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日記：丁酉探春（五）：李公朴殉難處的房價——路過歷史與當下、理想與現實的分叉口

本文作者「楊從周」，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走出大學校門落下個後遺症，就是每到一座城市總想進當地的高校轉轉。來到昆明自然也要去高校探看一下，況且這裡還記載著民國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的一段歷史。

（大學時光總是詩）

一、雲南大學的愛因斯坦名言 　　從圓通山賞花出來，再走幾步，就來到了雲南大學。 　　雲大的花紛紛開著，有女生帶了團隊拍攝春季寫真，一隻小貓在遠處觀看，不知道是不是也想拍照。記得讀書時，學校里也有很多女生會在春天記錄自己美好的青春韶光，真讓人懷念。美麗的事物總是過於年輕，總要時過境遷再去想起，無怪乎義山五十思華年感嘆「只是當時已惘然」。 　　雲大校園裡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愛因斯坦的名言雕塑：「對真理和知識的追求並為之奮鬥，是人的最高品質之一。」上學時，總是會為類似的崇高理想和主義所激蕩，覺得胸有浩然之氣，要和陳仲舉一樣登車攬轡，澄清天下。及至後來，在乏味的工作、催命的加班中困身沉淪，為了買車、買房等大宗支出焦頭爛額，早已忘了最初的夢想，真理和知識都成了模糊的符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出發，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向哪裡，只是慣性的蹉跎歲月，而歲月也以蹉跎回報了我。 　　如今我看到這「為之奮鬥」的名言，首先是覺得發笑，然後感到悲哀。發笑是因為這名言看來可疑如同宣傳口號，悲哀是為我的失去了這「人的最高品質」。大學時代，與二三好友春登鷲峰、秋臨香山，激揚文字，以為可以有所作為的年輕人，終於還是不出意外的泯然了。不過大家都這樣，我又何能免？懷著並不沉重的心情，我們離開了雲大。

（昆明理工大學的垂絲海棠）

二、昆明理工大學南門的不掛科小吃 　　從雲大西門出來，在文昌路上買了膏藥貼在腱鞘炎加劇的手腕上，繼續前行。穿過昆石線K2+718工學院道口，便來到昆明理工大學南門。如同國內其他高校常見的景象，理工大學門口同樣是各種小吃攤檔，只是數量不多，寥寥幾檔，然而生意還不錯。 　　我雖對街邊小吃垂涎三尺，但因腸胃消化不好，向來不敢光顧。正準備快速通過，忽聽到一個驚訝的聲音：「你不吃嗎？」這當然不是對我說的，是放學路過的一位中學生A對他的小夥伴中學生B說的，「吃了這個一個月不會掛科哦。」「那我要三串。」 中學生B聽了不假思索的對攤檔老闆說。 　　太神了吧，為什麼我讀書的時候沒有這種神奇小吃？我充滿好奇的折回頭去，要拍下來這可以防止掛科的美食。老闆見了，拿著燒烤工具擺好姿勢，可是我的手機不給力，慢了一些，沒有拍到最有意思的瞬間，甚為可惜。接下來老闆忙著烤串，再也沒有拍攝良機。這神奇的小吃原來是烤土豆泥，於是我也要了一串，雖然味道一般，但想到具備了一個月不掛科的高級屬性，心裡美滋滋的。 　　懷著這種虛幻的自我陶醉，我們進到了理工大學。校園裡櫻花和海棠開得很絢爛，個人以為比雲大的要好看，當然我匆匆一走，難以領略雲大真正的美。

（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

三、雲南師範大學的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 　　從理工大學出來，沿著建設路走八九分鐘，便來到雲南師範大學西門。這校門與中國別的高校都不一樣，除了校名「雲南師範大學」以外，另有金漆大字赫然寫著「中國歷史名校國立西南聯合大學舊址 朱光亞題」。 朱光亞先生1945年畢業於西南聯合大學，是「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被譽為「中國工程科學界支柱性的科學家」、「中國科技眾帥之帥」。跨入這校門，我感到異常的沉重。這個學校，讀書遇到無數次，聽人說起太多次，也曾以遊客的身份去過北大、清華、南開，但從未想過它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眼前。西南聯大，一個歷史上光輝的名字。 　　往裡走，首先遇到一個雕像，不知何故，我妄斷這就是林徽因先生了吧。林徽因和林黛玉是我特別喜歡的兩位人物，這尊雕像與我想像中林先生知識女性的形象很相符，她是獨立的，自有見解的，她不僅是四月的一首詩，而且是中國古建領域的開拓者，在艱難的歲月里做著許多奠基性的工作。 　　她不是柔弱的，而是堅強的。在抗戰的艱難歲月里，林先生患有嚴重的肺病，費正清和費慰梅多次來信勸她去美國治療在給費正清夫婦的回信中，她和梁思成寫道："我們的祖國正在災難中，我們不能離開她，假如我們必須死在刺刀或炸彈下，我們要死在祖國的土地上。"1940年初冬，林先生為了工作離開昆明入川，來到宜賓李庄，兒子梁從誡當時問她："如果日本人打到四川你們怎麼辦？"林先生平靜答道："中國讀書人不是還有一條老路嗎？咱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梁從誡後來回憶說："我當時看著媽媽，我就覺得她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那個媽媽了，她好像變成另外一個人，面對死亡，那樣超脫。" 　　林先生及民國一代學人，實在是很可敬佩的。在日軍的轟炸和屠殺下，中華民族遭遇了巨大災難，幾至亡國滅種。歲寒然後知松柏，有氣節的民國學者們已被歷史銘記。精神的感召總是百千萬年不磨滅，我作為一個偶然的過客，也來到這裡了。 　　接著往裡走，遇到一尊聞一多先生的雕像。在北京漫長的通勤里，我曾讀完先生的《唐詩雜論》和《神話研究》，以為很有收穫。這是我離開北京前最後讀的書了，想起來也很是懷念。 　　再往裡走，兩根方柱低矮的立著，橫亘著「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幾個繁體字，看起來很廉價的感覺，正與當時辦學的艱難氣質契合。 　　進去，先是蔣夢麟、梅貽琦、張伯苓三位時任校長的胸像，再是西南聯大原教室，條件簡陋自不必贅言。校舍呢？沒有保存下來。當時聘請梁思成、林徽因當校舍建築工程顧問，然而只能建設茅草屋作校舍。據說，林先生一邊改設計圖紙一邊流淚。 　　再後，有李公朴先生之墓、聞一多先生衣冠冢、「一二·一」運動四烈士墓、西南聯大紀念館。站在這裡，心情自不免沉重。此間的花也開了，先生的墓和烈士的墓，均有破壞的痕迹，看得出墓碑曾被打斷。我不禁想，他們為了理想而犧牲，是否料到身後會有此遭遇。也許他們不會想這些吧。求仁得仁，又何怨。但在我，一個無所用心的遊客，仍難免要嘆息。 　　今時今日，復建西南聯大校園的工程正如火如荼，也算是新造古迹，聊勝於無。其實，「我們」都很明白，真正需要復建的不是這樣一個物質條件惡劣的校園。我不認為學校條件差與學者成就巨大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我甚至認為，如果當時的條件好一些，那一批學人也許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但假設從來沒有意義，天要黑了，走吧。

（聞一多先生紅燭文學藝術走廊）

四、聞一多故居改作幼兒園 　　同行人知道我有「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的習慣，於是離開昔日的西南聯大後，帶我按圖索驥來到聞一多先生紅燭文學藝術走廊。天已經黑了，看不清藝術，只看見「聞一多故居」和「聞一多先生殉難處」兩塊石碑。 　　聞一多先生是詩人、學者，是民主鬥士。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先生為紀念李公朴先生作《最後一次演講》（我讀初中時的語文課文，不知現在是否還有）： 「我們不怕死，我們有犧牲精神，我們隨時準備像李先生一樣，前腳跨出大門，後腳就不準備再跨進大門！」下午，聞一多先生在返家途中，遭伏擊，中十餘彈，身亡。朱自清先生在追悼會上說：「聞一多先生在昆明慘遭暗殺，激起全國的悲憤。這是民主主義運動的大損失，又是中國學術的大損失。」 　　歷史的槍聲和硝煙散去。眼前所見，聞一多故居已改作雲南師範大學幼兒園，園門口的屏幕上顯示「午餐：米飯 紅椒豌豆乳餅炒肉……」先生的一生主要是教書育人的一生，如今昆明的故居作了幼兒園，也算得其所用吧。

（「李公朴殉難處」紀念牌）

五、李公朴殉難處的房價 　　天色已晚，明早要去瀘沽湖了，不知那荒僻的地方是否有商鋪。想起在錫蘭努沃勒埃利耶的飢餓經歷，我們決定去商鋪買點乾糧帶著，有備無患。 　　於是離開聞一多先生被伏擊之地，繞著翠湖找商店，卻只看到一家小超市。我們想著再走走吧，找一家大點的，商品齊全些。最後，還是繞回來了，因為往前再走二十分鐘也沒看到一家營業的超市。 　　這家小超市的商品比平常價格要貴些，結賬時跟老闆聊起來，才知道這是翠湖一帶唯一的「大超市」。 　　「翠湖景區附近沒有比我這更大的超市了，我這裡是翠湖一帶商品最全的超市。那些小超市的商品周轉不起來，積壓很久，貨品又不全。」老闆自豪的神色完全掩飾不住。 　　「為什麼這裡沒有大超市進駐呢？我看附近有不少居民小區，消費需求應不小。」 　　「翠湖是景區嘛，景區周邊現在都不批准新設商鋪了。」 　　「哇，那您豈不是壟斷？」 　　「也算不上，還有一些小超市嘛。」老闆倒謙虛起來，接著又說：「但我是翠湖一帶唯一可以經營香煙的。」 　　「啊，為什麼？」 　　「只有我具備香煙銷售的資質。」老闆不無得意的指著牆上掛著的煙草專賣許可證。 　　「可是我們在雲南大學的後勤服務部也看到有香煙出售。」 　　「它那是私煙。」 　　「不會吧，那是學校呀。」 　　「你們不知道，我這個煙草專賣許可證多值錢，幾年前就有人出一百萬跟我買。幸好沒賣，現在翠湖附近都不能辦這個證了。」 　　「那您賺發了。」 　　他擺擺手，接著說：「可是這裡房子也貴啊。」 　　「多少錢？」談到房子大家都來勁了。 　　「能在這裡買房的都是老闆啊，我們那買得起。」一位準備結賬的年輕靚女插話說。 　　「昆明是省會，工資也不低吧？」 　　「四千就算多的了。」靚女一邊結賬，一邊搖頭，並露出一絲苦笑。後來我查閱公開資料，得知2016年昆明市「城鎮、農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分別達34111元、11454元」，考慮到公開資料的水分，那位靚女回答的工資水平應該具有一定普遍性。 　　「這裡房價到底多少啊，老闆？」我們打破砂鍋問到底。 　　「兩萬左右，好的小區要兩萬六七呢。」他輕描淡寫的說道。估計是至少有好幾套房的成功人士了。 　　我嚇了一跳，不是因為房價高——如今權貴資本主義時代，再高的房價大家都見識過了，而是因為昆明房價收入比並不太理想，與我想像中的宜居春城形象不符。翌日在去機場路上，與滴滴司機聊天了解到更詳細的情況，發現這位超市老闆有些跑火車，翠湖邊的房價並沒有兩萬六七那麼高，但當時我們並不知曉實情。 　　提著乾糧，走出超市。晚風吹著，吹散了一點老闆帶來的成功陰影。 　　「啊，李公朴殉難處就在這裡。」同行人突然指著路口對我說。我順著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見超市外的十字路口邊上豎著一個紀念牌，上書「市級文物保護單位 李公朴殉難處 圓通街與青雲街交叉口」。 　　那一刻，我很感慨。 　　我突然想到「李公朴殉難處的房價」這樣一個近似荒謬的表述。李公朴原名永祥，早年已有強烈的民主意識，甘當人民公僕，遂改名公僕。而眼前，就是他殉難的路口。仁人志士，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為了什麼？在李公朴殉難的路口，我不禁陷入沉思。 　　在如今的時代，再公開談理想和主義，無論如何，多少都顯得不合時宜、不識時務了，恰如我今天看到愛因斯坦「為之奮鬥」的名言覺得要發笑。可是，可笑的也許不是理想，而是這個時代和失卻了理想的我。關於譴責時代的話，也不必再多說了。剩下的問題是：誰來改變它呢？ 　　「我們會在歷史上去比賽苦楚！——哀烈士」。我又想起了西南聯大舊址里「一二·一」運動四烈士墓碑上的這悼詞。其實，歷史與當下、理想與現實，或者本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它們或只是一段段割裂的拼湊。然而，在這開滿櫻花的昆明夜，在這春天裡，我還是感到了一陣的失落。

(李公朴殉難處。一樹櫻花盛開）

(全文完)

本文作者「楊從周」，現居珠海，目前已發表了54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楊從周」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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