了。

小敏站在我桌前。

我馬上明白，他比我還緊張。

「你說對了，就是有事了。」他像對著空氣在說話，我沒聽懂，他頓了頓，像鼓足勇氣一樣，說了下去：「能不能借我四十四塊錢？」

我臉一下子紅了，咳，我還以為要說什麼呢。我馬上答應了：「好啊，怎麼了？」

這筆錢，對於1987年的中學生，完全是筆巨款。我心裡開始計算，我的私房錢盒裡，差不多就是四十幾塊錢，是我存下的壓歲錢。壓歲錢都是嶄新的人民幣，有的還連著號，不捨得用。

但借錢比面對小敏表白要容易多了。

小敏說話變得不清晰連貫，聽了半天，我終於明白過來。

西門媚：1987，來自超市的杏脯，有一種危險的氣息

80年代的百貨超市，源自網路

八十年代中後期，我們這兒出現了一種新型商店：「超級市場」。只能算現在超市的雛型，像現在的農村小超市。不大，中間一排又一排的貨架。選了東西，就到門口結帳。先自選，後結帳，這種方式很新穎。我知道九眼橋就有一家，提到它，我們都很慎重，不會說「超市」，而說「超級市場」。我只去過一次，只是為了開開眼界。東西太貴了，大家都只看不買。

小敏在超市被抓住了，超市要罰他十倍。押了他的學生證，要他一周之內拿錢去取，否則就告訴學校。

我這才懂了，小敏之前請我吃的杏脯是哪裡來的。我知道小敏平時極愛面子，要開口向我借這錢，一定是真正的「走投無路」。

第二天，我把錢給了小敏。之後的一段時間，正好趕上期末考試，我悄悄疏遠了他，不再約著騎車。並不是因為考試，而是因為我嗅到一種「危險」的氣息。

第二學期開學，小敏就把錢還了我。我們沒再沒提過這事。很多年之後我都在想，那個寒假，小敏是怎麼湊到這錢的，超市會不會靠這盈利，會不會真的把一個少年逼上險惡的道路。

西門媚：1987，來自超市的杏脯，有一種危險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