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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走出太陽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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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枯枝再見

【作者簡介】陳國兵,1970年出生,西南師大外語系畢業。畢業後做過公務員,在基層做過下派幹部,1998年辭職下海經商,2002年來到成都。喜歡文學,業餘時間愛好寫作。現任成都恆風動漫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兼市場總監。

小說:走出太陽山(2)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魏蜀軍獨自躺在河邊的鵝卵石上,聽流水潺潺,風聲怒號。河岸上的蘆葦,一會兒東倒西歪,一會兒又站得整整齊齊的。蘆葦花在天空中飛舞。偶爾飄落到魏蜀軍的身上,臉上和嘴巴上。幾隻水鳥正煽動著翅膀,懸停在嘩啦啦的流水上面,雙眸圓睜,緊盯著水下自由嬉戲的魚兒。他無法動彈。他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著美邊大院子里的每一個人。突然,他聽到了聲音。遠處有人在大聲地喊著自己的名字。他急切地睜開雙眼,豎起耳朵,偱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聽。他心頭一陣高興。應該是他們。鄭良、徐偉、毛狗和鐵娃兒他們。原來他們幾個也在到處尋找自己。

他清了清喉嚨,想喊幾聲,但喊不出來。他把舌頭伸出來,在嘴唇上舔了舔,潤了潤,再一次憋足勁兒,終於發出了點兒聲響:「鄭良—!」

「魏—蜀—軍—!」

「鄭良!」。

他發出的聲音十分微弱。微弱得立即被身邊嘩嘩嘩嘩流水的響聲蓋過。鄭良一行人根本就聽不見。

他心頭十分的急。他得想出辦法,讓他們找到自己。不然,自己會一直躺在這裡,腿上的傷口會潰爛,尤其被蟲蟲螞蟻啃噬後,很快就會感染。他伸手撿了一塊鵝卵石,朝剛才發出聲音的方向拋了過去。鵝卵石跌落在蘆葦地里發出嘩嘩嘩的聲響,那聲音隨著河水歡快的聲音混合在了一起,消失在明月江的上空,無影無蹤。

他們還是沒有聽到,依然在大聲地呼喚著魏蜀軍的名字,腳步聲也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停止了扔鵝卵石。開始靜靜地辨別他們離自己的距離。他冷靜地分析了一下,決定不再扔鵝卵石,而是又摸了一塊較大的石頭,開始使勁兒地砸旁邊的一塊鵝卵石,這樣發出的聲音就比先前的聲音大多了。

一直在尋找魏蜀軍的鄭良突然用手攔住徐偉和毛狗,吃驚地喊道:「停!大家別動!你們聽到什麼聲音了沒有?」

毛狗說:「沒有聽到啊?」

徐偉說:「好像是魚兒跳上岸的聲音。」

鄭良說:「大家不要出聲,再仔細聽聽看。」

他們三個人都不說話。每個人都豎起了耳朵在聽。這時,魏蜀軍也停止了敲擊,他也在辨別他們幾個聽到石頭撞擊的聲音了沒有。他感覺他們沒有出聲,又抓起石頭,使勁兒地砸了起來。石頭髮出「嘭——嘭——嘭——」的聲響。

鄭良說:「是砸鵝卵石的聲音?」

毛狗也說:「我也聽到了,是砸石頭的聲音。」

徐偉點頭道:「嗯,是砸鵝卵石的聲音。」

鄭良拉上他們兩個,說:「走,就這個方向,過去看看!」

他們三個人迅速掰開面前的蘆葦,抄近道向聲音發出的地方奔去。茂密的蘆葦的葉子,葉片鋒利,在鄭良、毛狗和徐偉三個人的手臂上,脖子上和臉上划出了一道道細密的劃痕,劃痕的傷口處還滲出了一條條紅紅的血跡。

他們顧不得蘆葦劃傷的疼痛,都低著頭,貓著腰,徑直鑽到了魏蜀軍躺著的河灘邊兒上。「蜀軍,終於找到你了啊!」。三人的頭剛一鑽出蘆葦叢,遠遠地便看見一個人躺在河邊的淺灘上,頭和身子平躺在河灘的鵝卵石上,兩條腿還泡在水裡面,衣服還基本上完好,可是兩條褲腿已經被撕破,一條腿被河水裡的一根水草死死地纏住,另一條褲腿布在流速緩慢的清澈的河水中上下起伏著,飄舞著,搖擺著。

魏蜀軍也看到了鄭良。他向他們舉了舉手臂,吃力地想說點兒什麼,但仍然發不出聲來。

鄭良說:「好了好了,你不用說話。終於找到你了,把我們都嚇慘了。那個龜兒子張老闆兒,看我們今後怎麼去收拾他!」

「痛不痛?還能不能站起來?」毛狗和徐偉兩個也蹲下了身子,輕聲地問道。「小腿斷了?」他們倆用手輕輕地摸了摸凸起的兩條小腿肚子,然後用手撕下已經破裂開叉的褲腿,使勁兒地在兩條小腿肚上骨頭凸起的地方包紮了好幾圈。三個人才小心翼翼地輪換著背著魏蜀軍,向通州縣城方向慢慢地走去。

「你們怎麼樣?受傷了沒有?」魏蜀軍趴在鄭良的肩上,用微弱的聲音問道。

鄭良說:「我們跑得快,身上只有點兒小擦傷,不礙事的。」

「哦,那就好。我還一直擔心著你們呢!所以才一直衝在最前面。那個狗日的張老闆兒,等我把傷養好了,老子一定要殺光他全家!」

毛狗說:「先莫說氣話了。早點兒把傷養好了再說。」

「對頭。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鄭良邊走邊喘著粗氣回答道。

他們把他背到公路邊上,遠處來了一輛運煤路過的拖拉機,大家湊了身上的零錢,給司機買了一包大前門牌香煙,司機才答應順便捎上受傷的魏蜀軍,其餘人只得一路小跑地跟著。

他們把他送進了通州縣城邊邊兒上的一個私人小診所,大家湊足了一百多塊錢,給他交了治療費,然後輪流來診所照料他。輪不到的,就回工地上班去了。

包工頭張書超找了一伙人狠狠地揍了魏蜀軍一頓後。他想老子好心好意把你龜兒子從農村帶出來,大家都本鄉本土的,都住在一個公社,中間就隔了一條河而已,欠你點兒錢又不是不給你,成天跟老子過意不去,帶著一伙人追得老子都無處藏身。他在心裡罵道:「這算什麼嘛?在通州,哪個包工頭不差工人的錢呢?哪個工人做完活路就能全部領到工資的呢?哦,要月月兌現?那你們有本事就去坐辦公室?我聽說連機關單位好像也不是每月都能夠兌現的,更何況我辛辛苦苦賺點兒錢,甲方還東拖一點兒西切一點兒走。本來是一塊肥肉的,最後拿到我手上時不也成了一塊排骨嘛。不當老闆兒的,還真不知道做老闆的苦楚呢?!」

張書超越想越氣憤。他恨不得魏蜀軍就在他眼前,他再狠狠地踹他幾腳,好消解心頭的怒火。

在包工頭張書超看來,自己還是十分對得住魏蜀軍的。魏蜀軍初中沒讀完就跟了鄭富貴學手藝,做了他的徒弟。後來才認識了張書超。當時,張老闆兒可是美邊遠近聞名的大老闆。公社成立基建隊的時候,張書超毛遂自薦當了基建隊隊長,因為他家過去有一個土磚窯。他在窯場里燒過磚。還打過石頭。他像牯牛一樣結實的身體,渾身是勁兒,一身蠻力,無處發泄。他對怎樣修房子也親自參與過,尤其是在那個年代,在農村稍微有點兒手藝的人,都被鄉親們叫著匠人。張書超自認為手藝好,便自己給自己封了個『七級匠人』。七級匠人是當時匠人中級別最高的。所以當公社剛剛醞釀要成立基建隊的時候,他就日思夜想天天跑公社,還跑鄉長家裡去幫忙修修灶台,砌砌豬圈,並上房翻翻瓦,補補檁子什麼的,討得鄉長夫人的喜歡後,鄉長夫人成天在鄉長面前吹耳邊風。就這樣,張書超順理成章地成了鄉基建隊第一任隊長。

鄉基建隊由鄉長提名的幾個人共同組成。鄉長的親舅子也被安排在基建隊做了副隊長。雖然說是副隊長,但基本上是跟隊長平起平坐的人。有時候,鄉政府要修個食堂或者要維修一下哪所學校什麼的,當然就由副隊長親自帶隊去做。時間長了,張書超這個基建隊長也就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施工員,或者說有時候連施工員都不如。

鄉基建隊長干不下去了,張書超便重新拉起了幾個兄弟伙,加入了鄰鄉的一個基建隊,跟了別人進了城。他們乾的第一個工程便是給通州縣政府機關家屬院搞維修,要把過去家家戶戶的木門木窗全部換成鋼門窗。

木門改成鋼門。木窗改成鋼窗。這工程看上去十分簡單,可對於那個年代的基建隊來說,還真是出了一道大大的難題。怎麼改?舊的木門木窗戶倒很好取下來,因為那個時候的木匠很多,都是能工巧匠。但要把院壩里堆成山的鋼材,全部加工成方方正正、標標準準的鋼門窗的話,基建隊里是暫時找不出這樣的人的。

張書超冥思苦想,又不想放棄這到手的工程,自己又在通州政府辦公室主任那裡滿口承諾了『絕對沒有問題!』的。既然海口已經誇出去了,也不能中途自己放一個軟屁吧?沒辦法,他只得硬著頭皮接下了那個燙手的活兒。

要把鋼材加工成鋼門窗,就需要一個電焊工人。這到哪裡去找呢?他對圍著他的一群工人問:「有誰知道會電焊技術的人?」

工人們都搖頭說:「不知道!」

他沉思片刻,對大家說:「聽好了!大家都回去打聽打聽,看親戚朋友中有沒有懂點兒的。有的話就給我說,工資給高點兒都可以。」

一個工人笑著問:「找到了,要給我們買包煙抽哦?」

「一包煙算個球啊?你要是真找來了,老子給你獎一條大前門香煙,怎麼樣?」張書超說。

工人們都笑嘻嘻地喊道:「龜兒子莫豁我喲?不會水了我們吧?」

張書超回答道:「水了你們,我不是人,我還要靠大家給我做事得嘛?!」

他給工人懸了賞。沒過幾天,就有一個人來找到張書超。他說:「張老闆,我認識一個人,這個人以前當過兵,聽他自己以前說過,他在部隊養過豬,剃過頭,還當過電焊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吹牛皮的?」

張書超聽後,立即從工棚里坐了起來,問:「是哪個?還不給老子叫來?管球他是不是電焊工,只要懂點兒都行吧!」

工人問:「總得先給我一點兒辛苦費呀?」

張書超立即掏出一包煙,從裡面倒了幾根出來,裝進自己的荷包里,然後把剩下的半包香煙全部扔給了那個工人,說:「路上抽,人帶回來後,請你一起下館子,吃燒臘肉。」

「要得,我今天就走路回去,後天回來。這一去一回,要耽擱兩天哦?你總得要給我記兩個工吧?」工人問道。

「我的先人板板啊,給你算一個工好不好呢?你一去一回,路上還不是在耍?而且,回家還住了一晚上,順便跟老婆親熱親熱了,一舉多得呀?就這樣,給你記一個工!快走,快走,快走吧!」他像趕鴨子一樣催促著那人趕快回去叫人來。

那個工人便是鄭富貴家的遠房親戚。他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才走到鄭富貴的家。那個時候,鄭良剛剛要小學畢業,他還根本不知道父親究竟會些什麼手藝。在他的心目中,父親除了會幹農活外,還會給幾個兒子理髮。

「表叔,跟我一起進城,上次聽你說你會電焊活兒?」工人邊洗臉邊對著鄭富貴說。

「會呀?但我不進城了。」正富貴回答道。

「為什麼不進城?」

「不好找事做。還找不到地方住。上次我一個人進城,把身上帶的錢全花光了不說,還在別人屋檐下睡了幾個晚上,差點兒討口回來呢。那滋味兒很不好受的。」鄭富貴一邊裹著葉子煙,一邊對來人說。

「表叔,這次跟上次不一樣了。跟我去吧。工地上包吃包住呢!」

「還包吃包住?有這樣的事兒嗎?那如果沒有工程做了,也還包吃包住嗎?」

「那當然啦!我們老闆關係廣,工程多得很。他這輩子呀,有做不完的活路哦。」

「可是,我只是跟部隊的電焊工打過下手?」鄭富貴這才開始說老實話。

「沒關係的,至少你還近距離的看過的嘛!我們這些人連電焊是個什麼玩意兒都不知道呢?趕快收拾東西,明天跟我一起走。」

「好嘛,我跟我婆娘商量一下,看他同不同意我去嘛,屋裡現在又有這麼多的農活。」

「莫猶豫了,大趨勢啊!農民出去掙點兒現錢回來花!你家地里就不需要買農藥化肥呀?買那玩意兒是要花銀子的呢!」

親戚說完,站起身來就要走。

鄭富貴問道:「你往哪裡走?喝碗水再走噻?」

工人說:「表叔,水就不喝了,我還要回趟家,看看婆娘。」

鄭富貴說:「你說的都是真的嘛?那我就不留你了,明天你過來叫我,我們就一起走。干不好我就自己回來!」

鄭富貴就這樣第二次被自家親戚給帶進了城。他見到張書超時,張老闆正和一群工人蹲在水泥板上玩撲克。領他來的那個工人站在張書超的背後,笑嘻嘻地說:「我把人給你帶來了。」

張書超抬頭看了看,說:「是你喲,我還以為是哪個人呢?你真的會燒電焊?」原來幾年前張書超被關在鄉政府坐學習班的時候,鄭富貴也在坐學習班。他們倆居然是學習班兒的同學。

那個時候的所謂學習班,其實就是批鬥班。鄉政府把那些思想和行為跟生產隊格格不入的人,或抓或騙,弄到鄉政府會議室,把門一關,由上級派來的人輪番講話,講話的過程中如果有人反抗就會挨打。期間要背誦毛主席語錄。要把自己的思想徹底進行清算。要寫檢查。嚴重的還要在鄉廣播站向全鄉人民作檢討。當然,坐學習班的人每天還要給鄉政府交生活費和各種各樣的罰款。沒有錢交就由鄉政府組織人去家裡挑穀子。說是去挑穀子,其實是去搶!因為那個時候,也沒有哪戶人家裡存有多少穀子。鄉政府的人去搶穀子的時候,還會遇到一家大小的頑強阻撓,有的還會跟他們拚命!

用現在的時髦話說,他們兩個在那個年代是思想比較『跳』的那種人。

張書超扔掉手中的撲克,站了起來,沖著鄭富貴說:「走,去工地上看看。」

他邊走問道:「走累了吧?晚上請你喝燒酒?」

鄭富貴回答說:「我不喝酒。電焊機在哪裡?」

張書超問:「什麼電焊機?長什麼樣兒?」

鄭富貴說:「就一個四四方方的鐵坨坨,裡面全是銅絲纏繞起來的,外面有個鐵殼殼,兩邊可以接電線。」

張書超說:「那是什麼玩意兒啊?買得到不呢?」

鄭富貴說:「應該有賣的吧?去縣五金公司看看。那裡應該有。」

兩個人又去了一趟政府家屬院,看了看那堆鋼材後,便急急忙忙地邊問路邊向縣五金公司走去。當晚,他們倆就在縣五金公司訂購了一台電焊機,五金公司的人說要等一個禮拜才可以送貨。

這可把張書超給急壞了。他對五金公司的人說:「兄弟,你能不能提前幾天送貨呢?」

五金公司的銷售人員頭也沒抬,只用手向上推了推黑邊框眼鏡,瓮聲瓮氣地問道:「你誰呀?這麼大的口氣?老子可賣不賣。不賣給你,照常給老子發工資。」

張書超聽後,滿臉堆笑地說:「不是催你!不是催你!是縣政府家屬院改造門窗工程,急需一台電焊機呀!來,兄弟,抽一支煙吧!」

銷售人員用手推開張書超遞過去的香煙。自己掏出一包紅塔山牌香煙,從裡面掏了一支,摸出火柴盒,點燃了,嘴裡吐了一串煙圈兒,才對張書超說:「縣政府家屬院改造?老子才不管是哪裡要改造呢。信不信,我馬上把訂金退給你?老子不想賣了!」

張書超從銷售人員的眼中看到了傲慢。他立即笑著對他賠了個不是,說:「對不起,同志!你慢慢抽煙!慢慢抽煙!」他在他櫃檯前連鞠了幾個躬,算是給他消了氣。

回到工地上,張書超給鄭富貴找了個地方,用手指了指,說:「把鋪蓋就放在這裡吧。去工地上拽幾塊木枋枋過來,下面墊幾塊磚頭,鋪山枯草,枯草上面鋪上席子,就是你以後的床了。」

鄭富貴說:「呵呵,這個我懂。在學習班時,不也是睡地鋪嗎?難道你不記得了?」

張書超拍了拍腦袋,哈哈哈大笑了起來,說:「我都差點兒搞忘了,咱倆還是同學啊。」

鄭富貴開始去找木枋去了。他要趕在天黑之前,搭好自己晚上睡覺的地鋪。打地鋪是所有農民工晚上睡覺的一種方式。地鋪就是在工地空曠的地方,用石棉瓦或者竹席子圍一下,遮一下,再在裡面用磚塊兒或者木枋墊一下,到附近去抱一捆乾草墊在磚塊或者木枋上面,乾草上鋪上竹席子,就成了工人們晚上睡覺的床鋪了。通常情況下,一個棚子裡面要住上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地鋪裡面沒有廁所,也不能燒水煮飯。工人們要上廁所的話,就得單獨在地鋪的旁邊另行搭建一個簡易的棚。在棚裡面挖一個土坑,土坑上面搭兩塊木板,就成了一個廁所。當然,工人的廁所裡面是十分髒的。蚊子、蒼蠅和老鼠,加上濃濃的口痰以及到處亂飛的開屁股用的草紙或者煙盒紙,讓進廁所的人,無處下腳。

鄭富貴放下行李,到工地外面的壩子里找了幾塊磚頭,在四角墊了墊,又拽來了幾塊木枋枋架在上面,木枋上面墊了厚厚一層穀草。他出來時忘了帶席子,於是他就只得把鋪蓋直接放在穀草上面,做成了地鋪。當晚,他就睡在穀草上面。還覺得蠻舒服。

張書超見他還睡在穀草上面,就笑嘻嘻地說:「你習慣了?」

「習慣了!」鄭富貴回答道,順便遞給了張書超一根自己裹好的葉子煙。

他們倆在公社坐學習班兒的時候,晚上就是睡在穀草上面的。學習班的人大家都擠在一起睡,翻一次身就會發出嘩嘩嘩嘩的穀草的聲音。學習班一個接一個地開辦,來學習班兒接受思想改造的人也一潑接一潑地來來去去。他們都睡在那間用會議室鋪上穀草就成了學員寢室的地方,穀草基本上沒有換過。時間久了,穀草堆里就長滿了成群的虱子跳蚤,在每一個人身上親來親去。

鄭富貴安頓好自己睡覺的地方,便跟隨包工頭張書超去了解鋼門窗的做法。

鄭富貴問:「有沒有圖紙?」

張書超說:「有個卵子,你想得天真啊!還給你圖紙?」

鄭富貴說:「在我們部隊,隨便焊接個什麼東西,都得先畫一張圖紙。尤其是維修那些大炮、機槍和步槍什麼的,都要事先去後勤部翻看圖紙。在一大堆圖紙里找啊找啊,找不到圖紙上面就堅決不準維修。」

張書超笑著問道:「呵呵,我還以為你是吹牛皮的喲,你還真在部隊干過電焊工啊?」

鄭富貴其實就是吹牛皮的。他在部隊看到過後勤人員怎樣維修營房的推土車、汽車棚和鍋爐房,也根本沒有維修過機槍和大炮。而他跟著部隊幾個老電焊工屁股後面幫忙拉過電線,拖過電焊機,連焊槍都沒有摸過。

他在張書超面前吹牛的目的就是要讓他對自己產生敬佩感,免得小瞧了自己。他想,好歹自己也是一個有手藝的人,你娃兒自己給自己封為七級匠人。那我這電焊技術應該比你那七級匠人至少還要高一級吧。反正那個年代所有的人都很誠實。所有的人又都不誠實。因為大家說過的話都無從去考證。

他一邊不緊不慢地裹著葉子煙,一邊笑著對張書超說:「那還有假嗎?俺們雄赳赳氣昂昂跨過了鴨綠江。別人扛著機關槍。咱們連隊就扛著電焊槍。等戰爭一打響啊,那些被美國鬼子炸得七零八落的大炮、步槍、機關槍等所有的武器,都得交給咱們班的人上去維修。有一次,敵人一顆手榴彈『嗖』的一聲就落在了我的腳尖前。說時遲那時快,我飛起一腳像踢足球一樣把手榴彈踢到了空中,然後一個餓虎撲食就把班長死死地壓在了我的身下。手榴彈在空中像放禮花一樣炸開了花。連里事後還給我記了功呢。」

張書超雙手拖著下巴,聽得入神,趕忙問:「給你記了幾等功?」

鄭富貴巴了幾口葉子煙,咳嗽了幾聲,往遠處吐了一口痰,用鞋底使勁把那口痰在地上踩了踩,搓了搓,然後說:「當然是一等功噻!我是用性命保護了班長啊。我家裡還有一把三角刺刀和一塊大大的軍功章哦。」

張書超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怕是吹牛的吧?得了一等功的人,回來還不給你安排個好工作?」

鄭富貴嘴巴一癟,說:「工作,叫我坐機關啊?我才瞧不起呢!上級要安排我到通州公安局當局長。我沒答應。我主動要求回家種田!還是干農活自在。」

張書超說:「公安局長?你都不願意當啊?你也太牛了嘛!我不相信。」

鄭富貴知道自己這牛皮是吹大了點兒,但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小聲地說了句:「還不是因為家裡有幾張嘴巴,每天要吃的啊!單位上能給你發幾個卵子錢?聽說工資僅夠養活一個人。」

「來喲,莫吹閑農門陣了哦。我在地上給你畫一畫鋼門窗的圖紙。尺寸你根據每家每戶的門窗洞,自己用鋼捲尺去量,量好後等電焊機一回來,先焊接一戶人的出來,再找李縣長過來看看,要得的話就這樣去做。」

張書超順手撿來一片瓦塊,就在地上開始畫了起來。他畫了一道入戶門的樣式,並標上了尺寸。又畫了一道鋼窗的樣式,同樣也標上了尺寸。

他扔給鄭富貴一個用舊了的鋼捲尺,讓他先認真琢磨琢磨,自己則站起身來,向那群打撲克的人走去。

鄭富貴算得上是中國第一代農民工進城了。在他們的眼裡,一切看上去都那麼的簡單。沒有風險意識,沒有質量意識,沒有安全意識。更沒有勞動關係。在他們看來,只要有活干,幹完活兒老闆能給錢,拿到錢就急著要走上百里山路趕回家,順帶捎點兒滷肉、糖果、花布和鹽巴,給孩子和家裡人一個驚喜。自己則省吃儉用,從不進館子,從不買新衣服。生病了從不進醫院。可是,在他們的身上,那種長期缺錢,長期貧窮,長期被壓抑和渴望自由的內心,正慢慢地向外釋放。一種簡單的市場經濟意識,正悄悄地在他們的大腦里萌芽。

鄭富貴在工地上閑著無事,他便天天走路去縣五金公司,看電焊機回來了沒有。每一次,他就只站在櫃檯前,向裡面望一望就走。他不敢問,因為櫃檯裡面的所有的人對外面的人都緊繃著臉。女人們邊打毛衣邊聊著天。男人們則一手拿著報紙,另一隻手摳著鼻子。大家都翹著二郎腿在閑聊。有說有笑的。他們對櫃檯外面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關心,好像與他們毫不相干。就像上次那個銷售人員說的那樣,公司賣什麼,賣多少都與營業員無關。那個時候,還沒有聽說哪個公司哪個單位虧損的。計劃經濟時代,一切都是計劃著來的。根本就沒有人去費那個心思考慮虧賺的問題。

終於拿到電焊機的那天,張書超帶了一群工人早就迫不及待地圍在鄭富貴的身邊,他們都期待著第一個鋼門窗的誕生。

鄭富貴沒有多少文化,電焊機的說明書根本就看不懂。他只按照說明書上面彎七拐八的電路圖,一根一根地去接電線。他先按照『+』號和『-』號接了兩根線,再拿出焊槍隨便接在了電焊機的另一頭兩個接線柱上面。「抽閘刀!」他喊了一聲。

電焊機半天沒有反應。張書超急了,對著遠處樓梯間那個工人喊了聲「日你媽,叫你向上抽閘刀!」

工人也回答道:「我日你媽!閘刀抽上去了的!」

張書超急了:「抽上去了,怎麼沒有反應呢?」他急得圍著電焊機轉了三圈。鄭富貴也站起身來,跟著轉了幾圈。他蹲下來用手摸,再用耳朵聽。他伸手摸了一下電焊機的外殼,手麻了一下。立即嚷道:「有電!」

大家聽他喊了一聲有電。人群便像鴨子一樣,往後退了一步。然後,大家又站在原地看起熱鬧來。

張書超對鄭富貴說:「有電就拿根焊條來試一試嘛?」

鄭富貴接過焊條,夾在焊槍上面,使勁兒在一塊鋼材上面咚咚咚的點了幾下。焊條根本就沒有任何反應。他自言自語道:「是不是電焊機有問題喲?」他急得滿頭大汗。

這時,張書超站起身來,破口罵道:「龜兒子,五金公司不可能賣了個歪貨給我們嘛?老子找他去?」

鄭富貴又跑到樓梯間,看了看電閘和閘刀上面的銅絲。原本應該用可以融化的保險絲的。工人為了打簡省,便直接用銅絲代替了保險絲。但這根本就不影響電流的輸送。他知道不是閘刀這邊的問題。他重又跑回到電焊機旁邊,按照說明書上畫的接線方法,把電焊機移動了一個方向,再按照說明書上擺的位置放好,開始一根一根地去接電線。剛接完最後一根電線,閘刀往上一抽,電焊機便『吱吱吱吱』地叫了起來。他高興地喊:「好了好了,可以用了!是電線接反了!」

小說:走出太陽山(2)

張書超站在旁邊,用手揩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笑著罵道:「狗日的,你嚇老子一跳。原來你也沒有用過嗦?」

鄭富貴抬起頭,嘿嘿嘿地憨笑了幾下,便躬身抓起了還夾了根電焊條的焊槍在鋼材上隨便點了幾下,一道刺眼的亮閃閃的焊花,從焊條底端蹦了出來,嚇得他握焊槍的手向上一揚,把焊槍和焊條都丟在了地上。

張書超和圍觀的一群工友都嘿嘿地傻笑了起來。他們笑他們這一生中第一次看到了比煙花還好看十幾倍的工業焊花。他們還笑那個點燃焊花的鄭富貴受驚嚇後笨拙的樣子。

鄭富貴再次撿起焊槍和焊條,夾好後,重新蹲下身子,握緊焊把,專心地再一次在鋼材上點了起來。這一次,他手握焊槍,點在同一個點上,焊條頓時發出更加強烈的光亮。『茲—茲茲茲—』,焊花四射,焊機轟鳴。工友們比先前更加靠近了一步,全都圍在鄭富貴的身邊,有說有笑地議論著那怪玩意兒。他們覺得奇怪,怎麼就那麼一根不起眼兒的東西,和鐵碰到一起,就發出這麼好看的禮花出來呢?

其中有一個工人說:「今年過年我買幾根回去,用這個當禮花放!」張書超笑著說:「那你龜兒子還得買一台電焊機回去!」。

那個工人嘴硬,繼續說道:「買就買,大不了花我半年的勞力錢!」大家都笑了:「哈哈哈!」

鄭富貴搞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燒電焊得一定要買一個專門的防護面罩。他沒有戴面罩,而是閉上眼睛,獨自在那裡瞎鼓搗。旁邊圍著看熱鬧的工友們也根本不懂得這些常識。電焊條發出的強光是不能肉眼去觀看的。要看也必須得戴上防護面罩。或者至少也應戴上一副墨鏡。尤其是包工頭張書超,還在那裡手舞足蹈地邊說邊欣賞自己的偉大傑作。這是他有生以來,購買的第一台現代化工業設備,和聘請的第一位技術工人。他內心感到十分的自豪。

那天晚上,所有觀看過電焊禮花的人都在喊眼睛睜不開,痛。痛得最為厲害的,當然是鄭富貴和張書超了。而且鄭富貴的臉上額頭上脖子上都紅紅的,像是被開水燙傷過。第二天就開始脫皮。鄭富貴躺在床上,額頭和眼睛上鋪了一根打濕了的毛巾,嘴巴里不停地『哎喲—哎喲—』地叫著。他實在是太難受了。

包工頭張書超也躺在工棚裡面,不停地用手揉搓著兩隻眼睛。他的雙眼紅得像兔子的眼睛,還不斷地流淚。他聽到鄭富貴『哎喲哎喲』的叫喊聲,便笑了起來。他說:「看來你娃兒肯定是哪兒沒搞對吧?要不要請一個神婆兒來工地上跳一跳呢?」

鄭富貴邊哎喲哎喲地叫著邊回答說:「最好再買一隻公雞回來祭一祭。我聽說祭完了把肉炒給大家吃,才可以保工地平安的。」

張書超問:「那麼靈驗嗎?」

鄭富貴回答說:「靈得很哦。快點安排人去買吧!」

張書超說:「老子馬上去買公雞,喊個人回去,把你們村兒里那個李半仙給叫來,好好收拾一下!」

他一隻手捂住紅紅的額頭,另一隻手搭了個遮陽的姿勢,放在眼眶上面,眯縫著眼睛對身邊睡著的一個工人喊道:「毛狗,你娃兒眼睛沒什麼問題,馬上回去把羅家壩的李半仙給叫過來,我去買一隻公雞,讓他來收拾收拾工地。」

毛狗揉了揉眼睛說:「要得,雞肉要炒給我們大家吃嗎?不要全部被那個半仙給吃了獨食!」

張書超在毛狗的背上擂了一拳,喊道:「你狗日的就曉得吃吃吃!快點兒回去叫李半仙。」

毛狗轉過身說:「人活起有什麼用?還不是為了這張嘴巴!」他剛走了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地,又退了回來,問道:「給我記一個工?」

張書超罵道:「吃雞肉就不算工。不吃就給你算一個工。二選一?」

毛狗一屁股坐了下去,故意說道:「那就算了吧。老子不回去了!」

張書罵道:「你跟老子反了,是不是?不去拉倒。還有哪個願意回去叫李半仙的?吃雞肉不記工。不吃雞肉的就記一個工?」

這時候,另一個躺在床上的工人張九娃爬了起來,說:「好嘛,老子回去喊李半仙嘛。給我記一個工,我不吃肉,喝口湯嘛?或者把雞屁股給我嘛!」

張書超笑著說:「要得,給你留一個雞屁股!」

毛狗一骨碌就站了起來。他對張九娃兒破口罵道:「你龜兒子不是人,光欺負老子是不是?記一個工留一隻雞屁股,這樣的好差事,我也願意回去呢!」

張九娃兒也不示弱,猛地站起來說:「毛狗,你個狗日的敢再說一遍?看老子不把你嘴巴撕爛!你靠邊兒站,我馬上就回去,你想怎麼樣嘛?」

毛狗也站起來,抓起身邊砌磚用的磚刀,高高地舉在頭上,大聲地喊道:「日你媽,你敢過來?老子砍死你!」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對罵了起來。都抓起身邊的工具,準備戰鬥。這時,張書超大聲罵道:「兩個狗日的,都不要爭了,雞肉炒好了都可以吃的,好不好?」

聽到炒好的雞肉都可以吃這句話,兩個人這才放下了舉過頭上的武器,像兩隻泄氣的皮球,鬆弛了下來。張書超走過去對他們倆說:「大家都本鄉本土的人,打起來多丟面子呀。有本事我們一起對外,別人敢搶我們的活路,咱們就一起上,要不要得呢?」他搶過兩人手中的磚刀和鋤頭,扔在牆角落,說:「還是毛狗回去吧,你的眼睛沒有多大問題,走路快一些。」

毛狗這才低下昂著的頭,對著張書超和工友們笑了笑,轉身走出了工棚。

小說:走出太陽山(2)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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