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孽迷宮》：一個精神棄嬰的混沌情路

托尼是個與生父生母居住在一起的「精神棄嬰」。25歲時，他在與母親芭芭拉性交後出現精神病性（psychotic）反應，用一把尖刀結束了芭芭拉的生命。如果用一句話概括《欲孽迷宮》（Savage Grace，2007）所表述的故事，我選擇把影片的開頭與結尾放在一起。從「精神棄嬰」到與母親亂倫的殺人犯，托尼這個富家子弟的人生究竟是如何走到這裡的？

影片開場芭芭拉懷抱嬰兒托尼的鏡頭充滿著愛意與溫暖，那一刻每個觀眾似乎都能體驗到人之初與母親融為一體共生（symbiosis）的美好。這一幕與片尾最受爭議的母子亂倫場面形成了鮮明對比：性愛本身雖然也是與體驗「共生」的過程，但如果發生性愛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某種程度上則是將俄狄浦斯情結（弒父戀母）、以及與母親「共生」的慾望付諸了行動：與芭芭拉發生關係的那一刻，托尼彷彿用這種方式戰勝了拋棄自己的避世父親，得到了母親，並且在這種交融中退回到了最原初的嬰兒狀態。然而這樣的過程又是壓抑而扭曲的，如同影片的整體氛圍一樣。

《欲孽迷宮》劇照 | 來自網路

為何亂倫這個話題會喚起許多人的不適感？為何亂倫在集體無意識中是一種禁忌？遠古時不同部落間的異族通婚確保了當時的人類能不斷擴張資源與關係來實現生存目的，而亂倫則阻礙了這一目的的實現；其次，亂倫所產生的後代往往會因為父母一方年齡過大而無法得到足夠多的照料（考慮到古代人類的壽命遠低於現代），從這個意義而言，母子亂倫相比父女亂倫更為罕見而禁忌：母親對後代健康成長的重要程度高於父親，母子間的亂倫可被視為「禁忌中的禁忌」；第三，現代社會亂倫禁忌中對於基因缺陷的考慮在遠古時代則是居於次要地位的，但即使在遠古時期，亂倫所造就的後代在生存上的劣勢顯而易見；第四，人類壽命的增長使大家族慢慢變成了核心家庭（nuclear family），從心理層面而言，亂倫會使關鍵照料者或同胞手足被排斥於關係之外，影響家庭結構穩定性。綜上所述，亂倫禁忌彷彿是一道通用的社會防線，用來抵禦俄狄浦斯式幻想的實現。

正因為亂倫是人類社會共識的禁忌，突破這層禁忌的人往往具有邊緣性人格障礙、反社會人格障礙以及精神分裂樣特質。在影片中，芭芭拉與托尼都各自呈現出了這部分人格：年輕漂亮的芭芭拉沉迷於各種派對社交，在晚宴後當著丈夫的面與陌生男子公然調情隨其回家，甚至在與嬰兒托尼交流時她也有著產後女性較為少見的亢奮感，這些場景勾勒出了芭芭拉躁狂的人格面。然而這種浮於表面的躁狂又很容易被自戀受損後的暴怒所打破：在搬到巴黎後的家宴上，芭芭拉對勢利浮誇的賓客瞬間勃然大怒，苦心經營維護的名媛形象蕩然無存。芭芭拉所做的一切彷彿都是為了確認「我是誰」：過氣女明星？富豪家族第三代傳人的太太？托尼的媽媽？

對自我身份認同的障礙使得芭芭拉和托尼的交流看似親密實則侵入，例如她會問托尼：「等我年紀大了頭髮變灰乳房下垂的時候，你還愛我嗎？」這種情人般的發問對一個10歲孩子而言是充滿不適當的誘惑的，然而對丈夫長期精神缺位的芭芭拉而言，她無意識中會用這樣的方式去吞噬生活中僅存的男性穩定客體，也就是無辜的小托尼。真正對芭芭拉造成毀滅性打擊的是丈夫的出軌與離開，即使在此之前她已經在體驗托尼長大成人需要與她分離的恐懼，當被拋棄的恐懼成真時，芭芭拉整個人格都陷入了崩潰中：性癮爆發隨意性交、消沉低落自我隔離、濫用藥物自傷自殺……一個人格不穩定的母親是難以關注到孩子的真實需求的，即使他們表面看起來相依為命，當芭芭拉在經歷這一切的時候，她並不知道托尼在經歷著怎樣的痛苦。

對托尼而言，看似生活在一起實則被排斥的感覺從嬰兒期就相伴相隨：影片中嬰兒托尼穿著的嬰兒睡袍是女童款的，讓人不禁聯想這個家庭曾經期待的是否是個女嬰；父親布魯克斯對父子關係迴避壓抑，全片與托尼唯一的深度交流是告訴他「女人是很麻煩的」；芭芭拉雖然對托尼有無比的熱情，但站在嬰兒床邊抽煙、不顧托尼的意願強迫他在賓客面前誦讀書籍等行為又讓人感覺她並不是一個能保護與理解孩子的母親；不停的搬遷使得托尼的人際關係始終處於不穩定的狀態中，他唯一能認同的穩定客體不是父親母親或朋友，而是一個狗項圈，對他而言那條名叫吉奧圖的狗也許是他短暫人生中所擁有過的最穩定真實的陪伴；在情感世界裡，托尼像是一個沒有被開化過的小嬰兒，在他的情慾世界裡只有共生的原始慾望，而沒有更加高級的情感深度交流。

《欲孽迷宮》劇照 | 來自網路

托尼也從未真正得到過來自父親布魯克斯的愛，這種欲求不滿在父親隨小女友私奔離家後達到了極致：在影片另一飽受爭議的三人行場景中，男公關薩姆與芭芭拉及托尼裸睡在同一張床上，儘管三人在那一刻都體驗到了巨大的荒誕感，但那樣的情慾表達又彷彿是一種隱喻：薩姆在那一刻既是芭芭拉缺位的丈夫，又是托尼缺位的父親，他在那一刻是這對情感匱乏母子所共同需要的慰藉與替代，三個人交纏在一起彼此觸碰裸體，彷彿再次想要實現「共生」這一原始初級目的，然而這種嘗試終究是徒勞的。托尼所交往的男性愛侶野性有力，一方面帶有自己父親冒險特質的一面，但又比父親在人格層面上有更多的力量去對抗具有吞噬感的芭芭拉，這種類型的男伴對於托尼如同情感需求上的「完形」：他的生命需要有陽剛的力量來介入去平衡與母親之間過於緊密的關係，某種程度上也是借著男伴的存在試圖完成俄狄浦斯情結的進化：當能認同父親或一個重要男性客體的時候，戀母情結才會升華為自我超越的慾望。可惜隨著他們再次搬遷到倫敦，托尼再次喪失了重要男性客體，回歸到了與母親共謀（collusion）共生的關係中。

亂倫是一種巨大的心理創傷，會激發當事人的精神病性反應（精神病性反應未必是激烈的，也可以是極度冷漠的），也許這部分解釋了為何托尼在與母親發生性關係後出現人格解離並最終殺死了母親。托尼與芭芭拉的性交又是明顯帶有施虐色彩的：這並非是一場托尼想要的性交，芭芭拉主導控制了這場亂倫行為的發生，她某種程度上享受這一羞辱男性的過程，謀殺像是被施虐過程所激活的反應。托尼真的對母親有性慾反應嗎？也許那一刻母親只是他在同性情慾世界裡的一個替代品，而這份情慾真正指向的是自己渴望得到但缺位的父親。托尼藉由這個過程釋放了自己內心壓抑已久的憤怒：被母親忽略與吞噬的憤怒、被父親無視與拋棄的憤怒。

這種憤怒與攻擊力量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演變成了一場殺戮，在命案發生前，托尼手執吉奧圖的狗項圈坐在廚房地板上吸吮手指目光獃滯，彷彿失去了用語言表達的能力，在巨大的心理衝擊與創傷面前徹底退回到了嬰兒的狀態，然而這對他而言還不夠，無意識中他想徹底回到子宮裡，而這意味著需要先讓自己死去。也許那一刻托尼真正想殺掉的是自己，並不是眼前的芭芭拉，但解離與幻覺使他越發分不清芭芭拉與自己的邊界在哪裡，錯亂中捅死了她。影片片尾字幕顯示，托尼在第二次入獄時最終用塑料袋悶死了自己，這一結局有著雙重隱喻：窒息是一種與新生兒被擠出產道時相關的體驗，塑料袋也有著子宮的意象，那一刻托尼彷彿真的逆行到了被擠出母親產道前的狀態；而更為諷刺的是，托尼的曾祖父是發明塑料的人，這個家族的男性似乎都被先輩巨大的成功下了詛咒：不成器的祖父，避世的父親，無力的托尼。「被先輩殺死」是徹底的屈服，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像是極致的反抗與攻擊。

母子亂倫意味著去到了「父親不會允許前往的禁忌之地」，這種無意識所帶來的愧疚羞恥感足以令人不斷陷入自我懲罰的魔咒中。托尼在殺死母親後主動給警察打電話又是一個帶有向父性權威坦誠罪行並接受懲罰的意象，平靜吃外賣的場景則更接近於精神病性的冷漠反應，同時也有著另一層精神動力：高度共生的芭芭拉死了，托尼彷彿第一次感覺到了自己作為一個獨立客體的存在，連飢餓感都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起來，吃東西在當時滿足了這種真實的飢餓感，也滿足了一個精神退行巨嬰的口欲。

《欲孽迷宮》是一出罕見的人倫慘劇，然而與亂倫相關的精神動力在家庭中並不鮮見：缺位的父親/母親、缺乏關照能力的父親/母親、過於吞噬侵入的共生共謀關係、精神上的無法分離……這些都可被視為無意識中的亂倫傾向，儘管只有少之又少的人會穿越重重心理防禦將其付諸行動。亂倫對人格發展所帶來的傷害非同一般，一個無法走出亂倫情結的人註定會在自我懲罰中走完一生，這是一座真正的欲孽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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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二級心理諮詢師，中美精神分析聯盟(CAPA）高級組成員，中德精神分析學院在讀。電影愛好者，現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