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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瓶梅詞話》與《水滸》版本的關係看其成書時間

從《金瓶梅詞話》與《水滸》版本的關係看其成書時間



【作者簡介】談蓓芳,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眾所周知,《金瓶梅詞話》(以下簡稱《金瓶梅》)的部分故事是從《水滸傳》生髮出來的。《金瓶梅》的男主人公西門慶和作為女主人公之一的潘金蓮都是《水滸》中原有的人物,他們兩人發生私情並因而害死潘金蓮的丈夫武大的情節,以及武大的弟弟武松這個人物也都是《水滸》中原來所有的。《金瓶梅》的開頭五回所寫的武松與潘金蓮等人的故事,與《水滸傳》第二十三至二十五回不但有不少類似的情節,文字也頗有相同或聯繫密切之處。但是,《水滸傳》的版本很複雜,既有繁本和簡本之別,繁本與繁本之間、簡本與簡本之間又不盡相同。那麼,《金瓶梅》這些內容所依據的到底是《水滸傳》的繁本還是簡本?又是怎樣的繁本或簡本?對此,雖有學者曾加以注意,但似尚有進一步考辨的必要,因為這一問題不僅牽涉到《金瓶梅》與《水滸傳》之間的版本關係,並進而影響到我們對《金瓶梅》成書時間的判斷。故特撰此文略加論述,並以求正於方家。


(一)

據我所知,目前一般的研究者都認為《金瓶梅》所根據的是繁本《水滸傳》。作出這樣的判斷並非沒有一定的道理,因為《金瓶梅》中與《水滸傳》情節有關的文字儘管並不都與《水滸》一樣,有些並很有差別,但其第五回寫潘金蓮毒殺武大的部分與天都外臣序本或容與堂本一類的繁本《水滸傳》卻多類似,有的段落甚至一字不差,由此而認為《金瓶梅》作者(或其寫定者,下同)根據的是繁本《水滸傳》,其與繁本《水滸傳》相異之處則是該書作者在繁本《水滸傳》的基礎上有所刪改,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假如我們對同樣出自《水滸傳》的《金瓶梅》第一回中武松打虎的文字細加考察的話,就會發現這樣的判斷尚可進一步推敲。


為了說明問題,現先引《金瓶梅》第一回中的一段文字如下:


……原來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皆落黃葉,刷刷的響,撲地一聲,跳出一隻吊睛白額斑斕猛虎來,猶如牛來大。武松見了,叫聲阿呀時,從青石上翻身下來,便提稍棒在手,閃在青石背後。那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跑了一跑,打了個歡翅,將那條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個焦霹靂,滿山滿嶺,盡皆振響。這武松被那一驚,把肚中酒都變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原來猛虎項短,回頭看人教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伸,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側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了一聲,把山崗也振動。武松卻又閃過一邊。原來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時,氣力已自沒了一半。武松見虎沒力,翻身回來,雙手輪起稍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枝帶葉打將下來。原來不曾打著大蟲,正打在樹枝上,磕磕把那條棒折做兩截,只拿一半在手裡。這武松心中也有幾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發,剪尾弄風起來,向武松又只一撲,撲將來……


再把此跟容與堂本《忠義水滸傳》的相關文字比勘一下(一般認為天都外臣序本《水滸傳》較容與堂本為早,但該本存在一些複雜情況,當於另文討論;故本文引繁本《水滸傳》均據容與堂本):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呵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梢棒右手裡,閃在青石邊。那個大蟲又飢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往上一撲,從半空里竄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里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梢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慌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梢棒拆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裡。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


兩相比較就可以發現:老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這句話是兩本都有的,但容與堂本此句之前的「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這句話,在《金瓶梅》中是沒有的。所以,在容與堂本中,老虎傷人的「一撲、一掀、一剪」的三個過程是清清楚楚的,但在《金瓶梅》中,「一剪」的過程卻沒有了,致使《金瓶梅》中的「原來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這句話變得難以理解:讀者不知道老虎傷人的三大手段中的「一剪」是怎麼回事。當然,《金瓶梅》在寫「大蟲撲來」時,曾有「將那條尾剪了又剪」之語,在寫老虎再次向武松撲來時,又有「剪尾弄風」四字(皆為容與堂本所無),但那樣的「剪尾」都只是它在撲人之前的一個附帶的動作,對人並無殺傷力(能殺傷人的是它的「撲」),顯然不配成為老虎傷人的三大手段之一;何況那既是其撲人的先行動作,自應包括在「一撲」之中,不應成為與「一撲」並列的另一個「傷人」的主要手段——「一剪」。所以,《金瓶梅》儘管為老虎在撲人前加了這一類描寫,但仍然不能闡明老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的真實含義。


這就提出了一個嚴重的問題:如果《金瓶梅》作者所依據的是繁本《水滸傳》,那麼,他為什麼要把繁本《水滸傳》中寫得如此清楚明白的「一撲、一掀、一剪」改得如此含糊不清,以致上下文缺乏應有的聯繫呢?從《金瓶梅》的整體藝術水平來看,其作者絕不會如此低能。而且,他這樣改的動機是什麼呢?如說是為求文字的簡略,那麼,刪去了「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十五個字,卻又加上了「將那條尾剪了又剪」和「剪尾弄風」十二個字,也不過只少了三個字,如將「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句中的「這鐵棒也似」五個字刪去,雖不如《水滸》原句的傳神,但卻比現在這種刪改要多省掉兩個字,又不致喪失「一剪」的原意;難道《金瓶梅》的作者竟然低能到連這也想不到?


為了對上述現象作出合理的解釋,我們只能捨棄《金瓶梅》作者在寫此段時是在繁本《水滸傳》的基礎上刪改的假設,而尋找另外的前提。據馬幼垣先生的《插增本簡本水滸傳存文輯校》,現存的保存著武松打虎一回的《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和《京本增補校正全像忠義水滸志傳評林》寫武松與老虎的搏鬥過程,皆刪去了老虎傷人的「一剪」動作,但又均有「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望(按,當為「掀」字之誤)、一剪」之語。所以,上述的現象只能解釋為《金瓶梅》作者在寫此回時所依據的也是一種簡本《水滸》,這種本子已經沒有了老虎對武松的「一剪」,但卻還保留著「……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之語,《金瓶梅》作者意識到了這樣的描寫中缺少了「一剪」的過程,但卻不知道這「一剪」是怎麼「剪」的,只好憑自己的想像來補充。但究竟只是憑想像,想不到這一剪乃是「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所以只好想些「將那條尾剪了又剪」一類的描寫來湊合。


關於《金瓶梅》作者看到過插增本簡本《水滸》的事有一個確切的證據,那就是該書第一回所說的「……那四大寇——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皆轟州劫縣,放火殺人,僭稱王號,惟有宋江,替天行道,專報不平,殺天下贓官污吏、豪惡刁民」。因為在繁本《水滸傳》(後出的袁無涯刊本《忠義水滸全傳》除外)中,皆無田虎、王慶「僭稱王號」之事,只有插增本簡本才有(至於宋江,《金瓶梅》顯然不把他包括在「轟州劫縣,放火殺人,僭稱王號」之列,所以在那以後緊接著就是「惟有宋江」云云)。


(二)

在《金瓶梅》的第一回中,除了此段文字以外,還有一段也很能顯示出其出於簡本《水滸》: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方。那時山東界上有一座景陽崗,山中有一隻吊睛白額虎,食得路絕人稀,官司杖限獵戶擒捉此虎。崗子路上,兩邊都有榜文,可教過往經商結夥成群,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崗,其餘不許過崗。這武松聽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內吃了幾碗酒,壯著膽,橫拖著防身稍棒,浪浪滄滄,大扠步走上崗來。


從這一段中的「這武松聽了,呵呵大笑」之語,可知在這之前一定是有人在對武松說話,以致引起了武松「呵呵大笑」的後果。但就這一段文字來看,在此句以前並沒有人向武松說過什麼話,那麼,這兩句沒頭沒腦的話是怎麼來的呢?


如與繁本《水滸傳》相對照,就可以知道:《金瓶梅》此段中的「(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方」,在繁本《水滸傳》中乃是「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谷縣地面」,至於上引「那時山東界上」直至「其餘不許過崗」的一段敘述,在繁本《水滸傳》中是沒有的。繁本《水滸傳》於「來到陽谷縣地面」後,即敘其到一酒店中喝酒,在臨離開酒店時,酒家對他說:「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打獵捕戶擒捉髮落。岡子路口兩邊人民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不許白日過岡,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緊接著就寫:「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所以,《金瓶梅》中的「那時山東界上……」云云,乃是據繁本《水滸傳》中酒家對武松所說的那段話改寫而成,不過把酒家與武松的對話變成了作者的敘述;至於「這武松聽了,呵呵大笑」則是據繁本中「武松聽了笑道……」刪改而成。但因為原先酒家對武松所說的話已被改成了作者的敘述,而「武松聽了笑道……」中的「武松聽了」四字卻沒有作相應的修改,以致這整段文字變成了前言不搭後語。


假如把繁本《水滸傳》中的上引敘述改成《金瓶梅》中的那種寫法,是出於《金瓶梅》作者所為,那麼,從《金瓶梅》的高度藝術水平來說,其作者實不應如此低能、拙劣。何況此段文字還留有出於簡本的明顯痕迹,那就是「浪浪滄滄,大扠步走上崗來」這一句。按,「浪浪滄滄」,繁本作「浪浪蹌蹌」,見於武松已經上岡以後、即將遇到老虎之前:「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浪浪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把「浪浪蹌蹌」作為武松由山下上岡時的表現則出於簡本系統,《新刊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傳》寫武松從酒店出來,即有「武松正走,日色漸墜,滄滄浪浪,奔上岡來」之語。(11)故《金瓶梅》的「浪浪滄滄,大扠步走上崗來」之句顯然源於簡本;倘據繁本改寫,則繁本這樣的描寫並無不妥之處,《金瓶梅》作者何以要將「浪浪滄滄」改為武松上岡時的表現,與上述簡本相符,何況繁本的「蹌蹌」在《金瓶梅》和《水滸》簡本中都誤成了「滄滄」?


既然《金瓶梅》的「浪浪滄滄,大扠步走上崗來」是源於簡本《水滸》,那麼,把「武松聽了,呵呵大笑」這樣前言不搭後語的敘述,理解為《金瓶梅》作者的低能、拙劣所導致,實不如視為也是因襲簡本而來;因為正如馬幼垣先生所指出的,「各種簡本都是漏字盈篇,文意文法不斷遭踐踏的所謂作品。任誰也寫不出那些亂七八糟,句不成句的句子。……那些糟透的所謂句子只會是盲目亂刪一頓的產品……」。(12)


(三)


我的上述推論很可能會招致如下的質疑:假如《金瓶梅》第一回關於武松部分的描寫,是以《水滸》簡本為依據的,那麼,作為其依據的這種簡本在哪裡呢?迄今所見的各種《水滸》簡本沒有一種是符合被《金瓶梅》作者作為其寫作第一回依據的簡本的條件的。例如,《金瓶梅》是寫了老虎對武松「一掀」的動作的,但卻根本沒有武松與酒家在酒店中的對話。現存的簡本有哪一種是同時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呢?


對此,我的回答是:第一,當時的簡本很多,光在萬曆十七年以前的簡本就有好多種,但目前已發現的簡本屬於萬曆十七年以前的至多只有兩種,也許一種都沒有(說見下)。第二,如上所述,以《金瓶梅》作者的藝術才能,他在寫第一回時如是以繁本《水滸傳》為依據,絕不會出現上述那樣的敗筆。第三,在第一回中確有《金瓶梅》作者看到過插增本簡本《金瓶梅》及其某種描寫(即關於武松出了酒店後「浪浪滄滄,大扠步走上崗來」的那句話)出自簡本的痕迹。那麼,把《金瓶梅》第一回的上述毛病視為其所依據的簡本原有的缺陷,作者一時沒有發現(如「武松聽了」之與上文不相銜接)或雖然發現了但卻無法彌補得天衣無縫(如老虎的「一剪」)的結果,豈不是更合理嗎?怎能因為至今尚未發現(或許已永遠無法發現)其所依據的簡本而否定此一推斷呢?


現在,對於上述第一點略加闡釋。

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庄岳委談》下有一段記載:


餘二十年前所見《水滸傳》本,尚極足尋味。十數載來,為閩中坊賈刊落,止錄事實,中間游詞餘韻、神情寄寓處,一概刪之,遂幾不堪覆瓿。複數十年,無原本印證,此書將永廢矣。余因嘆是編初出之日,不知當更何如也。(13)


另一方面,目前雖還保存著為數不少的《水滸》簡本,但據馬幼垣先生考證,現存的絕大多數簡本都後於萬曆二十二年所出的《忠義水滸志傳評林》(15),大致在《評林》之前的只有兩種簡本(即他的所謂「插增甲本」和「插增乙本」),而這兩種本子只能斷定其出於萬曆時期,也即從萬曆元年到萬曆二十二年之間。(16)


也正因此,現存的簡本中出現於萬曆十七年之前的至多只有兩種,也許連一種都沒有。


(四)


在論證了《金瓶梅》第一回所依據的《水滸》乃是簡本之後,就必須回答一個問題:《金瓶梅》第五回寫潘金蓮在王婆協助下毒殺武大的一段所依據的明明是繁本,那麼,為什麼《金瓶梅》作者寫第一回時要以簡本為依據呢?


對這個問題唯一合理的解釋是:《金瓶梅》作者得到過《水滸》繁本的一種殘本,這種殘本中雖有潘金蓮與西門慶偷情及毒殺武大等事,但卻沒有武松打虎這一回,所以他在寫《金瓶梅》第一回時只能以簡本為依據了。


還應補充的是:《金瓶梅》作者所得到的繁本不僅是殘本,而且中間還有缺頁。例如,自潘金蓮在收帘子時失手打了西門慶後,直到王婆說十條挨光計之前,《金瓶梅》所依據的都是繁本,只不過在這基礎上有時又增加若干或略作修改(17),但在寫十條挨光計時,不但文字又頗有省略,而且有的明顯不通。如以下一段,《水滸傳》繁本是這樣的:


……我便請他家來做,他若說「將來我家裡做」,不肯過來,此事便休了。他若歡天喜地,說「我來做,就替你裁」,這光便有二分了。若是肯來我這裡做時,卻要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他若說不便當時,定要將家去做,此事便休了。他若依前肯過我家做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不要來。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18)


但在《金瓶梅詞話》中,這段卻是如此:

……他若歡天喜地,說「我替你做」,不要我叫裁縫,這光便有一分了。我便請得他來做,就替我裁,這便二分了。他若來做時,午間我卻安排些酒食點心請他吃,他若說不便當,定要將去家中做,此事便休了。他不言語吃了時,這光便有三分了。這一日你也莫來。直到第三日晌午前後,你整整齊齊打扮了來。(19)


兩相對照,二者不但有繁簡之別,而且《金瓶梅》由於省去了「第一日你也不要來,第二日」十二個字,上下文就聯繫不起來了。因為潘金蓮第一日既然肯到王婆家來做了,在她家吃點點心乃是正常之事,而且第一日吃了點心,並不等於第二日她還肯繼續來做,何以吃了點心就意味著「這光便有三分了」,以致西門慶第三日就可以在王婆家來會潘金蓮?《金瓶梅》作者在從西門慶與潘金蓮見面起到「挨光計」之前為止,不僅以繁本為依據,而且把繁本原有的描寫潤色得更精彩(20);此處不應改得如此拙劣。故其所依據,當是簡本。換言之,其所依據的殘本繁本此處又有缺頁,所以只能以簡本來補。這也就意味著,他所得到的繁本不僅是殘本,而且殘缺得相當厲害。


學術界一般認為天都外臣序本刊行於萬曆十七年,如果此說可以信據,那麼《金瓶梅詞話》的寫作若在萬曆十七年之後,則要找到一個完整的繁本並非難事,怎會以如此殘損的繁本為依據,以致在好些地方只能依據簡本?因此,《金瓶梅詞話》的寫作當在萬曆十七年之前,而其所依據的殘缺的《水滸傳》繁本必然是天都外臣序刊本以前的本子。如此說不盡可據,那麼,《金瓶梅詞話》的寫作也必然在萬曆二十四年之前,因為袁宏道在這一年至少已看到過《金瓶梅》的上半。(21)


不過,胡應麟在隆慶年間所看的簡本《水滸》還是「尚極足尋味」的,是在他寫《庄岳委談》的萬曆十七年以前開始的「十數載來」,《水滸》簡本才被越改越壞以致「幾不堪覆瓿」的;而《金瓶梅詞話》作者所據的《水滸》簡本,在武松打虎的描寫中已經把老虎「一剪」的動作也刪去了,以致緊接著的「原來虎傷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之語沒了著落,顯然已遠不是隆慶時的「尚極足尋味」之本,而當是萬曆時的越刪越糟的本子。倘若《金瓶梅詞話》寫於隆慶時,大概還找不到這樣的本子。由此言之,《金瓶梅詞話》的寫作也不可能早於隆慶時。


最後,順便說一說,胡應麟顯然認為他在隆慶時看到的「尚極足尋味」之本已是簡本而非原本,所以有「余因嘆是編初出之日,不知當更何如也」之語。然而,他既沒有看到過原本,而那些「尚極足尋味」的簡本又絕不會自己標明為簡本,胡應麟又怎麼知道那些是簡本而非原本的呢?想來,胡應麟大概也像《金瓶梅詞話》作者那樣看到過原本的殘本,雖則分量很少,只能「窺豹一斑」,但卻已使他明白那些「尚極足尋味」之本並非原本,並進而產生「余因嘆是編初出之日,不知當更何如也」的感慨了。


*本文的基本觀點曾發表於2008年7月28日在日本仙台舉行的「第四屆東亞出版文化國際學術會議」,此次成文,已對初稿有所修改,特此說明。


注釋:


如日本上野惠司、大內田三郎教授均認為《金瓶梅》作者所據為天都外臣序本《水滸傳》。見上野惠司:《「水滸伝」から「金瓶梅」へ——重複部分のことぱの比較·付書き換之語句索引》(《関西大學中國文學會紀要》,1970年3月第3號,第119—140頁)、大內田三郎:《「水滸伝」と「金瓶梅」》(《天理大學學報》1973年3月卷24第5期,第90—107頁)。


如日本德山毛利氏棲息堂藏本《金瓶梅詞話》卷五自第八頁B面第四行「那武大當時哎了兩聲」起至第九頁A面第五行「假哭起養家人來」一段273字,即同容與堂本《忠義水滸傳》卷二十五第九頁A面第三行至B面第四行相對應的文字全部一樣。日本日光輪王寺慈眼堂藏本《金瓶梅詞話》(原藏北京圖書館的《金瓶梅詞話》本同)與容與堂本相比雖有兩個字的異文,但其有異文的一頁顯系後刻(如該頁中的「說」字皆刻作「說」,與其前後諸頁的刻作「說」有別,而毛利家藏本此頁的「說」字均刻作「說」,與其前後諸頁一致)。


《金瓶梅詞話》是個人創作抑或由一人最後寫定的世代累積型作品在學術界尚有不同意見,本文對此問題不擬涉及,故兩說並存。

見《金瓶梅詞話》第一回第五頁A—B面。


見容與堂本《忠義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第八頁A面—第九頁A面。


按,馬幼垣先生此書分上、下兩冊,僅見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2004年12月試行本。


據馬幼垣先生研究,在《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之前應該還有較此本刪節少的簡本(見其《兩種插增本〈水滸傳〉研究——兼據輯校插增本所獲的新知去探討〈水滸傳〉的演化過程》,載《插增本簡本水滸傳存文輯校》上冊,第40—44頁),所說甚是。關於此點,我在下文還將論及。


見《金瓶梅詞話》第一回第三頁B面。


見《金瓶梅詞話》第一回第四頁A—B面。


見容與堂本《忠義水滸傳》第二十三回第六頁A-B面。


(12)馬幼垣:《兩種插增本〈水滸傳〉研究——兼據輯校插增本所獲的新知去探討〈水滸傳〉的演化過程》,見《插增本簡本水滸傳存文輯校》上冊,第60頁。


(13)見(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四十一辛部《庄岳委談》下,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572頁。


(14)這不僅從文中「尚極足尋味」到「幾不堪覆瓿」到「將永廢矣」這樣的用詞可以推知,在上舉馬幼垣先生的論文中也有大量例證可以說明這一點。

(15)(16)見《現存最早的簡本〈水滸傳〉》,載馬幼垣:《水滸論衡》,北京:三聯書店,2007年,第86頁、87—88頁。


(17)請對照《金瓶梅詞話》(香港太平書局影印「古佚小說刊行會」影原北京圖書館藏本)第二回第四頁B面—第十一頁B面與容與堂本《忠義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第十五頁B面—第二十一頁B面。因原文頗長,不予引錄,以省篇幅。


(18)見容與堂本《忠義水滸傳》第二十四回第二十二頁A—B面。


(19)見《金瓶梅詞話》第三回第二頁B面。


(20)如西門慶在見到潘金蓮後的第二天,又到王婆處來吃茶,容與堂本《水滸傳》是:「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個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影射的。』西門慶也笑了一回,問道:『乾娘,間壁賣甚麼?』王婆道:『他家賣柂蒸河漏子,熱湯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風,他家自有親老公。』」《金瓶梅詞話》則作:「西門慶道:『乾娘相陪我吃了茶。』王婆哈哈笑道:『我又不是你影射的,緣何陪著你吃茶?』西門慶也笑了一會,便問:『乾娘,間壁賣的是甚麼?』王婆道:『他家賣的,拖煎河漏子,乾巴子肉翻包著菜肉匾食,餃窩窩蛤蜊面,熱湯溫和大辣酥。』西門慶笑道:『你看這風婆子,只是風。』王婆笑道:『我不是風,他家自有親老公。』」相比之下,《金瓶梅詞話》增了好些字句,並顯然比原有的描寫更生動傳神。


(21)見袁宏道:《董思白》,《袁宏道集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2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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