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日本北海道阿伊努人血腥的熊靈祭

阿伊努人（Ainu/Aino）確信熊是自願奉獻它們的身體成為人的盛宴，而它們的靈魂受到款待，藉由死去返回神明的故鄉。

文 | 喬納森，圖 | 布羅尼斯瓦夫·畢蘇斯基

音樂人Oki使用阿伊努傳統樂器Tonkori創作、演奏的音樂，他的父母都是阿伊努人

令人恐懼的熊靈祭

英國女探險家伊莎貝拉·伯得（Isabella Bird）的翻譯Ito先生在他們1878年第一次與北海道阿伊努人相遇時有些崩潰：「他們是狗，不是人！」伯得的評價寬容得多——「令人稱奇的野蠻人」。她說這些人中「有兩三位，那真是我所遇到的野蠻人中看上去最猙獰的，然而一旦他們說起話來，臉上流露的喜悅神情如同女人的微笑般溫和」。不過，在她1880年出版的《不為人知的日本》探險書中，似乎解釋了一件事：他們終歸是野蠻人，不論是否令人稱奇。

這位探險家目睹了阿伊努人的熊靈祭，被震驚了：「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們怪異神話中的熊靈祭。北海道熊是熊中的佼佼者，但叫人無法理解的是引發熊靈祭的情感根源。儘管這些人在殺死熊後妝點它、祭拜它，將熊頭高掛起來，但他們也設陷於它、殺了它、吃了它、出售它的皮毛。毋庸置疑，這隻野獸的力量激發了阿伊努人的崇拜，他們也因這種熊靈崇拜而與其他野蠻人有所不同。阿伊努人對別人的最高讚揚就是把他跟熊的能耐相提並論。」

阿伊努人是日本北海道的原住民，也生活在千葉島和庫頁島上。他們對熊的態度令一般人難以琢磨。一方面，他們稱熊為kamuior，神明之意，同時他們又用這個詞稱呼外來者。或許，這個詞的含義只是「擁有更高力量者」，又或更簡單一些，它只是「力量」之意。

阿伊努人不是只在熊靈祭上殺熊，他們在任何可能的時候都這麼做。獵人在秋、冬和春季獵殺鹿和熊。他們的交易和支出都用動物皮毛支付；肉在晒乾後食用（熊肉是他們最主要的食物之一，煮熟吃或是生吃）；熊骨用於裝飾。事實上，殺熊並不是熊靈祭的重點，慶典多半是向死去的動物獻上敬意。在熊靈祭中，一旦熊被弓箭所傷，獵人就會開始他們的致歉與和解儀式。熊被殺後，阿伊努人就坐下來向它獻禮，表示尊崇，膜拜它，並獻上Inao，一種用於祭祀的神聖長棍。他們存放熊頭骨的地方是聖地，或在屋中設一祭壇，或在屋外專設一地。他們祭拜頭骨，向它獻酒，稱頭骨為「神明的守護者」或「最尊敬的神明」。狐狸的頭骨也會被放在屋外的聖地，它們被認為能夠驅除惡靈，也用於占卜。也有說法認為活狐狸並不受阿伊努人的崇敬，它是個狡猾的動物。

多數阿伊努人並不稱自己是熊的後代，獵殺它們時也並無禁忌，可見熊不算阿伊努人的神聖動物或圖騰。但一些山居阿伊努人認為自己是熊的後代，一則神話中說到一個阿伊努女人懷了個熊孩子。他們以此為豪，這些人被叫做「Kimun Kamui sanikiri」，他們認為自己「是山神的孩子，是統治山脈之神的後代」。所謂山神就是熊。或許對山居阿伊努人來說，熊說得上是圖騰動物，但就阿伊努人整體而言，這個說法似乎並不成立。

引起世人注意阿伊努人的是他們的熊靈祭慶典。在冬日之末，阿伊努人會去捕獵小熊帶回村中。捕到的熊仔如果很小，阿伊努女人會用自己的乳汁餵養，要是村裡沒有女人可以哺乳，就親手或是嘴對嘴餵養。小熊和家中的孩子們一起玩耍，長大到跟熊仔擁抱讓人感到太有力了，或是它的爪子長到能夠傷人時，就會被關進木籠子里，呆上兩到三年，這家人喂它魚和稀飯，直到它被獻祭。在捕獲小熊、豢養它的整個過程中，他們並不視之為一頓盛宴，而是將這隻熊視為萬物之神，或說是高於人類的神性存在。

英國傳教士的紀錄

在北海道，熊靈祭一般在9或10月舉行。舉行熊靈祭那家的男主人會邀請親戚朋友來參加，在小一點的村子，幾乎全村都會參加，外村人也會受到邀請。

邀請函是這樣的：

本人即將把熊獻祭于山中神明。我的朋友和師長們，請到我的宴會上來。屆時我們一同滿懷盛情，送走神明。來吧。

儀式正式開始前，阿伊努人向神熊致歉，強調他們已經盡一切可能善待它，現在到了無法再繼續餵養它的時候了，不得不殺了它。

所有人聚集在籠子前，一名專門的發言人告訴熊，他們即將送它回它的祖先們身邊。他為他們將要做的事道歉，希望熊不要生氣，也安慰熊說，過程中會餵給它許多糕點和酒。

英國傳教士Batchelor在1877到1941年與阿伊努人一同生活。儘管當他第一次遇見阿伊努人時，（大和民族的）日本人告訴他這些人壓根不是人，但傳教士毅然決然來到部落與他們一同生活。他決定向阿伊努人傳教，讓他們了解上帝，再告訴日本人他們所不知道的阿伊努人的語言和文化。

他曾記錄下這樣一段熊靈祭場景——

部落的代言人開始向熊說明情況：哦我的神明，你曾被送到這個世界來讓我們捕獲。神聖的小神明，我們崇拜您；但願您能聽到我們的禱告。我們餵養您，克服萬難把您養大，全都是因為我們如此愛您。現在，您已經長大，我們將要把您送回您父母身邊。請為我們說說好話，告訴它們我們對您友善。請您再次回到我們身邊，我們也將再次獻祭您。

被繩子綁住的熊在這段禱告詞之後被放出來，人們會向它射出鈍箭，以此激怒它。在徒勞地掙扎後，熊會被綁到柱子上，摁住脖頸、堵上嘴。兩根棒子夾住它脖子，人們合力使勁擠壓，將熊的最後一口氣擠出胸腔。村中最好的射手在最後時刻向野獸的心臟射出一箭，但必須保證熊不流血，他們認為熊在這時候見血非常晦氣。

熊死後，男人們喝還熱的熊血，相信熊的勇氣、力量及其他優勢會因此傳於人身。有時也在身上塗熊血，這樣能為狩獵增加成功率。熊死後，阿伊努人連頭一起剝下它的皮毛，安置在房子東窗，割下一塊新鮮熊肉放在它嘴邊，另有一碗煮熟的熊肉，還有一些包子和魚乾，他們開始向它禱告。當熊被認為已經享用完了自己的血肉，主持盛宴的男人頂禮那碗肉，然後與在場的所有人分而食之，不論長幼，都必須嘗一口。它被稱為「奉獻之碗」。生肉也被煮熟了頂禮、分食。不吃的人將不再被視為同胞，因為他過分怯懦。熊頭最終會從皮毛上切下來，安置在一根長桿頂端，插在屋外聖棍旁，讓它腐爛到只剩頭骨。阿伊努人並不僅僅在熊靈祭時祭拜頭骨，他們時不時地就會去祭拜它。

阿伊努人告訴 Batchelor 傳教士，他們相信被獻祭的熊靈會安居於頭骨之中，這也就是他們將頭骨稱作 「神明的守護者」 或 「最尊敬的神明」 的原因。

熊靈祭的另一些場面

德國醫生Heinrich Botho Scheube在日本研究阿伊努文化與習俗時也曾親歷熊靈祭，那是在1880年北海道火山灣（Volcano Bay）的村莊里。他的記錄出現了一些新的細節：

醫生受邀參加熊靈祭，他走入主人屋子時，已經有大概30個阿伊努人在那兒了，男人、女人、孩子，全都身著盛裝。主人首先向火堆敬一杯酒，是敬火神，客人緊隨其後重複表達敬意，然後朝向屋中一角，敬土地神。

主人的妻子曾親自哺乳過熊，獨自坐在一處，沉默而悲傷，時不時地掉下眼淚。她的悲慟看上去全然不受節日氣氛的影響，隨著慶典的進行，只會越發悲傷。隨後，男主人和客人去向籠中熊敬酒。女人和孩子們待男人敬完酒後開始跳舞，邊跳邊擊掌，還唱著歌謠。女主人和另一些上了年紀的女人，後者很可能也哺乳過熊，她們也跳舞，但是淚流滿面，向熊伸出手臂做出擁抱之勢。年輕些的女人沒有受其感染，她們大笑、歌唱。熊被這些噪音惹怒，開始在籠子里衝撞、吼叫。

敬酒儀式還在繼續，這一回是向屋外的聖棍。五根頂端削尖了的棍子每根大約幾英尺高，纏著綠葉，象徵這隻熊將重獲生命。

敬酒結束，熊被放出籠子，繩子綁著它的脖頸，它被牽著前往鄰居們的屋子。也是在此時，用於激怒熊的鈍箭射出。最終熊被帶到聖棍處，嘴裡塞進一根棍子，九個男人跪在熊身上用力將它噎死。5分鐘後，熊無聲地死去。

男人殺熊時，女人們在他們身後跳舞和哀悼，老婦們此刻抹乾淚水，也跳起了愉快的舞步。熊的屍首擺放在聖棍前，如果是母熊，會為它戴上項鏈和耳環。不久食物和飲品端上來，男人們坐在熊前頂禮它，向它敬酒，然後把自己灌得爛醉。女人們呆在一邊，個個面露悲傷。

熊血一般是男人喝的，但女人和孩子喝也不禁止。Scheube醫生也被獻上熊肝和熊血。

女人和孩子們再次起舞，那些快樂一時的老女人們此刻又潸然淚下。

熊腦被取出，撒上鹽，吃完。頭骨從熊皮中分離出來，掛在方才噎死熊的那根聖棍上。所有人在聖枝前喧嘩著跳舞，然後，又一輪豪飲，這一次，女人參與其中，慶典也由此結束。

庫頁島上的熊靈祭

生活在庫頁島的阿伊努人也舉行和北海道類似的熊靈祭，但他們並不視熊為神明，而是將它視作由神明分離而來的使者，與森林中的多位神明都有關聯。

在庫頁島，熊會在籠子中度過大約兩年然後被殺。這裡同樣是在冬天舉行熊靈祭，但是在晚上。祭典前一天是哀悼日，上了年紀的女人們聚集在籠前，彼此撫慰、啜泣。午夜時分或第二天凌晨，和北海道阿伊努人一樣，也會有一位發言人向猛獸解釋一切，提醒它族人曾善待它、照顧它，帶它去河裡洗澡，為它提供舒適生活。「現在，」發言人說，「我們是以你的名義舉辦神聖的節日。不要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我們殺你是為了送你回到愛你的森林之神身邊。我們為你準備了豐盛的晚餐，與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裡，這將是你吃到的最好一頓。我們也會一同為你哭泣。射殺你的阿伊努人是我們之中最好的射手。看，他就在那裡，他正哭泣著請求你原諒。你不會感到痛苦，一切很快會結束。你要明白，我們不可能永遠餵養你，我們已經為你付出夠多。現在，該是你為我們犧牲自己的時候了，你要替我們請求神明在冬日賜予我們足夠多的貂和水獺，夏天有豐富的海豹和魚。不要忘記我們請你傳達的訊息，我們如此愛你，我們的子孫也將永遠記得你。」

熊享用最後的晚餐時，看它進食的阿伊努人的情緒也達到高潮。老女人們再次痛哭，男人們也泣不成聲。

熊被領出籠子，阿伊努人會根據它此時的情緒決定是拽緊它還是放鬆地牽著。熊首先要圍繞籠子轉三圈，然後是主人家的房子，最後是發言人的屋子。在那之後，它被綁在一棵用聖枝裝扮好的樹上。發言人再次與熊對話，這次交談十分漫長，有時會一直進行到日出時分。

「記住，」發言人哭著說，「記住在你一生中我們所給予你的，現在該是你履行職責的時候了。不要忘記我們的請求。你要告訴神明，請他給我們豐富的獵物，讓我們的獵人能從森林中帶回許多獵物，讓我們的漁夫能在大海和沙灘上找到海豹，他們的漁網被魚壓得下垂。除了在你身上，我們已經看不到希望。惡靈嘲笑我們，對我們充滿惡意，但它們會屈服於你。我們獻給你食物、快樂與健康，現在我們殺死你，希望你能為我們以及我們的後代求來美好生活。」他一遍遍重複，語調變得越發確定也越發激昂，他一圈圈圍繞著樹，熊跟著他的節奏發出越來越悲傷的吼叫。

就在第一縷陽光照射大地時，弓箭手射出致命一箭，隨即扔下武器，撲倒在地痛哭，其他人也和他一樣哭泣。然後他們給死去的猛獸獻上米飯和野生土豆，向它訴說內心苦衷，感謝它為族人所經歷的痛苦。他們砍下熊頭和熊掌，將之奉為聖物。以熊肉和熊血構成的盛宴隨之開始，在這裡熊肉必須煮熟再吃。熊的遺骸不能從正門進入屋子，庫頁島阿伊努人的屋子又沒有窗，男人們爬到屋頂上把熊肉、熊頭、熊皮從煙囪里滑入屋內。放在熊頭前的獻禮還有煙斗、煙草和火柴。客人們必須在離開前一同吃完整隻動物，鹽和胡椒不能用，狗也絕不可以分享哪怕一口熊肉。宴會結束，熊頭被帶到森林深處，與過去獻祭的熊頭骨放在一起。

熊靈祭對動物和人的意義

西伯利亞東部的尼夫赫人在每年1月也舉行類似的熊靈祭慶典。他們殺死母熊，把她的幼崽帶回村裡豢養，但不會哺乳它。在熊靈祭前，尼夫赫人先帶熊去河邊，讓它祝福河流使每戶人家都能漁獲豐富。然後熊被帶到村裡的每戶人家，村民都準備好了獻給它的魚和酒，有些人甚至朝它跪拜，因為熊進家門是帶來祝福，如果它朝食物噴氣，就是更好的徵兆了。周遊拜訪之後，熊被綁在木頭上，用箭射殺。它的頭被砍下來，加以妝點，放在設宴的桌上。在那兒，尼夫赫人懇求熊的原諒並膜拜它。他們烤熟熊肉後放在一個特製的雕美木盆中享用。尼夫赫人不吃生肉，也不喝熊血。

另外，尼夫赫人認為若是在獵熊時與熊陷入混戰，獵人的靈魂就會在輪迴中進入熊的身體。

說回阿伊努人，他們的熊靈祭最為引人注目，但他們並非只有熊靈祭，還有貓頭鷹，他們認為貓頭鷹的叫聲可以驅走惡靈，它是人神之間溝通的信使；還有老鷹，鷹神可以帶給獵人智慧，讓他們成為更好的獵手。

Batchelor牧師認為，阿伊努人相信這些動物的出現正是為了幫助阿伊努獵人，獻祭它們會帶來更多獵物。在他們看來，這場殺戮對這些動物來說本是一種榮耀。

阿伊努人眼中的阿伊努世界

在（大和民族的）日本人17世紀進入阿伊努人的土地前，阿伊努人在北方荒野中過著無憂無慮的日子，與熊、鹿、三文魚以及鯨共處。「在遙遠的過去，廣袤的北海道是我們祖先自由的熱土。他們在那兒過著簡單、愉悅的生活，他們是大地之子，擁抱著美麗、廣闊的自然。哦，那會兒，他們是多麼快樂的人啊。」

Yukie Chiri出生於1903年，是第一個將阿伊努口述傳統寫成日文的阿伊努姑娘，在她的書《阿伊努之魂在歌唱》中，她如此寫道。

Chiri的祖母是一位阿伊努薩滿-游吟詩人，她的姑媽則對阿伊努口述傳統有著百科全書般的認識。Chiri在19歲時就過世了，死於心臟病。她短暫的一生都在阿伊努薩滿世界和日本現代社會中游移，後者是她接受教育之所，也是在那裡，她遇到了一位來自東京的語言學家，鼓勵她把這些由她長輩們一路傳承了數千年的故事記錄下來。Chiri這麼做了，薄薄一本小書《阿伊努之魂在歌唱》於1923年首次出版，包括了13個阿伊努口述故事，當地語叫做yucar。出版時Chiri已經過世了。

Chiri筆下的故事多半流露著她的鄉愁、對祖先遙遠過去的念想。她的童年浸潤在這些故事中，但她出生時就已經沒機會親歷故事中的場景了。今天，早就沒有阿伊努薩滿-游吟詩人了，更別說這本小書中描繪的萬物有靈之景：「人當然是這萬物中的一部分，狐狸唱著自己的故事前往海邊覓食，阿伊努人也唱述自己，阿伊努姑娘跟隨自己的哥哥跑過一個又一個山谷進入深山……」

獵熊和熊靈祭在阿伊努人的故事中，沒有外人記錄的一派血腥。他們相信，熊之靈因為對人類的酒精和聖棍的渴望，也因為想幫助人類讓他們有所獵獲，所以以熊的形體前來拜訪人類，被捕獲，並讓自己被殺，它們的身體成為人的盛宴，而它們的靈魂受到款待，藉由死去返回神明的故鄉。

明治時期，阿伊努人受到嚴重打壓，被強制同化。明治政府極力開發北海道，建立工廠、修建道路，將西方工業文明與生活方式帶到此地。在這一時期，阿伊努人包括熊靈祭在內的習俗被禁止。

直到2008年G8峰會上，阿伊努人為日本少數民族的身份才被日本政府認可。如今在北海道阿伊努博物館的組織下，阿伊努人會以表演性質的方式重現熊靈祭等傳統場景。

大多數庫頁島阿伊努人在1875年時被遷至北海道，根據波蘭人類學家布羅尼斯瓦夫·畢蘇斯基的調查，留下的阿伊努人與俄羅斯人或其他族群通婚。在1926年蘇聯人口統計中，庫頁島僅有5位純血阿伊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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