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君死社稷，崇禎帝臨終遺言和牢騷是怎樣煉成的？

向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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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七年（1644）三月十九日晚，崇禎帝找了萬壽山（煤山）一棵老松樹上吊了。

那天早上，崇禎帝的寵臣、兵部尚書張縉彥打開正陽門，迎進了劉宗敏的部隊。中午，李自成在崇禎帝的心腹太監王德化的帶領下，從德勝門邁進紫禁城。

紫禁城開始屬於曾給崇禎帝干過幾個月基層郵差的李自成。李自成記得是崇禎改革驛遞讓他下了崗，但崇禎帝大概不知道還有這檔事。

崇禎帝在萬壽山上哀痛萬千，就有了後來史家萬千感嘆的崇禎遺言：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明史·庄烈帝本紀》）

崇禎殉國圖

庄烈帝，即崇禎帝。南明弘光帝大臣張慎言初議追崇禎帝為烈宗敏皇帝，顧錫疇議廟號干宗或乾宗，均不被採用，後被定思宗，又改稱毅宗。隆武帝又將改為威宗。清順治十六年（1659）十一月，謚為懷宗，後以「興朝謚前代之君，禮不稱，數不稱宗」為由，去廟號，改謚庄烈愍皇帝，故清代史書將崇禎帝簡稱庄烈帝。

一個亡國之君，連廟號都無法得到解決。

清室不願意給明朝末代皇帝一個正式的廟號，沒料到三百多年過去，清朝末代皇帝溥儀死後，所得的廟號和謚號，只是家族內定的非正式號。

很多人對於崇禎帝的死，是飽涵同情的。尤其那句「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令聞者感嘆唏噓。一個皇帝，寧願自己死得蓬頭散發毫不體面，寧願自己屍體被人分割凌辱，也不願意造反者傷害任何一個百姓。這樣的皇帝，至死心裡裝的還是百姓，而不是自己，著實是一個愛民的好皇帝。

他死了，明亡了，也不可能有史官記下他的臨終遺言。那麼，《明史》中的崇禎遺言，究竟來自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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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官員趙士錦身歷目睹了李自成進城，他在《甲申紀事》中記載，他從一個發現崇禎屍體的內侍那裡得知，崇禎身上有一份遺書，寫道：「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文武可殺，但勿劫掠帝陵，勿傷百姓一人。」

於《明史》遺言比較，對應處僅三字改動，該是從《甲申紀事》中取材刪節。

趙士錦說從發現屍體的內侍那裡得來的情況，應該不虛。但又有材料，如趙宗復《李自成叛亂史略》，說內侍在煤山松樹下發現屍體時，只找到了崇禎帝手書的「天子」二字，證明死者身份，因為他身著藍綢袍，一腳光著，一腳穿著紅靴子，並沒有發現所謂的遺書。

趙書還說，李自成伏屍痛哭：「我來與汝共亨江山，如何尋此短見？」

李自成進北京城

趙宗復何許人也？我沒有找到他的生平材料。而趙士錦為明朝萬曆年間大學者趙用賢的孫子，崇禎十年進士，任工部主事。崇禎十六年十二月八日，趙士錦由工部尚書范景文推薦，補工部營繕司員外郎，守阜成門。趙士錦見庫藏只有2300百餘金，感慨：「國家之貧至此！」趙士錦在李自成軍進城的現場，還聽到了百姓即稱「大順永昌皇帝萬歲萬萬歲」。

可以說，趙士錦所記的崇禎遺言，是最原始的第一手史料，有一定的真實性，但不排除有為故主諉過而做藝術創造的可能。

趙士錦祖父趙用賢曾因彈劾張居正，被廷杖謫戍。張居正死後第二年，趙用賢復出，做過萬曆帝的老師，又做過太子辦公室主任，做過吏部侍郎，和東林黨領袖、吏部尚書趙南星交情深厚。他死後被天啟帝追贈太子少保、禮部尚書，謚文毅。

高幹子弟趙士錦取得入仕憑證後，一直在中央機關工作。他能力如何不好說，有政治資源，但入職六年後，才被尚書范景文舉薦，僅提升了半格（正六品到從五品）。即便後來范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成為輔臣，趙士錦的仕途也未再進一步。

相較於崇禎末年，不少官員才資平庸、能力有限，卻被很快提升，位極人臣。陳演為人刻薄，為官期間大肆排除異己，公報私仇，欺瞞君王，卻因一次山東平亂有功，授戶部尚書，加太子少保，榮升為首輔大學士。張縉彥彈劾過前閣臣楊嗣昌，但就因一些速成的紙上談兵的功夫，直接由兵部都給事中破格提升兵部尚書。

還有魏德藻，崇禎十三年考取進士，成為新科狀元，因擅長辭令，有辯才，深通崇禎謀略故總能迎合，短短三年，由六品編撰至禮部右侍郎、東閣大學士，還做了一月首輔。雖是末任，也名副其實。

崇禎帝朱由檢

這些大寵級重臣，在義兵臨城下時，卻有了首鼠兩端的精彩表演。張縉彥拿不出禦敵之策，便乾脆打開城門迎闖王，做了李自成的座上賓。陳演和魏德藻，即便被崇禎帝罵死有餘辜、推到龍椅，也堅決力阻皇帝南遷，硬是把大明朝拖上死路。李自成進城後，陳、魏卑躬屈膝，獻金助餉，只是沒有逃脫劉宗敏的酷刑拷打。

一迎二降，是寵信他們的崇禎帝沒有看到的，也應徵了平陽失守後，崇禎帝對陳、魏他們說「朕非亡國之君，事事乃亡國之象」（李清《三垣筆記》）的讖語。

文武可殺！

這是崇禎帝的怒言，也是趙士錦的泄憤。

趙士錦想做忠臣，為此同情故主的同時，將他塑造了一個不懼凌辱也愛民的帝王。

他說崇禎帝遺言，「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與他的老同事、工部左給事中李清在《三垣筆記》中所記，崇禎帝說「祖宗櫛風沐雨之天下，一朝失之，將何面目見於地下」，何其相似。

死後無臉見祖宗！難道是崇禎帝亡國前夕的口頭禪？

酒後未必吐真言，但死前哀歌心裡話。

趙士錦為崇禎帝留下了遺言，也影響了後世都說他不容易，為了做一個愛民的好皇帝，殫精竭慮，用錯了人。

3

大家都在同情崇禎帝，拿著趙士錦的崇禎遺言，大膽地推想他彌留之際的牢騷。

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記載，崇禎帝逼著周皇后、袁貴妃和明光宗李康妃、明熹宗張皇后上吊後，又砍傷長平公主、砍死坤儀公主，再帶著九門提督太監王承恩跑到煤山自縊，嘆息：「吾待士亦不薄，今日至此，群臣無一人相從。」

人走茶涼，國亡臣跑。即便要殉國的忠臣，也不會陪著皇帝一起死。

自殺是個人隱私。

計六奇是明末清初的民間史學家，江蘇無錫人，京師城破時他還在母舅胡時忠家讀書，在那裡聽到了不少明亡的新聞，約康熙二年（1663）起著手準備《明季北略》的寫作。不知他是從哪兒弄到的崇禎死前感嘆。煤山現場，只有崇禎帝和王承恩二人，都死了，即便有再多的牢騷也只能帶走，不會隨著充滿血腥味的空氣流傳。最有可能的是，他讀到了或聽到了趙士錦、李清的文字，進行豐富的想像。

這哀傷的文字，不見諸清乾隆初年所修的《明史》，卻影響了嘉道年間文人抱陽生《甲申朝史小記》說，崇禎上吊那天早朝，未見一個大臣，說：「諸臣誤朕也，國君死社稷，二百七十七年之天下，一旦棄之，皆為奸臣所誤，以至於此。」

「國君死社稷」，也算是崇禎帝在亡國前的口頭禪，《明史·庄烈帝本傳》中有。

李建泰疏請南遷，崇禎帝找群臣廷議，說：「國君死社稷，朕將焉往。」後來又有了「國君死社稷，恆理也」的新版本。這五字，是崇禎帝從《禮記》中學來的。後人將他自縊煤山與永曆帝遷都聯繫到一起，說：「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

榮辱盛衰，關鍵看君王。

清人繪畫明成祖像

作為明朝在北京的首任和末任皇帝，永曆帝與崇禎帝走在兩極。

明成祖永樂帝朱棣稱帝前，是乃父朱元璋最得意的皇子燕王，不但配置了一流的正統教育名師，還有第一大將徐達給朱棣做岳父和師傅，督率大明精銳鎮守北平，很快成為實力最強的諸王之首。

而崇禎帝朱由檢繼位前，是很不幸的棄兒，由於生母是婢妾出身，故不得為宮女所生的父親朱常洛的疼愛。他的大哥被祖父神宗立為皇太孫，指定接班；其他兄弟早殤也被其父追封為王，而他直到天啟二年才被封信王。天啟期間，朱由檢長期養在宮中，不可能接受帝王術教育，即便出居信邸九月，也受盡了權宦魏忠賢的監控和欺辱。他繼位後，想做一個好皇帝，但先天資質普通與後天教育有限，加之長期煎熬中養成的猜忌多疑、剛愎自負的性格，造成了他置身在數代遺留下的黨爭不止、戰事不斷的內外交困大亂局中，不知道該如何正確駕馭人才和奴才，輾轉反覆換了五十位首輔仍無濟於事，最後只落個「蒙難而不辱其身，為亡國之義烈」（《明史·庄烈帝本紀》）的命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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