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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一個老故事的孔隙


本文作者「盧冶」,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玄宗偶與寧王博,召太真妃立觀,俄而風冒妃帔,覆樂人賀懷智巾幘,香氣馥郁不滅。後幸蜀歸,懷智以其巾進於上,上執之潸然而泣,曰:此吾在位時,西國有獻香三丸,賜太真,謂之瑞龍腦。——(唐)李伉《獨異志》


這個香氣濃郁的故事在《酉陽雜俎》里也有記載,且更加詳細。我最初看到的版本,則是在日本明治時代作家幸田露伴的某篇散文里。其人擅長炫學,在轉述故事時暗暗設置了一些小機關,我曾據此將之改編成一篇矯情的小說。今日老調重談,是因為原版的香氣還遠遠沒有揮發完畢。綜合兩版筆記,加上幸田與本人的添筆,故事就增殖成了這樣:


昔年唐玄宗與寧王下棋,楊貴妃旁侍觀棋,賀懷智奏琵琶。懷智為長安第一琵琶手,心生於手,手起於意,琴聲忽縱忽緩,忽明忽滅,與倏然不定的棋局相得。夏末,殿中漸生微涼,露台之上,此景此情太平安祥。而回想起來,這卻是不可一世的大唐極盛漸衰的光景呢。遙想天寶初年,春景甚煦,萬花將開未開之際,玄宗曾在御花園內打羯鼓,「乃命鼓座於殿階,擊之,滿樹繁花倏然盛放。帝謂左右曰:『一曲未終,而花爛然。得不以我為聖耶!』」倘彼時為一朝一代之盛夏,那麼此時夏末午後慵懶的聚會,便有點「諸神黃昏」的味道了:君不見,玄宗棋路已危,而一旁的懷智仍毋自專心地彈奏琵琶。


此處要提一句:玄宗棋險,在《酉陽雜俎》中有些微暗示;而賀懷智目盲,或為幸田的杜撰。這位琵琶師的輪廓很像擅歌者李龜年,作為宮廷藝術家,他們與玄宗夫婦的命運緊緊相連,一起感受了歷史光度的驟變。在帝國黯淡下來的布景上,他們的歌聲和樂聲,曾令那些感時憂懷的文人痛癢不已。不同於李氏的是,關於賀懷智的記載很少,可查考的僅有他技藝高,年資深,受到玄宗倚重。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曾提起,自己在王丞相家中得到過賀懷智的琵琶譜一冊。這位樂師可能因其特殊的地位,編撰了琵琶史上第一本樂譜集,他或許還是古來唯一一個以石作琵琶琴身的樂師。但無論如何,都沒有找到關於他目盲的記載。

那麼幸田的有意發揮,恐怕不僅是為了添加故事本身的戲劇性和浪漫情調,還旨在製造一種舞蹈姿態般的歷史延伸感。在世界各地的文化史中,「盲樂師」一向是一個富於象徵意味的身份:希臘的荷馬,日本的無耳芳一,中國的阿炳,都因為視覺的缺失使技藝、耳根和心靈更趨敏銳,可以奏出時代劫毀的聲音。他們的缺陷也暗示著所謂「歷史的錯置性悲劇」,即局中人的盲視與後人的洞見。幸田所在的日本,戰國時代末期的樂師芳一更是一個耳熟能詳的典範:他曾被失敗的平氏家族的亡魂引去最後葬身的海底奏樂。這些登高跌重的貴族,對光榮與失敗都難有斬截之快,死後還要借著悲壯的旋律,反反覆復地品咂過往。那場景,正像周作人用難得的感傷主義聲調所翻譯的「日本《三國》」《平家物語》一樣,是無常的聲響,盛衰的道理,春夜的夢和風前的塵土。


如是這般,接下來的想像也就順理成章了:玄宗棋局入危,僵持的氣氛早已滲入到懷智的樂境里。曾聞頂級的樂師演奏時,自己是聽不到樂聲的。懷智的心忽一下沉,耳中湧起了琵琶音響,便知不對。驀地四圍雜聲大作,懷智這才回過神:那竟是犬的吠聲。


——這一段腦洞,乃是由《酉陽雜俎》版本中,一個《獨異志》所沒有的重要細節衍生的:在起風之前,貴妃的小狗跳到棋盤上了。據史載,貴妃養了幾隻西洋進貢來的名貴寵物,其中一隻馬爾克斯犬,體小嬌柔,潔白無比,甚得寵愛。可以想見,那會兒它忽然竄出,貓一般躍上桌子,把棋局攪得亂七八糟,一旁宮婢們皆亂了陣腳,花容失色。懷智只聽得喧聲四溢,雜有宮婢們的腳步,公公們的撲喝,貴妃先是驚呼、繼爾嬌笑的聲音,帝與王哈哈大笑的聲音。玄宗道:樂音紋絲不亂,懷智冷靜得很呢!此時懷智耳中的亂聲嘎然而止,當下出了一身冷汗,一段柔滑細長之物與一股異香就拂到臉上來,通體沁涼——那是貴妃的領巾被風舉起來了。


玄宗:「好風。」


寧王:「好風啊。」


風早已止歇,沁涼的香氣也徐徐落下,從懷智頭上的璞巾開始,披滿了他的全身。懷智全然不知的是,帝王嬪妃離席之際,自己依舊彈著琵琶呢。



豆瓣日記:一個老故事的孔隙



畫作者:燕王wf


當夜,懷智回到家中,把璞巾摘下好生收藏起來,仍覺遍體含香,如吞流水。他想,這樣的事情,恐怕一生也難有一次吧。

《酉陽雜俎》版的記述者顯然在強調貴妃的聰慧:她應是覺察到玄宗的棋局已走敗勢,才放出小狗為夫君解圍。如此帝與王便散了席;王回身逗弄小狗,帝讚歎懷智的冷靜,貴妃則如世間所有賢淑的妻子一般,再次輕輕地笑了起來。幸田露伴感嘆:說起絕世美人來,可不是毫無情致的絹質人偶喲。貴妃才情卓絕,連她所教養的白鸚哥都能背頌佛典經卷(這個梗也曾被另一個日本史家原百代用到媚娘時代的武則天身上)。玄宗得了這位佳人,方有了成功男人的自得,人生的正面和背面都圓滿具足。


說不得就到了那一年冬天,貴妃已薨於馬嵬。玄宗命運的情權兩面都開始皴裂。世間萬相,總是一情與一物搭配,一境與一地搭配;盛時有艷陽,落寂總是月。相傳玄宗在陰濕低陷的甘露殿里夜夜思念貴妃,思情苦不堪言。賀懷智知道了,便進帝曰:臣有一舊物,可解相思。於是呈上璞巾。玄宗展開來看,涼冽的香氣直衝開頭頂。經過數年,氣復凝成白霜,點點綴於巾上。玄宗不由潸然淚下。


原來貴妃領巾上的這香,正是天寶末年交趾國獻給玄宗的珍異瑞龍腦。此物美麗晶瑩,形似蠶繭,帶之衣衿,香徹十餘步,為龍腦香中最難得之珍品,珍貴到「後不復有此」。參考貴妃兄妹和安祿山等人為了它相互較勁調侃的史料,恐怕玄宗沒能告訴懷智的是,當年分賞這寶香之時,連最心愛的女人也是數著顆數給的呢。


——這才完了。誰說的來著,所有的故事都有三層,包括發生了什麼;主觀看法和節奏。筆記體的妙處,就在於它經濟地利用第一層和第三層,製造恰到好處的孔隙,讓讀者來填補第二層。而轉述者的添筆,亦不是為著豐富細節,而是增加孔隙,製造新鮮的裂口。《酉陽雜俎》里小狗亂入,讓普通的皇室生活切片變得富於歷史的暗示和天道的驚險,而幸田露伴給賀懷智安上了生理缺陷,則使故事的重量均衡地分布在帝王與懷智兩人身上。在這個新的力學關係中,貴妃本人仍是一位神秘而悲情的尤物,在男人們目光和回憶的遠端徒留凄楚的背影,能昭示她存在的,惟有這龍腦香了。


並非所有的小傳說都適合大腦洞。有些筆記故事擴張起來會顯得「有財無庫」,但那些含有超級象徵物的故事卻不會。即便腦迴路清奇,也不必擔心邊際效應。龍腦香就是這個故事的Super信物,不僅是因為它在唐朝故事中出現的機率太過頻繁,也因為它那強烈而持久的特性,使人物關係和歷史關係的牽連得以穩固。領巾覆蓋了樂師的頭面,香氣釋放出來,這是一個情慾的信號,也是衰敗的徵兆,盛唐從此變成再也不能到達的烏托邦,「龍腦移香鳳輦留,可能千古永悠悠」(黃滔《馬嵬》)。賀懷智對它的有心珍藏接續了時光的斷層,無形中扮演了幽冥界的月老,讓官方愛情成了一個「暗香殘留」的歷史遺迹。


正是在這裡,我們還可以再行添筆:龍腦香氣雖較普通的香持久,卻須與相思子或孔雀翎放在一起,才能長久留存,如段公路《北戶錄》言:用子收龍腦香相宜,令香不耗也。明人所作的《香乘》中也談到,「孔雀毛著龍腦香,則相綴,禁中以翠尾作帚,每幸諸閣,擲龍腦香以避穢,過則以翠尾帚之,皆聚無有遺者,亦若磁石引針,琥珀拾芥物,類相感然也。」


相生相剋,是天下所有術士的儀軌、秘密和夢想。相思子和孔雀翎,乍一想實在風馬牛不相及,卻後審視,卻有個最明顯的共通點,就是都長了眼睛。而說到眼睛,那些故事裡的孔隙就又開始滋滋作響了。


唐人知道,眼睛關乎發現,最先是對於情慾。在拉康和齊澤克還不知在哪裡輪迴的時代, 唐人所譯的《楞嚴經》就詳述了眼根、情慾之因會感得怎樣的地獄之果。然而雖有著盛世不再的歷史象徵,卻沒有引申到紅顏禍水的道德教誨,這是玄宗與貴妃的愛情傳說與古往今來的官方情慾故事相比,質地最不同的一點。甘露殿里,懊悔著吝惜龍腦香的玄宗無形中創造了一種新的情感秩序,即男對女的相思。古來中國大把的帝妃戀中,很少能找到一塊真正的望妻石。武帝對李夫人是「有寵」,虞姬對項王是「幸從」,石崇為綠珠遭殺身之禍和幽王給褒姒點燃烽火是同一個交換邏輯的產物——在這些關係里,女人與貴重的寶珠差不多,她們的失去與家或國的失去也是如此。而玄宗與貴妃,甚至玄宗與盛唐的關係,竟有時可名之為愛。玄宗曾數棄貴妃,仍遣召回,這種拉據式的感情近於尋常的夫妻怨家。在「秀恩愛」劇情的感召下,平民一時以生女為幸,恐非僅是貴妃榮寵過盛的原因。玄宗賜「太真」以回護他的前兒媳,與佔有和等價交換實有所不同,也多多少少削弱了千里送荔枝這類史事所攜帶的負面信息。這是一種服務式的愛,白居易所發掘和歌頌的也正是這一種。正是這種愛,使我們在對高貴的唐代的艷羨中,總含著一份親近:面對貴妃和她那不甚討喜的家族,玄宗表現得越來越不像一個帝王。在權勢散盡的時候,他反省的內容並非迷戀了一個不該迷戀的女人,而是自己也曾以佔有式的庸俗套路來對待這個女人。有趣的是,玄宗在我們的認知里,也從不是一個標準的、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統治者,他只是處理不好當下與未來的關係,以至於令貴妃的命運如李商隱所說的那樣,他生未卜死生休。這卻同時是這個無奈的丈夫的魅力點所在。儘管則天時代才是唐的極盛期,儘管玄宗之後的唐仍然絢爛多彩,我們卻仍願把對盛唐的想像堆積在這對夫妻的身上。或許是其前輩忙著種樹和向上天奉祀收成,後代忙於保護和儲存剩餘的果實,唯有他們不假思索地享用一盤放在眼前的鮮果,帶著孩子般的專註和沒心沒肺。


賀懷智的後知後覺與玄宗不相上下。給他加戲的幸田一定是覺察到了,充滿節制的筆記所留下的另一個孔隙,就是懷智可能產生的情慾:這個為了鑽研技藝而心無旁鶩的樂人,在頭巾覆上臉面的一剎那,竟嘗到了世間最不可思議的情愛的滋味。那廂是熱熱鬧鬧地解了圍,這邊有沁涼的愛慕悄悄滋長。龍腦辛涼,卻又從內里催發情慾,彷彿有靜嘧的火,在哪裡細細地燒著。


就這樣,需要「眼睛」的關照才能儲存的龍腦香,造成了兩個男人「知」與「不知」、洞見與盲視之間的賓主錯位,並在錯位中達到了新的平衡。不管盲人在夢裡是否能看得見,對於心愛的女人,玄宗的眼睛一樣失去了作用。他用肉眼望著月光的時候,懷智的心眼打開了。月光清冷而激越,龍腦鎮定又催情,兩個男人一起憑香思人,但懷智最終並沒有超越帝王,因為是玄宗為他所儲存的香氣和愛戀賦予了名字——上皇泣曰:此瑞龍腦香也。


豆瓣日記:一個老故事的孔隙



畫作者:德珍


正是對這些歷史象徵性關係的追溯使我們知道,這個故事真正的孔隙或眼睛,乃是關於「知」的繞口令:貴妃知道她的男人要輸了;賀懷智知道帝王心中的痛悔。貴妃至多只曉得人事,急智挽回丈夫的面子,卻不能感知王朝的天命。按照男性化的歷史邏輯,她本人就是天命的一部分。是賀懷智接上了貴妃在天之靈亦不會搭的那個歷史的茬,遞上或許是毒藥、也或許是解藥的紀念物,但他應該不知道這香是龍腦香,也不會知道要將它與相思子和孔雀翎一起保存的。然而某些關聯又總是這麼有無意無意地在旁窺伺,比如傳說相思子的確是太有名的毒物,毒性不烈卻時可致命,龍腦香卻可解毒。又聽說,龍腦對治眼疾有效,因「目病、驚病、痘病,皆火病也,火郁則發之」,而龍腦「大辛善走,故能散熱,通利結氣。」(王綸語)這種特性在歷史悲劇中,亦時常演變為折磨人的武器。傳說宋代時,文天祥、賈似道皆服「腦子」求死不得,惟廖瑩中以熱酒服數握,九竅流血而死。非腦子有毒,乃熱酒引其辛香,散溢經絡,氣血沸亂使然。又比如,無論是帶著黑瞳的相思子,還是被考證更接近王維詩中原物的、全紅色的海紅豆,都有別名叫作孔雀豆。孔雀血肉可解蟲毒,而孔雀尾羽卻有毒。根據當代人文主義者鐘鳴的動物傳說考,孔雀眼中不能有一點陰翳和雜質,否則會瞎掉;孔雀為了愛護羽毛可以捨棄生命,為了避免弄亂尾羽,甚至性愛也可通過雌雄雙方聲音的交接、影子的摩擦,乃至於周圍鼓動的風來完成。再加上幸田的添筆所暗示的,盲目者常能開心眼,如此循環起來,這故事表和里的信物,真是無一不在內,又無一不在外。它們彷彿眨著無數的眼睛,不動聲色地觀看了一場充滿了揮發性情感的、小型的歷史傷悼劇。


這個故事之所以能夠像打開的香盒一樣層層擴散,沿著我們的腦迴路蜿蜒而行,不僅是筆記體的迂迴效果所致。它顯示了唐人特有的世界觀,或者變個法兒說:在中國歷史的總體「位相」上,這樣充滿文化性和生理性的爭奪、又有著博爾赫斯式的精緻循環的故事結構,還就與唐代感覺最搭。唐,是「天朝」最具感官性的時段,在今天越來越為國人所懷念。從《聶隱娘》到《大唐玄奘》,只要IP熱還在資本邏輯的生長點上,對唐的歌頌仍會是一個不易衰退的IP;那些濃艷的古裝宮斗劇,除了安排在《幻城》這樣的架空世界,也就擺在唐代才顯得熨貼。因為唐人既歡迎抽象的精神世界,也願在日常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宣揚奢侈又不乏精緻的文化路線,鼓勵肉感的、豪放的奇思妙想。我們的文明自古所儲存下來的想像力的種子,經過六朝的鋪墊,在這個朝代一下子爆發性地開花結果。關於種種玩賞之器的研究,並非對每一個歷史時段都有同等的重要性,對唐代來說卻的確是要緊的。孔雀翎與紅豆,是柏拉圖式情愛和虛榮之美的象徵,卻同時是佛教中的聖物,而龍腦是供佛的香,於佛教「十香」中最尊最貴,在提神醒目和令人沉溺之間,在出世與入世之間,氤氳得令人困惑。


由這三種產自南國的矛盾寶物,來給我們的故事推一卦,或許沒有比離卦更合適的:離為火為目,卦德為麗,動物象為雉。它的方位是南,顏色是紅,五行是火,向上、昌茂、繁盛、炎熱。這使我們想起三樣物品的原產地之一印度——一個色彩濃烈、溫度奇高,卻又以出世靜修為人生要諦的國家,它對中國的間接影響在唐代達到了頂峰,此後就漸漸衰落。印度通過南亞,向唐人輸送了他們最愛的兩種顏色——紅與金,它們同時被用於佛像的裝理和推升世俗的慾念。除了現代的革命紅,中國不再有像唐一樣如此偏愛紅色的時代。有學者感嘆,《開元天寶遺事》中,楊貴妃哭泣或整妝時流下的紅淚紅汗,完全代表了盛唐婦女對色彩的觀感。唐女的飛霞妝連耳朵都要塗紅,大有「將紅色進行到底」的氣勢。唐人愛紅,首出於對肉身的崇拜,這種崇拜即時翻轉過來,卻又是對浮世的思辨——這是中國佛教最興盛的時代,「大乘八宗」彷彿在一夜之間就成長得端嚴畢備,如孔雀開屏般,結結實實地霸佔著王公貴族的思想訓練場。調合本土的儒道文化來整理和譯述印度人對於眼耳鼻舌身意、見聞覺知嗅嘗的處理,特別是對眼之見性是向內還是向外,這一看待世界的基本方向的爭論,是在唐代才有了最為系統的表達。這與我們常見的唐人傳奇和筆記中的事物及講故事的方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比如,唐代的宮闈詩文中,香的出鏡率比珠寶高。本故事中一直被忽略的寧王,就以嚼含沉香或麝香來清口氣,以便發言時香溢四座。美國學者謝弗考證,唐人愛香,正是因為對佛教式的超世智慧的好樂。胡適先生曾把封建社會壓抑的禁欲主義歸為「外來的」佛教之孽,實在是一個大大的誤解:無論是玄奘這類知識分子所愛的精緻的法相唯識、嚴謹的天台、決絕的凈土、細密不失溫情的律、還是讓貴族們不能不起敬的恢弘富麗的華嚴,抑或是帶著苦修味道的達摩禪,在唐代迅速成熟的大乘佛教各宗,與其說抽象玄奧,莫如說分出了很大的精力去觀察、描述和總結凡人的慾望世界。在為什麼而活和為什麼而死的問題上,唐人想得既多樣又坦承,他們關注呈現萬物之「法相」的學問,與魏晉士大夫的清談和宋以後越發標榜不著一字的禪宗各派,都有著截然不同的滋味。唐人知道,啟示在成為宗教範疇之前,首先受到視覺、嗅覺或聽覺的支配,在我們的故事裡就是如此:對浮世愛情和時代運勢的直覺感知,都依靠著機緣,而機緣就寫在風吹香散的瞬間,寫在感官發揮功能的時刻。


一個以北方的黃色土地作為文化和政治中心的帝國,怎樣與來自熱帶的宗教建立起親密的精神和感官聯繫,實在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因為唐在軍事和政治上的絕對優勢,這種聯繫中的民族性問題並沒有很快地佔據主流。以情愛為緣起,於相應、錯過、萬物互涉的原理中輻射時代的故事比比皆是,然而這個故事裡的領巾飄起,琴師獻物,帝王垂淚,都有著某種性格上的天真清爽,與印度人的出世精神不無關係。在此後的中國歷史中,這種性格再也難覓其跡。陳寅恪在抗戰避居昆明時,因購得紅豆山莊一粒紅豆,而想到明末清初的錢謙益與柳如是。這對與玄宗貴妃同為老少伉儷、於情愛和家國的選擇上卻別無矛盾的情侶,在結緣二十載後,曾逢紅豆於江南開花。而陳氏感此,傾晚年全力作《柳如是別傳》,其情緒的氣機已經完全在於民族大義了。這是一種其實更為抽象,也更為銳狹的感情,它佔據了中國宋代以後的情感故事的主流,不再有唐人那單純的盛衰感、細膩的肉身性,以及關於天命與人事的瀟洒玄學。這已涉及到「家國」不斷變更的定義,及其與個體經驗相關聯的模式之差異。陳氏本人曾考證楊貴妃在嫁與玄宗時是否處女,其著眼點正是這種差異:如果楊妃不是處女,就可證明唐代皇室對於婚姻倫理的開放性,這從另一方面驗證了胡漢相雜的唐代相對於「中華」總體性格的異端性。唐人的瀟洒,未嘗不是陳氏所嚮往的,但他自身卻明確地站在主流一邊:因為歷史感已發生了變化,正如儲存貴妃之香的紅豆,絕不能挪移到見證了紅豆開花的柳如是身上。


我們這個以香為紐帶的小故事,因此不無歷史觀上的教誨:一個現代國家對其最強盛的「帝國時代」的文明結構的強烈興趣和懷念,實在應該建築在思考它的思考方式的基礎上。唐多數的君主都支持過兩種方向的政策,一方面對人類追求溫暖、食物、情愛、名利和審美的行為給予熱烈的肯定,同時給出另一條解脫之道請君參考。這種正大光明的出入世之選,在此後的歷史中,大概只有在《金瓶梅》和《紅樓夢》這樣的叛逆之作里,才躲躲閃閃地亮出來過。可以說,將知性和感官、享樂和解脫的矛盾毫無保留地呈現給世界,這種情調、價值觀和方法論,在中國的過去和現在都是曇花一現。與此相反卻益彰的,還有唐綿長的餘韻。它並不算久,卻顯得從容不迫。不雨則已,雨則傾盆,小故事裡大開大闔,這種氣勢同樣可以形容魏晉時代,然《世說新語》里無數的狂人狂行,都若有似無地顯示了一種緊繃的情緒。曹操的浮世嘆歌誠如其述,是對譬如朝露的生命的不滿,而退休的玄宗卻有無盡的空閑沉浸在哀傷里,哀傷得把他的陽壽都延長了。就此而言,的確可以將我們的歷史折成兩段論的「印象筆記」:在唐之前是疏闊的秦漢,曲折的三國,清高的魏晉,它之後是矯情的宋,有些大而無當的元、過熟而頹廢的明,以及無論怎樣試圖大氣都顯得有點逼仄的清。


唐人也是鬥爭哲學的信奉者。與數千年後、幾十年前的那場據說是發揚文化的革命相比,同樣喜歡紅色的唐人,才真正在文化內部找到了良性競爭的情趣。這個故事裡出現的棋、領巾和香料,是達官貴族和小康之家都喜歡PK的項目。「青錦地衣紅繡毯,盡鋪龍腦鬱金香」,花蕊夫人《宮詞》中豪奢與鋪張的想像,其實多多少少透出了「後唐時代」「頹加盪」的性格,李賀的「青驄馬肥金鞍光,龍腦入縷羅衫香,美人狹坐飛瓊觴,貧人喚雲天上郎」(《啁少年》) 所透露出的奇絕,才是盛唐文化PK里更明顯的東西:喜歡熱烈而雍容的顏色、張揚的花朵和濃烈的香型,但更關注把這些熱鬧組合在一起的方式。鮮艷的紅豆只在唐代流行過,宋以後華南和中原的關聯日密,紅豆大量進入中原,紅色入眼的單純的驚喜卻也隨之消淡。到了明代,文人對自然世界的意淫空間就已經被梅蘭竹菊堵得差不多了。官場文化所運用的植物象徵中,那些最沒有希望發生變奏的套路,差不多都是唐以後形成的。唐人則不斷地致力於發明和推翻套路。他們簪花,食花,斗花,熏香、描香,貯香,極盡「造業」之能事。宋人和明人乃至「今人」們,同樣保留了這些雅癖嗜好,然其最雅緻的部分往往失去了玄宗與貴妃斗香時的日常感,大眾化的那一端又顯得有些寒磣。很多人知道冰片就是龍腦,但龍腦之名卻似乎只跟唐代相親相愛,冰片則在滑向後世的同時,急速地向「障腦丸兒」「衛生球兒」靠攏。可我們無法形容貴妃散發著衛生球味兒,就像很難想像今日的西安就是過去的長安一樣。



豆瓣日記:一個老故事的孔隙


圖片來自網路


龍腦、紅豆,孔雀翎,像童話的路標,指引我們這個故事通向其最後一層,那就是中央對地方、對南部邊疆和屬國無限深意的一瞥。南國深山裡的龍腦樹高達四五十米,樹上常棲巨蟒,且必遠深於林谷,老樹根節方有之。在成為貢物之前,取香過程的神秘、神聖與艱辛,大概遠非千里荔枝可比。文化學者截留了這些寶貝,探頭探腦地向史學致敬:唐的南疆問題,一直到今天仍是歷史學界最關切的領域,雖然幾乎都出於國際關係、地緣政治和文明論的考慮。而作為當事人的王維這類唐人自己的想法——出於他們豐富的感官經驗——已經跨到了一個更激進、更哲學的層面:在無我無人的南疆的山谷里,還能說存在著一個聲音嗎?


對此可能的回答是,植物有生無命,有呼吸,只是未能發聲。那是造句之初的那一機,也是中道的顯現,就是喜怒哀樂,將發未發的那個「中」。


帝以淚泣,故事終了,而時間並不只是向下流淌喲。學著幸田版的懷智張開心眼,只見余香渺渺,醉夢相雜,聲聲見遠。帝妃、琵琶、馬爾克斯犬,寧王,都漸漸隱沒,只回到最初、最初的時候,在深深、深深的南國的山裡,濕熱潮悶、瘴藶彌生。龍腦樹枝探出瘴霧,天寶藍,月澄黃,相思子吐出紅色。地龍(蟒)沉睡。無太古鴻蒙,無今夕何夕。有冰涼的樹血流淌在肌體之中,尚且無人來采。故事要如何發生呢?


是所謂聲前一息呀。


附小帖士:龍腦香事另兩則


「貴妃以上賜龍腦香私發明駝,使遺安祿山三枚余歸壽邸,楊國忠聞之,入宮語妃曰:『貴人妹得佳香,何獨吝一韓司掾也?』妃曰:『兄若得相,勝此十倍。』」


「玄宗夜宴,以琉璃器盛龍腦香,賜群臣。馮謐曰:臣請效陳平為宰。自丞相以下皆跪受,尚余其半,乃捧拜曰:勒賜錄事馮謐。玄宗笑許之。」(《香乘》,引自《楊妃外傳》)


(全文完)

本文作者「盧冶」,現居北京,目前已發表了4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盧冶」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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