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女兒情，與童年傳奇

楊潔導演的死訊經由六小齡童的一條微博轉發開來，在周一的早高峰里讓所有國人都「哎呀」了一聲。「哎呀」之後，關於神壇上的 86 版《西遊記》，人人皆有話要說。

這種集體懷舊的刷屏我們並不陌生，藉由一輪輪新的改編和解構，「西遊記」似乎從未真正離開過大眾話題的焦點。就在當時當下，電影院里離奇上映的《大話西遊加長版》，李健在電視上唱的那幾句悶騷的《女兒情》，以及新版《西遊記：女兒國》劇組傳來的殺青消息，都幾乎在同一時間，和楊潔的死訊構成了微妙的互文。

無論經歷過多少新編，楊潔執導的那反覆重播的 25 集《西遊記》都依然是懷舊帖中的流量擔當。我們通常習慣用「86版」去指代它，而不是聽起來更明確的「楊潔版」，或者「央視版」，這本身便是對時代氣息的一種認同。

每一代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黃金年代。對當代中國人而言，八十年代所留下的回憶有著極為特殊的溫度，像青春期一樣，艱難，動蕩，深沉又浪漫，土氣又時髦。文化人說那是最後的大師年代；最自由的搖滾樂和最理想的朦朧詩數年間迅速發軔，又迅速轉入地下；普羅大眾的精氣神兒也在民族主義情緒的照耀下熠熠生輝。

楊潔舊照，八十年代的女文青是這樣的

1986年，女排五連冠，崔健唱了首《一無所有》，切爾諾貝利震蕩了隔壁蘇聯老大哥，張藝謀在《人民文學》上讀到了莫言的《紅高粱》；而就在這一年，楊潔找鐵道部借了三百萬人民幣，拍完了最後幾集《西遊記》。

「向鐵道部化緣」只是楊潔在拍攝《西遊記》時經歷的其中一次掙扎，前前後後十幾年，她和她的劇組總共經歷過怎樣的「八十一難」，這兩天下來，在關於她的各種悼念和稱頌中，大家應該多少有些了解，不再贅述。而這些掙扎和冒險，也許只有在那個赤誠年代的創作者身上才會發生，也只有八十年代的觀眾，會以新奇的目光去寬容那些由劇組「搏命」而來的糟糕特效。

連五毛錢都不值的老虎特效，如今看來倒是頗為可愛

一代代觀眾來來去去，開始有人質疑，楊潔在改編的過程中柔化了原著中兇殘暴戾的底色，將一個並不光明的鬼怪故事拍成了天真熱鬧的冒險兒童劇。但撇開原教旨主義不談，楊潔所改編的西遊記並不能簡單地被扣上俗氣和幼稚的帽子；相反，它展現了足夠複雜的人性深度，以及足夠充沛的情感力量。

正因如此，一個看著 86 版《西遊記》長大的孩子不僅會記住大聖帶來的英雄夢想，也會記住師徒間的道德博弈，以及女兒國內發生的那句「假如有來生」。

在當下的《西遊》影視改編套路中，給唐僧寫一段「思凡」的戲碼似乎再順理成章不過，但在三十年前，楊潔的這一安排足夠先鋒。時至今日，《女兒情》仍是劇中最廣為傳唱的一首插曲，女兒國國王與御弟哥哥那場迤邐的對手戲也成了不少男生童年的性啟蒙。

聖僧思凡，這個故事背後的倫理和宗教困境幾天幾夜也說不完，但它帶給觀眾的衝擊卻是直白而浪漫的，浪漫到觀眾成年後依然會反覆咀嚼，雖然思來想去也只不過是一個「他到底愛不愛她」的天問；浪漫到不斷有心思細膩的男歌手把《女兒情》的詞曲拿回手中，沉吟而唱；浪漫到一個杜撰而成的知音體故事，「女兒國國王朱琳為唐僧徐少華終身未嫁」傳了三十年，依然有人深信不疑。

年畫：聖僧 & 女王

這個以遺憾收尾的故事基本奠定了後世的各種《西遊》改編中，關於唐僧師徒情感解構的模式，但從影響力上來看，也只有《大話西遊》中的「一萬年」可以與之比擬。

不只是女兒國國王，86 版《西遊記》對女妖的呈現也給一代觀眾帶去了童年關於美麗與妖嬈的初體驗。在這個原本透著蠻荒色彩的歷險故事中，女妖們不僅美艷，最重要的是，她們對愛情的執念竟大於對「長生不老肉」的渴望，這是自《聊齋》而來的古典色彩，也是屬於八十年代的浪漫審美。

這種美麗經歷了三十年的反覆重播後，在一代代人的童年記憶里紮下根，隨之被賦予了更為玄妙的光環。在這樣的光環，或者說「童年回憶濾鏡」之下，86 版《西遊記》本身成為了新的傳奇，隨之而來的是追捧、質疑、平反、神化，以及各種形式的過度解讀。

有人從短短的 25 集《西遊》中看出了政治隱喻；有人從楊潔的導演手記中解讀了長篇累續的幕後鬥爭；有人對六小齡童的國籍言論和行事刺激下，開始口誅筆伐；有人以理科生的精神分析了劇中的「降雨系統」，以及各色神魔的戰鬥等級；而雞湯文作者們則將《西遊》的戲裡戲外都矯飾成了男默女淚。

這一切的解讀也好，過譽也好，捧殺也好，都隨著創作者的離世被再度打撈上岸，其中沉澱的是時間的重量。楊潔的理想和情懷被定格在 1986 年，與那一年誕生的《紅高粱》《一無所有》和女排的高呼一樣，它註定不會被時間沖淡，只會在這個理想稀缺的時代，帶著那種從「黃金時代」走來的濃度被打上新的高光。

編輯：梁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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