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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構 兩層小樓

虛構 兩層小樓



紅磚們整齊地排列成三面矮牆,把這座小樓圍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進門是葡萄架,一直延伸到另一個門前。葡萄架的兩邊各有一塊不大不小的空地。再進門是一間寬敞的客廳,客廳盡頭有一木製的樓梯,說明這是一座兩層小樓。沿二樓的走廊可拐到陽台上,嚴格說應該叫晾台,它要比人們平常見到的陽台大好多,像從小樓里伸出來的一隻鳥尾巴。這僅僅是一種象徵,因為十年前這裡就沒有鳥了。在空中飛過的常常是一種金屬製造的東西,再就是幾個大煙囪里冒出的白煙,只有人們在說那些白煙時用到「裊裊上升」這個詞的時候,似乎才和鳥有一種藕斷絲連的關係。


從小樓里進出的是兩個丈夫模樣的男人和兩個妻子模樣的女人。那些天,年齡大的丈夫經常站在紅磚圍成的小院里,對著一堆木板磚頭鋼筋一類東西沉思。他似乎想在那裡蓋一間雞窩。這種想法已有好長時間了。只是因為對未來建築的材料和樣式拿不定主意,才遲遲沒有動工。用磚,還是木板?牆壁上不上水泥?雞窩也應該有門有窗戶,門柱用鐵網還是釘成木框的?窩頂用牛毛氈還是用紅色的機瓦?建成長方形的還是正方形,抑或是半圓形?這些都是問題,而且都是些熬人的問題。他總是站立成一種熟悉的姿勢,一隻手托著胳膊,另一隻手的姆指和食指自然彎曲,彎成一個圓圈,正好把下巴頦放在圓圈裡。他臉上的表情嚴肅而不失溫和,甚至帶著一點微笑。這種表情足以證明他面對一大堆難題的涵養和耐心。這種涵養和耐心也足以證明他經歷過許多事情。


「啪嗒!」一口痰從二樓的一扇窗戶里飛落下來,掉在他的腳跟前像一滴鳥屎。鳥是一種美好的記憶。那是他的妻子的創造。自從他長久地站在那堆什物跟前苦思冥想之後,她就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和他打招呼。她是一位跟著他同樣經歷了許多事情的女人。現在她對寫毛筆字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得感謝組織。本來她是跟著一夥和她一樣的人鬧著玩的,但上了幾次書法課以後,她已深深地愛上了這種營生。「這是一種氣功。」她說。她每天都要把她關在二樓的一間屋子裡。她不讓任何人打擾她,哪怕是他。「這樣才能進入一種境界。」她幾乎寫完了家裡積存的所有報紙。每天的日報和晚報來了後,不等別人看完,她就迫不及待地奔過去。「讓我看看。」她這麼說,然後就會聽見一陣緊促的上樓聲,接著就是門鎖關閉的響聲。等她從那間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報紙上已寫滿了黑字。她的臉上手上沾滿了墨汁,渾身散發著一股墨臭。她識得一些字。「那是馬背上學來的。」

她說。這是某種經歷的徽章。


「病。」年輕一點的男人聲音里明顯有一種厭惡。


「你說誰?」她憤怒得像一隻母雞。他不理她,從一間門裡走了進去。他越來越不像話了。


「你看,他說我有病。」她給站在院子里的那個年齡大的男人說。


「興許有點不對勁。」男人的下巴頦沒有離開那個圓圈,也沒有看她。她摸不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喉嚨里像卡進了一個麻雀蛋。


「我看你才不對勁呢!」她一說完,扭頭就走。一連幾天,她幾乎沒有出那間屋子,她甚至不願和丈夫同居一間卧室了。這種狀況一直維持到她發明了一種新的寫字法為止。


「寫一個字得靜思十分鐘。」她重新見到丈夫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噢么。」他對她的發明好像很無所謂。也許壓根兒他噢么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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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年輕一點的妻子在另一間屋子裡正鉤織著一件白顏色的東西。那是一根很好的鉤針,閃著金屬的亮光。因為經常性的停電停水,她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上班了。不知道她在哪家工廠上班。其實一個人的身份和職業並不重要。讓人困惑的倒是她的面部沒有表情,和她手中那根靈巧的鉤針組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年輕一點的男人坐在椅子里,正在讀一本莫名其妙的書。他也沒有上班。他在某機關單位工作。他不上班不是因為水和電的問題,而是因為和他坐在一間辦公室的人讓他噁心。「一群庸人,一堆臭肉。」他說這話的時候是惡狠狠的。現在他把心思用在手中的那本書上了。他讀書的神態不能僅僅說是認真,而是達到了一種痛苦的程度。他總說一些互不連貫語無倫次的話,有時候僅僅只是一個詞,諸如污水蓋一類的等等,不知這些東西來自書上,還是他的白日夢。


「森林正離我們遠去。」他說。她好像被嚇了一跳。很長時間屋子裡沒有聲音,她對耳膜上所經受的那種突如其來的打擊,作出一副驚愕的表情是很自然的。但這種驚愕的表情很快就變成了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態。她看見那本書攤開在他的膝蓋上。他翹著下巴,眼睛望著天花板。這與她毫無關係。她又開始鉤織那件白色的東西了。


「森林正離我們遠去。我說。」他又說了一句話。這一次,她看見他的眼睛裡噙著幾滴晶瑩的東西。他經常這樣。


「他媽的。」她也說了一句,聲音不比他的小。但她不是沖他而來的。她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那天清早起來,她發現晚上搭在晾台上的乳罩不見了。那是一條極其考究的乳罩,她懷疑讓誰偷走了。她一直沒能猜出偷乳罩的人。她一直耿耿於懷,她一直很看重這件事。這會兒她又想起來了。


「真他媽俗氣。」她說。


當他探究出她有憤慨與他毫無關係以後,便恢復了他原有的姿勢。就是與他有關,他也不想計較。這時候,他們聽到了院子里的一口響亮的痰聲。他們知道她在和他打招呼。


「俗氣。」她說。他沒有作聲,也沒有任何反應。


自從運用了靜思十分鐘寫一個字的方法之後,報紙的用量大大減少,更重要的是她的心情好了許多。每寫一個字,她都會激動地叫一聲。這樣似乎還不盡興,她就打開窗戶,用她那種特殊的方式和準備建築雞窩的人打一聲招呼。她並不想非要引起他的回應。這只是一種心情的表現方式。「天氣真好。」她說。其實那幾天沒有太陽。這裡的天氣也說不上有明顯的好壞,一年四季一個模樣。但她還是說了一聲:「天氣真好。」雞窩工程似乎還遙遙無期,他又被一個新的問題糾纏住了。建還是不建?建在這裡好么?最佳么?情況有了重大的變化,但沉思的姿勢是一成不變的,只是面部的表情好像更加凝重了些。過於凝重的時候,往往會走向它的反面,導致心不在焉。他不僅聽見了痰聲,也聽見她在窗戶那裡說:「天氣真好。」他抬頭望了望天,立刻受到了一種感染。天氣確實「真好。」沉重的建築計劃使他的身心都受到了嚴重影響。他決定動員動員她,他們似乎該長談一次。讓他頗感意外的是,她對他的提議不但給予了長久的附和,而且高興得像母雞每一次下蛋一樣發出了一串熱烈的笑聲。他們一拍即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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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談是在傍晚開始的。他們很容易就把話題伸向了他們共同感興趣的地方。他們好長時間已不在一張床上同眠了。經歷給他們的身上刻滿了光榮的標記,也使他們養成了一些超乎常人的怪癖。在那種年代裡,他們沒有必須的條件。後來,他們同床共枕了一段時間。那是他們全部經歷中最安寧的一串日子。再後來,他們幾乎同時在各自身上發現了某種明顯的變化,那是在他們這種年齡幾乎每個人無一例外的一個近似於萎縮的事實。「你身上有刺。」她說。她盡量讓她的表情和聲音都不流露出那種悲哀。「你也是。」他笑了笑,很豁達地接受了現實。從那時候起,他們就分床睡了。確切地說是分開。因為他們不願意在卧室里擺兩張床,不是地方小,而是那樣會引起不三不四的議論。每天晚上,她不厭其煩地給他的地板上鋪一套被褥,第二天早晨再放回床上,而且弄得不露一點痕迹。這種睡法總讓他想起遙遠的歲月。這也是他們的一個秘密。秘密的勾當都有某種刺激性。他們感到很滿意。這當然不能排除在骨頭裡偶爾盪起一點春潮時,他們就做一次男女間事,不管是否成功,是否有遙遠年代裡的那種感受,情意總是到了。但這些,也彷彿很遙遠了。他們難得有一次交談機會。交談和說話是不一樣的。


「我一下子就迷上了你槍上的紅綢綢。」她說,她已經容光煥發了。來情緒的時候她總是這種樣子。她本來靠著床背。這會兒她直起身子快速地往這邊挪了挪,以便離他近一些。她的神態立刻讓他回憶起她年輕的時候,「衝過封鎖線,臘子口,毛兒蓋……」他說。


「啊。」她又往這邊挪了挪。


「雪山。」


「啊。」


「我們改變了土地分配製度。」他說。


「啊,看你說的。」她幾乎流出了眼淚,「我時刻想著你,我對勝利有一種堅定信念,我不可動搖。」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像吐棗核一樣。


「我們改變了土地的顏色。」他用手指頭在地板上猛敲了一下。那時候,他盤腿坐在地板上,她還沒來得及給他鋪東西。根據交談的情況看,也許沒有必要給地板上鋪東西了。他們已進入了角色。他們像咀嚼著釅茶里泡飲的茶葉梗一樣咀嚼著往事。他們咀嚼得很仔細。他們沒想到他會進來,那個年輕一點的丈夫。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她先看見了他。她在把眼睛張圓的同時,也張圓了嘴。坐在地板上的丈夫立即把頭在脖子上擰了180度。他們除了憤慨之外還有一些驚奇。他至少已有兩年沒踏進這間屋子了。他來的不是時候!


「貓。」她說。


站在門口的丈夫好像沒聽見她的話。「你們給街道上製造了螞蟻一樣的人群。」他說。他說得不緊不慢。他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但他們對他說話的那種聲調很不服氣。

「我們創造了奇蹟。」坐在地板上的丈夫說。他像強調某個重要事實一樣,比平時加重了語氣。他的話也不具有絕對的針對性,因為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他還沒有偵察出門口那位為什麼要把螞蟻扯進來。


「災難。」門口的那位又說了一句。


「什麼螞蟻?我想建築一個雞窩。」坐在地板上的那位說。


「你不可抗拒。」站在門口的那位說。他總是把夢囈一樣的胡話說得非常肯定,而且讓人毛骨悚然。


「殺了吧!」坐在床上的女人突然叫了一聲。她感到她的頭快要裂了。她立刻想到了手榴彈。她甚至聽見了引信燃燒的聲音。「殺了吧!」 她喊叫著跑了出去,鑽進了二樓那間瀰漫著墨臭味的屋子,「啪嗒」一聲關死了門鎖。「殺了吧!」她又喊了一聲,然後,樓里就鴉雀無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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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了一樓客廳的那張圓桌跟前。每到這個時候,他們都這麼做。其所以要這麼做,倒不是因為事情本身對他們有一種特別的興趣。這是一種習慣。他們暫時還沒有想到要破壞這種習慣。那天,他們感到了一點小小的詫異,桌子上應該出現的東西遲遲沒有出現。牆壁上掛鐘的響聲越來越大。年輕一點的男人坐在桌子跟前,兩根指頭在桌面上敲擊著一種和鐘擺完全一致的節奏。年齡大的男人手背在屁股上邊,不時地踱著步子。年齡大的女人則不停地眨著眼睛。她發現眼睫毛磨擦時也有一種聲響。她突然感到睫毛的聲響和她用毛筆在報紙上劃拉出來的那種聲音差不多。他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但沒有人承認這一點。他們好像很不在乎,以至於她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時,他們都沒有任何過火的反應,甚至都不看她。


「煤氣罐會爆炸。」她給他們說。


她在廚房裡已呆了幾個小時了。這是她的工作。並不是她非得這麼做不可,她只是習慣這麼做罷了。那時候,她把倒好油的炒瓢已放上了煤氣爐,準備擰開煤氣。她對這一套程序也很熟悉了,所以用不著眼睛,只要手伸過去就會讓整個系統開始工作。她把目光從那個小窗戶伸出去,無意間伸到了晾台上。她立刻想到了那件被人偷走的乳罩。她始終沒有找到它。肯定是讓人偷走了。一股懷戀的溫情在她的身體里瀰漫開來。滿世界都飛舞著那件乳罩。那是一件白色的乳罩,和她鉤織的那件東西的顏色相同。它飛舞的時候簡直就是一隻白鴿。白鴿也早已成了一種象徵。在一片白鴿飛舞的景觀中,她聽到了一種讓人恐懼的絲絲聲,立即又聞到了一種氣味。她把煤氣擰開後,卻沒有讓它們燃燒。它們正在向空氣里滲透。這是很危險的。

「它會爆炸。」她突然這麼想。這不是聳人聽聞。她努力從記憶中尋找著根據。最後她終於想出,不知什麼時候的一張報紙上登過這一類消息。有人在車間里大聲宣讀過。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這麼停水停電。白鴿們隱退了。代之而起舞的是煤氣罐。


「煤氣罐會爆炸。」她說。


他們漠然地看了她一眼。他們知道要做的事情被省略了,或者說已經提前結束了。年齡大的妻子很快上了二樓。年齡大的丈夫踱出了客廳,到那堆木板磚瓦鋼筋那裡去了。年輕的丈夫沒走。他好像被什麼觸動了一樣。


「地球也會爆炸的。」他幾乎是在喃喃自語。


「雞蛋早就臭了。」她說。這會兒,她已站在客廳的一個角落裡了,那裡放著一台電冰箱。她把冰箱門打開的時候,一股臭蛋的氣味猛烈地沖了出來。雞蛋們完好無損,她想不到臭味竟然能穿越完好的蛋殼。


「人滿為患。」他說。他似乎正經歷著一場巨大的悲痛,竟趴在桌上抽泣起來,喉嚨里不時發出一種渾濁的聲音。


十分鐘以後,一口痰非常準時地從二樓的一扇窗戶里飛了下來,「啪嗒」一聲。這回,她沒有說「天氣真好,」而是讓目光緊跟著她吐出的那口臟物,直到它落地為止。


「痰是摔不碎的。」她說。


從那天開始,每到一個固定的時間,幾間屋子就發出一陣咀嚼諸如麻花水果油條一類吃物的聲音。他們從一種固定的程序里解脫出來了。他們按照自己的胃口各取所需。有時候,還能聽見咀嚼包穀棒子的聲音。在這種年代咀嚼這種東西,也能證明一種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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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做過很多努力,始終都未能回憶起有什麼蛛絲馬跡能和發生的那件事聯繫在一起。那天晚上,他和她正在交談。那是在上一次交談許多天以後的又一次交談。他們忽然想起有一次交談被迫中斷了。他們同時產生了一種補償心理。那時候,兩隻貓正在對面的樓頂上咬春。那是一種讓人起雞皮疙瘩又讓人浮想聯翩的聲音。她甚至已決定不給地板上鋪東西了,並給他使過幾次眼色。她能看出他正準備給她以積極的附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們聽到了另一種聲音。


「他們越來越不像話了。」她的聲音所表示出的情緒已不是憤怒,而是絕望了。


所有的興緻頃刻間煙消雲散。她立刻想起了報紙上的毛筆字,並聞到了一股醉心的墨汁的臭味。


聲音是年輕的她弄出來的。貓兒咬春的聲音在她的身上產生了一種頓悟式的連鎖反應。她暫時丟棄了乳罩和煤氣罐,而想起了洗澡間。她已記不起上一次洗澡的時間了。她想她應該洗一次。她一擰開淋浴器的開關,一陣巨大的水聲就響徹小樓了,壓倒了貓兒咬春的聲音。她洗得很仔細。她幾乎是用毛巾一滴一滴擦去她身上的水珠的。當毛巾接觸到胸脯上那兩個挺拔的乳房時,她感到了一種青春的潮水正在某個地方涌動。她這才想起她為什麼要來洗澡。她突然有了一種想哭的感覺。她幾乎是赤裸著從屋門口走到床上的。他把頭從一本厚書里探了出來,像發現了一件新奇的東西,一直看著她走完了全程。這一奇蹟的出現給了她一種鼓舞。她有了一種想給他說點什麼的慾望。


「我洗澡了。你——」她這麼說。


她的一條腿全部暴露在被子外邊。這種凄楚的表示讓人毫不費力地就能了解到它所包含的全部意義。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了。而他,也似乎醒悟到了他對這種表示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情況很好。他居然為之所動了。因為他披著浴巾出去了,還因為一會兒洗澡間就傳出了一陣巨大的水聲。當他回到屋子裡的時候,她已醞釀好了全部感情,並做好了一切準備。他一絲不掛地跪在她的跟前。他看見她的眼睛裡燃燒著一股希望之火。他想他很快就會受到感染。他甚至已經感到他身體上的某一部分正在起著微妙的變化。他如果不說話就好了。


「污水將淹沒整個城市。」他說。


那時候,他突然想起了那隻噴頭。這不能完全說是一種偶然。洗澡的時候,他就被那隻噴頭吸引住了。他感到它像一件很熟悉的東西。當時他想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有想出來它到底是什麼東西。但這會兒他想起來了。它的形狀很像污水蓋。自從他看見街道上的一個污水蓋被哪一個缺德者弄走之後,他就被那種鑄有圖案和字樣的鐵塊糾纏住了。整齊地排列在街道上的那些大嘴一樣張開的圓洞里,噴吐著一種黑色的粘臭的液體,發出棉油煮沸後的那種聲音。街道上漂滿了穿衣服的動物的屍體。後來,他漸漸忘記了這種景觀。當他赤身裸體地跪在她的大腿跟前的時候,他想到了那個東西。他別無選擇地說了一句:


「污水將淹沒整個城市。」

情況急轉直下。不僅僅是正在起著微妙變化的那一部分,他整個身子都軟蔫了。他們都軟蔫了。當她把麻木的大腿收回被窩的時候,他已穿好衣服,坐在桌子那裡去了。


「噴頭裡將噴出污水。」他說。他說得有氣無力。他又陷入了那種深深的痛苦之中。這時候,她已在白鴿和煤氣罐的飛舞中睡了。


他在桌子上整整趴了一個晚上零半個白天。那時候,二樓上已響起了一陣咀嚼麻花的聲音。她想她該吃蘋果了,但到處找不見水果刀。最後她在他的手裡找到了它。事實已說明了一切。他用那把削蘋果的刀子在他的手腕上割了一下。血從手腕那裡流下來,流在桌面上,又從桌面順著桌腿流下去,流在地板上。他好像動也沒動,因為把他從那裡抬走時,泡在血水裡的兩隻腳留下的是兩個規整的腳印。他們從他趴過的桌子上發現了一張濺滿血跡的白紙,上面有一行字:我不想看見瘟疫。


他們猜不出那行字是什麼時候寫的,也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更不能斷定那行字算遺書還是日記,或者是他隨便寫上去的,也許是從哪本書上抄下來的。他們嘆息了一陣。由於看不懂,那張紙沒有保留,他們把它燒了。


幾天以後,他們從殯儀館取回了他的骨灰盒。他們從殯儀館出來的時候,排成了一個三角形,年輕的她抱著骨灰盒走在前面,年齡大的那一對跟在後邊。他們不說一句話。他們感到他們的骨頭在肉里正一點一點腐爛。他們腦子裡一片空白。他們走進了一輛小車。半個小時後,他們走進了那座小樓。他們依然排成一個三角形,像一隻鳥,從門裡隱了進去。


如果從高外往下看,城市像一篇流利的文章。那座小樓就是文章里的一個鉛字。

虛構 兩層小樓



(原載於《作家》1993年第5期 楊爭光小說三篇)


創作談

虛構 兩層小樓


虛構 兩層小樓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土生土長的農民。21歲開始重新做學生,然後成了城裡人,然後,時常會想起農村,想起土地,想起莊稼,想起在土地里刨食和土地結情也結怨的農夫和農婦,在田埂上和院子里玩泥巴的幼童和幼女。這樣的生命經歷使我對後來從書本里念到的所謂農耕文明有了切膚的感受。


我一直有一個也許是偏見的成見:土地,莊稼,樹木,山水,把一個又一個的生命個體像水和土一樣攪和成泥一樣的群體。他們結情也結怨,但少有冷漠。而以城市和高樓為標識之一的所謂現代文明,在給人類帶來說不盡的好處的同時,也讓居住在城市和高樓中的「現代人」的情感與精神,像建造城市和高樓的鋼筋和水泥一樣冷漠——不僅是人與人相互之間的冷漠,還有,人對自身的冷漠。這也是我認為的走進現代文明的人性所具有的「現代性」之一種。


而且,在我看來,所謂的冷漠對「居住」在現代文明裡的人來說,還僅僅只是一種表象。


懸空與被懸空,恐懼與被恐懼,自虐與他虐,甚至,懶於「虐」,等等。


我不相信,沒有對人性的「現代性」的認知,文學會有所謂的「現代性」。


楊爭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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