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態｜一個普通的動漫翻譯者：翻譯就如同給女人穿襪子

作者：魂彈

封面來源：Anitama

Home stay

小舞放下了手上的ps4手柄，看了下手機，晚上11點。

片源已經發到自己的郵箱，小舞去洗了把臉，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對方要求趕在凌晨2點之前上線，時間看起來並不是很多，卻也已經足夠，只要在睡覺的打軸同學不要睡過頭。

她打了個電話，響了兩聲之後電話被掛斷，大家早已經約定俗成了這種「叫床」方法。

她敲打著鍵盤，一副全神貫注但又頗為沉迷其中的樣子。

搬了新家，也算是改善了自己的工作環境，平日里如果有朋友約她出去聚會，她也很自然地挑了一個白天不需要校對的日子，聚會結束也是早早回家，因為晚上還有片子要做。

時針輕輕轉動，她的夜晚也才剛剛開始。

What can I say?

那還是bt流行、各家論壇生機勃勃的時代。民間漢化的動畫、漫畫、遊戲等等，某種程度也是順應著大眾的需求而出現的。

作為一個普通的動漫愛好者，小舞在初中升高中的暑假開始接觸日本動畫。同樣也和大多數愛好者一樣，由於興趣，開始了日語的學習。

「那個時候人比較中二，加上年輕記性好，對動畫里的不少台詞印象深刻。後來高一興趣課選雙語教學，有一個體育老師開課教日語（不務正業的體育老師），學會了五十音圖之後，無聊時就會一個人自言自語琢磨看來的台詞。實質性進步比較大的階段就是讀大學了和朋友一起找了個漫畫做漢化自娛自樂。期間遇到不懂的就查字典，一邊翻一邊查，一邊查一邊學。基本上從這個時期開始直到現在，都是這樣一種邊翻邊學的狀態。」

之後她順利被魔都的某所大學錄取，在論壇上已經結識了不少同好的她，被漫畫組的組長「租借」給了缺人的動畫字幕組，從此，以字幕組為據點，業餘時間她翻著動畫，做著自得其樂的宅。

「當時填志願的時候其實並沒有選擇日語系，原因是想靠著興趣看自己能學到什麼程度，所以報班什麼的也完全沒考慮過，將來工作還是想找一份靠譜穩定的，現在回頭想想，其實就是中二吧，如果系統地再學習一下，可能基礎會更好一些。」

一晃四年，大學畢業之前，為了應付面試，她去考了N1（全國日語能力測試一級），畢業之後順利在一家日企找到工作，朝九晚五。卻也沒想到，會有一天是時代給了她一個機會。

What』s it for

2012年，小舞畢業的第2年，視頻網站的版權購買大戰拉開序幕。一時間風起雲湧，刺眼的陽光照進這片灰色的大地，當時的抵制也好，聲討也好，如今看來，作為正版化趨勢的陣痛，大多數已經淹沒在了歷史之下。

彼時早已經是一名上班族的她，自己所在的字幕組和其他很多字幕組一樣，選擇去海外的bt網站發布作品，雖然下載量從早年的上萬下降到了幾千甚至幾百，但大家依舊覺得這樣很美好，一切好像都沒有變。

但很快，群里就開始有人在討論，說視頻網站、相關代理商開始與字幕組的人員接觸以求合作，這些人當中很多自己曾經也都是字幕組的一員，當正版動畫有翻譯需求出現的時候，她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尋求在翻譯動畫上運作成熟的字幕組進行合作，在商業運作的框架下，有償的形式也成為可能。

「不過聽說價格開得很低呢。」

「我又不差這點錢，我為什麼要做這事情，發發bt不是挺好。」

「但是正版化是趨勢啊，又能做片又能賺錢，何樂不為。」

「現在那些在線的翻得還沒有我們好，有機會真的是不如給我們做。」

「聽說現在抓得緊，發布片源風險很大。」

「那我只發字幕呢？」

「好像也不是很ok？誰懂的出來解釋一下。」

大家七嘴八舌，很快就有了好幾種不同的聲音。大家對於這樣一件平時就非常熱衷的事情突然與金錢掛鉤充滿了興趣。

將愛好與工作結合在一起，往往有兩種情況：1、有益結合，工作興趣兩不誤豈不是美滋滋。2、和自己想像得完全不一樣，失去當初只是單純喜愛時的樂趣。

小舞的公司里有著一名其他字幕組的元老級翻譯，正式開始工作之後就漸漸淡化了自己字幕組成員的身份，作為一個普通通勤的職員，像過去一樣，在電腦前候著深夜動畫已經變得不大現實。而更重要的，就是他想要下班回家享受一個身為普通愛好者的興趣。

小舞是傾向於前者的。但她自己也非常清楚，相比起一份穩定的工作，靠翻譯字幕賺錢根本是紙上談兵（某些在自己做的片子里插廣告的字幕組除外），原來的大環境並沒有輪到他們踏上那個舞台。

然而現實卻將這種可能性展現在了她的面前，心裡掠起波瀾。

Rise

商業的腳步，比想像得更快。

「要來做正版字幕嗎？」已經進入某家視頻網站工作的朋友小A某天晚上單Q了小舞。

與小舞不同，小A畢業之後就直奔動漫行業，伴隨著行業的發展算是已經走到了比較接觸核心的位置，用他自己的話說：「可以提早拿到台本實在是一件令人興奮的事情。」同樣有著字幕組經驗的他，在尋找合作的時候自然就會想到過去的夥伴。

「但是不能以字幕組的名義，也要簽一份保密協議，翻譯的過程中，我們會提供片源和相關台本，但這並不是絕對的。片源自不必說了，泄露合同內標明的任何相關信息都不可以，根據翻譯的字數我們會提供相應的報酬，不過結算方式也會有其他的情況，比如根據時長、集數來結算等等，具體合同里都會寫。」

朋友的話言簡意賅，小舞設想過許多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話自己應該擺出什麼樣的反應，但她還是吃驚於自己對這樣一件「美差」還是有著一份本能的抵觸。

與很多人一樣，這塊帶給自己無數樂趣的「凈土」就該永遠是那樣，沒有金錢的驅動，有的是熱愛、是情懷、是分享，收穫的是認可。

「如果有一天，能夠從事這樣的工作該多好。」她想起每當深夜翻片，自己的腦中時不時會迴響的聲音。

一直以來心中的期望和面前的現實結合在一起，面對這樣的機會，她再也沒有猶豫，接受了這份邀請。

不過，小舞很快發現正版翻譯的運作模式並沒有想像得那麼簡單。

or fall

進入版權時代的視頻網站確實可以從正規的渠道獲得片源和台本來幫助翻譯者完成工作，但這裡有一個比較有趣的現象，對於一些製作情況比較好的動畫公司，片源和台本往往能夠提前給到位，而一些趕工的作品，本身在日本本土給到播放台的時間都可以說是千鈞一髮（白箱里的飆車送片），而等到小舞她們拿到片源開工更加是時間緊迫。

另外一方面，出於片源保護的考慮，版權方在片源傳輸上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門。使用ftp模式的，一旦檢測出不是對方所屬公司的ip有下載現象，上端就會進行刪除；也有設置了銷毀密碼以網盤傳輸的，網盤下載完成就會自動刪除片源。片源本身還有可能被壓縮到很低的解析度，傳輸過來的壓縮包也要等到日本電視台方面開播前的最後階段才會告知解壓密碼。（即使有各種各樣的保護措施，某些海外bt網站的片源還是要快過正式片源，不得不說是神通廣大）

上線成為了首要目標，往往會先上傳一版完成的字幕，如果查出來有問題，更正過的校對版字幕會在之後上傳進行替代，不過大多數的觀眾其實也並不會注意到這點。

過去字幕組在獲得了網路片源之後，首先並不會有明確的工期限制，大家拼出片速度完全是出於單純的競爭意識，很多追求質量的字幕組完全會為了從翻譯到後期特效的質量精益求精，晚上個一周出片也是大有人在，這份認真在一些對看片觀感比較有要求的觀眾中其實有著很高的評價。甚至會因為組員特別鍾愛某種類型的片子讓整個字幕組在某個類型片中擁有口碑，很多老牌字幕組也是通過長年的積累在觀眾里口口相傳慢慢才擁有了自己的粉絲。

「現在很多由於同步播放的需求，基本是一發勝負的模式，這也並不是說找借口，但確實和過去相比，很多條件變了，被懂日語的觀眾挑出錯時很難過，自己看出錯誤的時候更不爽，因為我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如果可以，我想通過署名的形式來提高觀眾對於翻譯者個人的認知，倒過來也是讓翻譯者自己對自己擔當的作品有更多責任感。現在就算翻錯，改一下就算結束了，反正最後也是視頻網站被罵，覺得和自己沒有關係，缺少一種過去作為字幕組成員的身份認同感。一旦失守了自己的底線，其實是很不負責的表現，對於將來的合作也會造成影響。署名現在在合同上有時會有一些限制，具體操作還是需要和版權方溝通，但我想可以一定程度讓大家更正視自己的工作。」

對於目前的現狀，小舞有著自己的考慮，怎麼讓觀眾了解到翻譯是保證、甚至提升作品觀感質量不可或缺的部分，並通過這份工作來提升個人的價值，是現在作為翻譯者所追求的目標。

Where does ocean go?

隨著版權化的推進，現在的用戶早就已經習慣了在視頻網站輕鬆點擊就有正版動畫觀看的模式，尤其是智能手機的普及，也是直接影響到了整個行業生態在向著更加輕便快捷的體驗發展。雖然下載的渠道依舊存在，但其本身的體量早已經今非昔比。如同當年網路小說從盜版傳播到收費閱讀，動漫行業也在經歷著一次消費習慣轉變的過程。

2016年，某字幕組成員由於上傳片源被日本警方逮捕的消息在圈內不脛而走，各大主流媒體在報道了這一事件之後，對於字幕組何去何從的問題又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是時候退出歷史舞台了嗎？」

被時代所需求的「英雄」，也正在迎來屬於他們自己的改變。

像小舞一樣參與到正版字幕翻譯的人越來越多，而一些購買了舊番的視頻網站也會與字幕組合作，將過去的一些被粉絲們所認可的字幕重新以正版的形式公開，很多字幕組為了能夠將作品更好的傳達給觀眾，會再重新進行修正和校對，以適應沒有了「提供」畫面的正版片源。

在開始正版字幕翻譯的前期，小舞還是過著現實工作和業餘時間翻譯的兩立生活。但版權引進很快進入了一個高速發展的模式，要進行翻譯的作品明顯增多，除了動畫以外，一些漫畫、遊戲的漢化需求也慢慢找上門來，在堅持了大半年之後，她毅然選擇了辭職，在家全職進行相關作品的翻譯。而同時，出於各方面的考慮，字幕組在bt網站上公布了不再進行盜版片源發布的公告，當時罵著她們「版權狗」的留言現在也讓小舞記憶猶新。

「我能夠理解那種心情，包括我自己其實一開始也是有些不能接受的，但後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很簡單，只有讓創作者有錢可賺，我們才能看到更多作品，存在盜版自然是有人需求，那既然現在有了更加健康的環境，還是希望能在這個環境下繼續貢獻自己的愛，也更加名正言順一些。所以對於被這樣評價，我並不是特別在意。我現在更多得還是想把翻譯本身的質量和效率提升上去，對得起看片的人，也對得起自己。」

我問她這樣做是不是能夠維持一個正常開銷的水平，她告訴我，就和每個季度片子有多有少，她的實際收入也同樣會有起伏，甚至會給我一種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覺。

「我知道很多人其實並不能夠接受這樣的工作形式，別說家裡人可能會反對，自己其實都會很不安。但是翻譯帶給我的快樂很多，如果哪一天時代倒退，可能我也只能回去做一個普通的社畜，但至少現在，我從來沒有為選擇這樣做而後悔。」

在我寫稿的同時，小A和小舞也就之後視頻網站和字幕組如何更好的合作見了面。由於一些不可言明的原因，我們其實並不知道將來整個網路視頻的環境是否還會發生變化，如果時代倒退，可能「英雄」們還會有重新登上歷史舞台的時刻，但至少現在，還是由衷希望正版化的進程可以越走越好。

I do

最近一次見到她，是在某次翻譯組成員聚餐的時候，大家只是因為在翻譯某部作品的時候，長草裡面精美的甜點，一時興起就相約聚會。

「其實有的時候，相信很多和我一樣在做著這份工作的人也會那麼反問自己，如果翻譯並沒有報酬，我到底還會不會再做這樣一件事情。」小舞一邊說著，一邊用叉子撥弄著熔岩巧克力蛋糕里的巧克力醬。

「我想我是會的，現在的形式更加正規自然是好事，不過最關鍵的是，關於分享的喜悅，我覺得從來沒有改變過。當然，有錢賺最好，哈哈。」

Some other time

關於翻譯工作，林語堂先生曾經說過這樣一段話。

「翻譯好像給女人的大腿穿上絲襪。譯者給原作穿上黃襪子紅襪子,那襪子的厚薄顏色就是譯者的文體、譯文的風格。我認為，原作是女人，美取決於女人的大腿。絲襪固然增加美，但絲襪越透明越好。」

林教授自己身為生足控（咦？）對於翻譯有著自己的態度，觀眾對於翻譯的不同喜好，也和黑絲白絲哪個更好一樣，估計也是一個終極問題。作為一個翻譯者，用自己的學識讓普通人了解到一部作品、一種思想的優秀之處，這不論是在什麼樣的時代都是一樣的。

而對於這些熱愛動漫的年輕翻譯者來說，他們的理由只是更加直白。

因為喜愛而相聚在一起，不論是過去還是將來。

最後感謝小舞接受我們的採訪，因為她不好意思露臉，徵得同意在這裡就放一張手的圖和熔岩巧克力蛋糕以代替她出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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