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編輯方案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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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troduction: 編輯方案不僅是文學書的錦上添花，不僅是社科書的回魂良藥，還是編輯的核心創作。 編輯方案是編輯對一本書做的最重要的工作，但最重要的事情人們往往不願意透漏。至少這個題目我沒見誰寫過。說這事有點像給平時隱形的編輯脫衣服，大家都是不願意乾的。我剛好有空，也不怕丑，就來講講這件事。那麼，編輯方案是什麼？我先從兩個故事說起：

一個是《梵高書信》的成書故事。話說梵高去世後，留下了大量的書信，其中主要是寫給他哥哥提奧的書信。梵高去世後僅6個月，提奧也離開人間，提奧的妻子若安娜成為二人的財產繼承者。她在經營店面之餘，整理、編輯、翻譯了梵高寫給提奧的全部書信，最後出版了厚達1670頁的三卷精裝版書信集。由於成本很高，在當時定價都高達22.5美元，只有少數人才能買得起。後來，傳記作家歐文·斯通在寫作梵高傳記的時候閱讀梵高書信，萌發了重編此書的想法，他按照「留下有意義，去掉沒意義沒價值的部分」的編輯原則，刪繁就簡，最後做成了本小書，後來暢銷全世界。這是一個知名的重編故事，斯通最核心的工作就是制定新編輯方案做成了新產品。

還有一個著名的故事，就是海明威《流動的盛宴》的誕生故事。這本書海明威生前沒寫完，後來由他的遺孀瑪麗·韋爾什整理出版，而實際上是由英國出版家湯姆·麥奇勒編訂出版的，湯姆在回憶錄開篇就講了這件事，他當時還是剛剛加入喬納森·凱普出版社的新員工，由於瑪麗·韋爾什對他比較有好感（想上他），出版社就派他隨同瑪麗·韋爾什一起去海明威海明威的家裡整理文稿。在整理文稿時發現了一份名為《流動的盛宴》的清單，於是他們將手稿編訂為與此書名匹配的一本書，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這本書成為了經典。最近還有一個新譯本出來，主要賣點就是恢復了當時沒有收錄的部分。這個故事表明：編輯最初步也最核心的就是做編輯方案，其實就是做一個產品化的方案。

在中國這樣的故事也有很多，最有名的就是孔子編訂《詩經》的故事，不論這件事是真是假，可以肯定的是《詩經》肯定有一個編者，他提煉出了「風、雅、頌」的編選原則，編輯出了這本流傳千古的中華文明經典。後世的編輯方案故事就更多了，創造紀傳體史書的司馬遷，用編年體編寫出《資治通鑒》的司馬光，等等。我們通過這些編輯故事可見：選擇精華、便於傳播、形成產品是編輯方案最古老的作用。接下來我可以大概總結一下編輯方案是個什麼鬼了。

編輯方案是什麼呢？編輯方案就是通過訂立編選原則、制定文稿編排方案，把文稿做成一個便於傳播、便於閱讀、便於銷售的產品化方案。如果按照現在編輯產品經理化的做法，這個編輯方案還應該是一個通盤考慮的方案，也就是說除了文稿編輯方案之外，還應該包括設計方案、印製方案和營銷推廣方案。說白了，編輯方案就是整體的產品方案。

如果要提高了說，編輯方案最核心的是選擇與塑形，要知道上帝創造世界的時候最重要的工就是分開、分開、再分開，那其實就是選擇，上帝創造萬物第二件事就是賦予形態，在編輯就是編排方案。從這個角度看，編輯可是在做著和上帝一樣性質的工。有人說做編輯是可以通達天道的，就是這個道理，很多偉人也都是編輯，古代的孔子、保羅、董仲舒，現代的富蘭克林、毛澤東、魯迅，他們的另一個重要身份可都是編輯。可見這是一件多麼重要的工作和工具。

第二個問題：怎麼做編輯方案？這件事因為比較職業，屬於行業技術，一般人不會寫。而且會涉及行業秘密，編輯們不會透漏。我向來不吝惜這些技術層面的東西，加之在西安編輯工作不多，有空就寫寫，權當用熟悉的題材練筆。扯遠了，我們從上述編輯故事中可以略知做法的一二：第一步肯定是熟悉稿件；第二步是確立編選原則，也就是確立主題，海明威遺作《流動的盛宴》好在已有明確主題，編輯的工作就是選定文章。第三就是編排和設計方案。第四是圖書的裝幀設計方案。什麼事情干講理論不會有生動的教益，最好的學習其實是看一流案例，就像商學院的核心核心課程就是企業案例一樣，編輯方案也是如此，案例裡面才有真門道。

我就來講講自己親歷的和觀察到的一些好的編輯方案吧。我第一次感受到編輯方案神奇之處是在授業老師的公司，那時候同事在編輯一本小說，名為《死囚牢里的配號》，那本書原作者的目錄設計比較粗糙，需要重新編訂目錄，作者也同意這個看法，但是同事幾經掙扎仍然沒有做好編輯方案，最後季老師花了一個周末做了全新的編輯方案，周一上班的時候我們圍在一起瞻仰那個方案，都驚呆了，那完全是一本世界文學名著的感覺，有興趣的可以把那本書買來看看，限於篇幅我就不在這裡引用了。後來那本書做了不少推廣，但是銷售一般，我總結的原因是作品定位比較尷尬：論純文學水準沒到一流，論類型小說也沒到位，所以不倫不類，比較尷尬，賣不好也是自然。

有那件事也可以看出：一本文學書最後銷售不好也不是編輯方案可以挽救的。話分幾說，編輯方案雖不能挽救文學作品，但對於很多社科圖書確是一劑回魂丹。比如前面流行的那套「超譯叢書」，最有名的包括《超譯尼采》《超譯佛經》，這套書幾乎可以說是完全以編輯方案取勝，因為尼採的書、佛經到處都是，但為什麼沒有超級大賣？因為：1、不好懂；2、沒有按照現代傳播的方式編輯；3、內容繁雜，卷帙浩瀚，有趣的內容散落在浩瀚的文集之中，需要很多閱讀精力才能發現。所以，這套書的編輯方案就是：1、確立符合現代人需求的大綱；2、編選著作中最有趣、最有啟發的內容，並重新擬定小標題，按照新的邏輯排列；3、根據文稿情況做一定的解釋與注釋，便於讀者理解。如是，這套在日本暢百萬、在港澳台都暢銷不知多少的叢書就誕生了。當然，這類書有個前提，那就是內容底子要好，這幾乎是一切好編輯方案的前提：作品底子好。實際上，作品不好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在我看來，編輯方案不僅是文學書的錦上添花，不僅是社科書的回魂良藥，還是編輯的核心創作。在某種程度上，編輯方案幾乎相當於寫作方案，之所以叫編輯方案，是因為前期寫作沒有規劃，而後期要給一堆散亂的材料一個有邏輯的結構，而這個工作又是編輯所為，所以叫編輯方案，這原本是作者的工作啊。經過後期編輯而暢銷的書很多，比如《金融的邏輯》一書原本就是陳志武老師在各大媒體發表的各類文章，後來編輯根據核心主軸和市場行情制定了合適的編輯方案，於是大賣。再比如，熊培雲的《重新發現社會》，等等。

此類案例太多，我就不一一舉例。但是，值得一說的是編輯的身份和版權歸屬問題。最近終於有人提出編輯的版權問題了，編輯方案其實就是編輯的版權，就是編輯的創作。只不過由於編輯習慣於當幕後人，也不喜歡搶作者的風頭，所以一般都不說。在未來知識版權越來值錢，我覺得編輯也應該納入版權所有人，當然前提是你的編輯方案足夠出色。

若論出色的編輯方案，最好的案例就是鍾叔河先生的「走向世界叢書」，他的編輯方案堪稱典範。我來盤點一下他所做的工作：第一，寫點評，即加入了編者的意志，也為讀者閱讀提供了窗口與索引；第二，提取了有趣的目錄，這對原作品是一個很大的加分項目，原作者由於時代原因沒有做比較符合現代傳播的目錄，編者的添加就是一次再創造；第三，加入了內文關鍵短語批註，並且以很美好的方式展示，這是少見的強力加入編輯意志的做法。雖然很多人都說編輯應該述而不作，應該隱身，但實際上頂級的編輯可都是不是這麼乾的，都是會參與共同的創作，比如金聖嘆評《水滸傳》，比如我前面舉例的《聖經》正典化過程，其實都是不同作者一起編輯創作的過程。而那些知名的編輯批註本甚至也都成了經典，比如 《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李卓吾評點西遊記》等都是編輯點評本中的經典，這時候編者和作者已經成為共同著作人，其實已成了為作品增值的新作者。

當然，也有一些懸案。比如有人說卡佛的小說是被編輯成極簡風格的，他原來的小說可能並非一定如此。還有人說，《天才的編輯》中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未必就是給《天使望故鄉》做了好事，而是刪壞了一本著作。如此等等，其實編輯做到這個地步在已經不是絕對的是非對錯問題，而是一個選擇與權衡問題。寫到這裡我想起尼採的一句話，他說他對自己身上二流的東西絕不留情，立即拿掉。我認為，這才是一流作者應該有的態度。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遇到了品味高級而又狠心的編輯，他自會幫你做這件事。在我看來，如果有這樣一位在創作上可以一起戰鬥的合作編輯，其實是很幸福的事情。話說，我最近也在寫書，誰來給我做個編輯呢？

就讓我來解除你的這份疑惑

(全文完)

本文作者「三童」，現居西安，目前已發表了141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三童」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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