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紋之卜:頓悟,在撒哈拉沙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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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識了撒哈拉,認識了游牧民,某一刻還成為了大漠的一部分。一個英國城市男孩絕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幹成這些事,我再也回不去了「英國」了。
文 | 麥克·艾許,圖 | 佩魯,編譯 | 劉未央
朱馬和白駱駝
朱馬點著火,噼噼啪啪引燃了干透的枯草,火舌舔舐著三石灶里的細枝條。荒漠頓現生機。對於沙漠游牧民,一團火就是宇宙之核、世界之軸。朱馬曾告訴我,若是全神貫注盯著火焰,你會看見一張飽經滄桑的老人面龐,披散的發縷似在熊熊燃燒。「祖先之火,」他說。
曙光初現,籠罩大漠的灰幕尚未揭開,唯有東方地平線上滲出一抹血紅。漸漸地,天邊的雲朵如蛛網般泛開赭色漣漪。帳篷周圍是一叢叢劍葉草和駱駝刺,黑卵石四散在白沙上。極目遠眺,撒哈拉沙漠茫無涯際,除了起伏的矮沙丘就是礫石灘;天際線上,孑然無依的岩脊緩緩隆起。
我們騎駱駝前行,目標是遙遠的努海拉(Nukheila),北蘇丹的一片綠洲,那裡有棕櫚樹和碧水潭。我們已經三天沒見過一個人影了。嚮導朱馬是一位卡巴比什(Kababish)部落的游牧民,雖已上了年紀,卻體態輕盈如青年,有一頭碎銀般的華髮,下巴尖留一撮小鬍子。像大多數游牧民那樣,他不識字,沒去過城市,沒見過大海,沒坐過汽車,對沙漠以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有一次,他展開一張蘇丹鎊紙幣,指著上面的頭像。
「這個人是誰?」他問我。
「是總統,」我說的是阿拉伯語,意思是「首領」或「頭兒」。
朱馬哼了一聲。「不是我們的頭兒,」他說,「我們是游牧民,除了真主沒有頭兒。」
我解開駱駝的拴繩。朱馬在一隻發黑的水壺裡煮上茶,接著用拇指和食指在沙地上畫了幾組豎線,每組四條,形式各異,接著又擦去、重畫。這叫「沙紋」(sandline),我常見游牧民用它來預卜未來,但從未搞明白其中的道理,只知四線一組代表一個基本概念,如愛、願望、死亡等等,有點像易經八卦。我觀察著,直到他坐起身子。
「那麼,」我問,「你看到了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今天,」他答,「我們會遇上一匹白駱駝。之後將出現一個人,他看見了我們而我們沒看見他。他是個好人,不過會對我們發火。」
我們喝著茶,各吃了一把干棗。給駱駝裝上鞍具和行李,向北進發,離開了一夜之家,重歸亘古不變的荒漠,只有那口三石灶表明我們曾經來過。這種迷你三石塔成千上萬地遍布在沙漠里,留下了數百年甚至數千年過夜行旅的足跡。在游牧民眼裡四季是栩栩靈動的,他們既不計數年頭也不慶祝生日。他們只知道一個人從生到死要歷經數個階段,而具體的年數毫無意義——大自然無始無終,循環往複,總是回到原點。
我靠駱駝或徒步在沙漠里旅行了30多年,其間會在文明世界作短暫停留,每當最後一縷昏暗的城市燈光在身後漸漸熄滅,我總有一種感覺:我生來就屬於沙漠,這是一趟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旅程,在工業社會的逗留只不過是一個夢。如今,文明於我只是地球上的一件人造物;而深入荒野則是進入了一個沒有時間的維度,去重新發現人類一直知曉卻隱沒於潛意識的道理:我們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對於地球,我們既非主人亦非管家,只是孩子。荒野是我們真正的家園,只有身處荒野我們才能獲得名副其實的自由。
啟程時,耀眼的太陽足有保齡球那麼大,給我們帶來融融暖意。在起伏的曠野上,陽光似銅水一瀉千里,將每一顆巨石、每一株灌木都勾勒出精緻的輪廓,投在地上的斜影猶如一個個驚嘆號。上午過半,我們越過一道覆有塊塊黑色玄武岩的低矮丘脊,朝坡下一條河道走去,那兒長著幾棵金合歡樹,樹間有一匹白駱駝正在自得其樂地吃草。
朱馬微笑著沖白駱駝點點頭。我並沒有特別驚訝,畢竟這是沙漠,沙漠里自然有駱駝,白駱駝也並不罕見;只是很少有人來到這麼北面的地方。經過白駱駝後,不一會兒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喊叫。我們停步環顧四周,看見有個漢子正追上來。他衣衫襤褸,奔跑中亂蓬蓬的頭髮鬍子根根直立;光著腳,一手握著把老式來複槍,一手抓著一隻空癟的皮水囊。我和朱馬下駱駝和他打招呼。握了手後,他倚在來複槍上大口喘氣。
「你們怎麼回事?」他沙著嗓子埋怨,「我在那邊就喊你們了,幹嘛不停下來?」
他是個游牧民,幾天來一直在這片地區追尋走失的駱駝,水喝光了。他見我們路過,揮手高喊,但我們自顧自走著,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他不明白為什麼我們沒反應。
我們的皮水囊比他的大一點,給他灌滿水後又分了他一些麵粉、椰棗、茶葉和糖。目送著他肩背水囊從來路返回,我不禁滿腹狐疑地盯著朱馬:「他看見了我們,而我們沒看見他,正像你說的那樣,還有那匹白駱駝。」
朱馬笑了。
經過這麼些年,我依然無法解釋那天發生的事。以後朱馬又多次用「沙紋」占卜,但都沒那麼靈。
奇蹟
游牧民說,沙漠是奇蹟之地。幾年前,在北蘇丹尼羅河流域的棟古拉(Dongola),我第一次站在撒哈拉沙漠邊緣,也產生了這種感覺。當時彷彿立於岸邊,眼前是黃沙、碎礫、岩石、野灌木、干河床、高原及迷宮般的山巒漫成的汪洋大海,讓一切人造之物都相形見絀。一個想法突然湧上心頭:如果從這裡出發,日復一日、周復一周、月復一月地持續前行,其間不經過一道河流、一條公路和一座城市,終有一天能抵達大西洋,整個行程約5000公里。我相信,橫穿大漠的主意正是自那一刻醞釀起來的,不是乘飛機和汽車,而是像沙漠民族自古以來那樣,只依靠駱駝和自己的雙腳。
據我所知,沒有一個外來者成功穿越過撒哈拉。我的目標並非「征服」荒漠,這一點有別於傳統探險家。之前我大部分時間是在城鎮度過的,當時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要成為那片景觀的一部分,去親近自然,我相信人人都有這種渴望,只是深埋於內心。我期盼與荒野融為一體,唯有如此才能填補我巨大的心靈缺憾,我知道,由機械和城市構建的人造世界永遠無法滿足這一需求。
那時我在棟古拉擔任志願教師,業餘時間幾乎都用於沙漠徒步,當然從未遠離城鎮。然而,每當尼羅河沿岸的建築物和棕櫚林從視野中消失,我就會被廣袤的撒哈拉圍裹和吞噬,彷彿闖入了一個隱秘的異類世界。乍一看這個世界似乎空洞無物,實則是形形色色動植物的樂園,它們廣為分布,只是通常因個頭太小或善於藏匿而難以發覺。有時,我無意間會在不毛之地發現隱蔽的綠洲——一道蔥蘢生長著劍葉草和莎草的淺溪流或干河床;也可能邂逅同類:一次我走進一對父子駐紮的小營地,兩人身著滿是沙塵的破衣爛衫,六匹駱駝跪卧在三石灶四周。我才知道,荒漠中仍有游牧民以數世紀不變的方式在生活。他們無政府和國境意識,以部族為單位統一行動,一應所需全部馱在駱駝背上,隨雨帶而遷,逐水草而居,一次跋涉可遠達數百公里。
正是在某次徒步中,我生平頭一回遇上了駱駝商隊,幾十匹駱駝由面露兇相、穿戴長袍頭巾的騎手驅趕前行。我了解到,這些駝隊定期從蘇丹西部的法希爾(el-Fasher)前往埃及駱駝市場,走的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商路之一——「四十日路」(Darb al-Arba』in)。
一個想法把我迷住了:在人類登月世紀臨近尾聲之時,這些古老商路竟依然有其生命力。我決心要在這些商路上度過沙漠生涯的學徒期。雖然我連一次駱駝都沒騎過,而且只會說幾句簡單的阿拉伯語,但我決定在下一個假期買匹駱駝,騎往四十日路的起點——法希爾,然後加入一個沙漠駝隊。
那年夏天,我在西蘇丹科爾多凡省一個叫烏姆魯瓦巴(Umm Ruwaba)的鎮子買了匹駱駝,就這樣走進了荒漠,隨身僅帶一隻指南針、一口睡袋、一點食物和一隻舊皮水囊。我以前從沒騎過駱駝,對這種牲口一無所知,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再大膽、再魯莽不過了。頭幾天倒是出奇地順利,直到我遠離鎮子,才開始倒起大霉來。沒人警告過我,駱駝會突然沖向荊棘樹的低矮枝條,企圖把我從背上砸下來。等我驚魂甫定,在另一棵荊棘樹下剛歇一會,不料這駱駝猛地從我手裡掙脫籠頭繩,沿來路直奔回去。我只能在後面徒勞地一邊追一邊喊:「回來!回來!」
我所有的東西,護照、錢、食物、水,都在駱駝身上,這兒又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我預感要埋骨於此了,是被狂妄害死的。就在這時,那駱駝倒停下腳步,啃起草來。我看到了一線生機,躡手躡腳接近它,眼看伸手可及,駱駝噴了下鼻子,拔腿又跑,等跑出一段安全距離,再停下繼續低頭嚼草。我再偷偷靠近,還是老樣子,每次快抓到籠頭繩,它總是先我一步朝地平線飛奔。我爬上一道丘脊,望見駱駝正在坡下吃得歡。天氣炙熱,我汗流浹背,上氣不接下氣,又開始陷入絕望。此時,我再度看見希望:有兩個騎駱駝的人正迎面走來。我蹦跳著揮舞手臂,高喊:「駱駝!駱駝!」
兩人似乎一下子就搞清了狀況。他們分左右兩路向那「逃兵」包抄過去,駕輕就熟地抓住了它。我下坡過去,說:「搞不懂,它無緣無故就跑了。」
這是兩個黑皮膚青年,穿著破爛的長袍。他們讓自己的坐騎跪卧下來,其中一個遞過「逃兵」的籠頭繩,我剛才差點覺得一輩子都握不到這根繩子了。
「你最後一次喂它是什麼時候?」他問。
這個問題扇了我一記耳光。「喂它?」我說,「沒餵過。我以為駱駝可以幾天不吃。」
兩個小傢伙笑彎了腰。
「駱駝吃苦耐勞是不錯,」一個說,「許多天不喝水也沒問題,但它們像其他動物一樣要吃東西。它逃跑是因為餓了。」
這個明擺著的答案讓我無地自容。後來我意識到自己仍未脫離機械社會的思維,把駱駝當成了汽車,以為一直騎到快沒油了再去加油也不遲。無論如何,這場教訓讓我終生難忘。在沙漠里,駱駝高於一切。
四十日之路
一個月後,我在法希爾遇見了沙漠嚮導易卜拉欣。他是一位壯實的灰發老者,來自達爾富爾的北里宰加特(Northern Rizaygat)部落,正要趕牲口北上埃及。我問他能不能捎上我,他猶豫地上下打量起我來。「這段路可不好走,」他說,「我們從不帶遊客。」
他所言不虛。第一次隨沙漠牧民遠征,就讓我著實嘗到了什麼叫千難萬險。同伴們都是久經「沙」場的牧人,此番受雇於一個生意人,趕一批駱駝去埃及販售。這條道他們來來回回走過許多遍,但誰也不情願拖上個累贅。他們待我不可謂不敬,什麼都分一份給我,可我的笨手笨腳總讓他們大失所望。比如我沒拴牢的駱駝跑了,他們不得不循著蹤跡去追回來;再如我沒把皮水囊綁緊,讓滴滴貴如油的水漏到了沙地里。他們不明白小便人人都是蹲著,我幹嘛非要站著;也搞不懂單手從公碗里抓大麥糊(『asida)吃有什麼難的,為什麼我總是讓它們往地上掉。
鋪展在眼前的沙漠一天比一天開闊,相形之下,我們的駝隊如一粒塵埃般毫不起眼。在同伴嚴格指導和易卜拉欣從不懈怠的監督下,我學會了如何套駝鞍、拴駝絆、綁籠頭,如何往駝背上載貨,如何命令駱駝跪卧,如何控制駱駝慢跑、快跑、疾跑和轉彎,如何在駝鞍上連騎幾小時不下地;還學會了各種趕駱駝的技巧和方法,如怎樣聚攏駝群和溜邊驅趕,怎樣追回脫隊駝只,怎樣驅策駱駝不停歇地行走,也熟悉了正午短休、天黑疾行的趕路模式。我見識了沙漠牧民的堅忍與慷慨。我是一個陌生人,來自他們聞所未聞的地方,但只要是旅伴他們都視若上賓:旅伴不管吃什麼虧,他們都會覺得蒙受了奇恥大辱。
我們朝米利克河床(Wadi al-Milik)行進,那是一條流向幾近正北的干河道,有水井可以飲駱駝。時值盛夏,白天溫度肯定在40°以上。疾走10天沒喝過水,眾駱駝已極度乾渴,呻吟哀號之聲不絕。一天早上易卜拉欣警告我們:「要是明天趕不到水井,就會有駱駝渴死。」
白天我們緊催急趕,日落時分吃飯,接著通宵疾行不停。長夜漫漫,月亮沒露頭,無數道星光彷彿壓下千鈞重擔。有時我快要看不見前方的駝隊了,不得不催動坐騎緊跑幾步,生怕掉隊後迷失在這濃黑中。同伴們吟唱著駱駝之歌,為暗夜平添了些許生氣。我必須拚命保持清醒,瞌睡一秒鐘都可能掉下駱駝摔斷腿,甚至更糟。我沒戴手錶,只覺得這夜永無盡頭。
終於,天邊綻出第一線蒼白的晨曦。起初我以為是幻覺,隨著曙光漸漸擴散變紅,方知確已天亮。我們幾乎馬不停蹄趕了一天一夜,這是我經歷過的最嚴酷的旅程之一。而後駝隊暫歇,眾人下地,煮茶。老易卜拉欣讓他的駱駝跪卧在地,蹣跚走來,握了握我的手說:「這是男子漢的征途。」
我從未感到如此驕傲。
然而我們還沒到水井。那天早上我們繼續催趕駱駝上路,但放慢了速度,駱駝一路悲嗥,拖曳著腳步。偶爾會有幾匹搖搖晃晃離開隊伍,坐在地上不肯挪窩。同伴不得不又踢又哄,直到它們撐起身子繼續趕路。
我與一名同伴並肩而行,在鞍子上感受著駱駝強壯的大腿肌肉交替鬆弛,感受駱駝柔軟的爪墊擊打著沙面。腳下的沙土如地毯般鋪展,我看見昆蟲的軌跡、鳥羽、小白花、草叢;一列列螞蟻圍著火山口般的蟻冢來回穿梭;黑亮的聖甲蟲碎步前進,在沙地上留下一道道漂亮的針腳;飛蜥[ta1] 以奇怪的滑步翻岩越石;小蜥蜴用碎寶石般的眼睛瞪著我們。忽然,我清晰地感覺身軀飄移起來。我沒有離開原地,依然騎在駱駝背上,但與此同時我又分身在別處,從遠方俯瞰著自己,俯瞰著整個駝群及趕駝人,彷彿那是廣漠背景中一塊塊有生命的黑斑,人與駱駝正朝著一個方向、為了一個目標前行。頓時,我從一個局外人和旁觀者變成了局內人。大漠於我不再是兩站之間的路途,而是一件緊裹身體的大氅——我既是賞畫者,又是畫中人。大地、天空、灌木、青草,原本都是鮮活的獨立個體,現在一切個性特徵皆消弭於無形,彷彿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洪流將我、同伴、駱駝、空氣、沙土、水火、日月、星辰,乃至宇宙萬物悉數席捲其中並打成一片。萬事萬物(包括我自己)貌似各不相關,其實無非是滾滾涌流泛起的漣漪、波濤、浪花和漩渦,猶如朵朵曇花乍開即謝,它們從未脫離主流,並終將湮沒於主流。這股包羅萬象的宇宙洪流實為一體,既在我之內,又在我之外,甚或毋寧說無內亦無外——每一次呼吸,包納無數星體的整個宇宙都會湧入我的體內。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持續了多久,幾分鐘還是幾小時,直到同伴的一句話將其打斷:「河床到了。」
我抬眼看到一幅意外的景象,一行深綠色的樹木幾乎擋住了地平線。至此我有了兩大收穫:一是隨大部隊抵達米利克河床,未損失一匹駱駝;二是剛剛經歷了一次此生最深入骨髓的宗教啟悟。
飲駱駝比趕駱駝還要棘手。我們用系在皮革編織繩上的牛皮桶從地下10米深處打水上來,倒在泥巴圍起來的槽里。為了爭水喝,駱駝們相互踢咬起來;雄駱駝鼓起嘴裡的粉色肉囊,發出布拉布拉的聲音,對同性發出警告。我們輪流提水,飲駱駝用去了一整天。其間,居於該地的游牧民來看望我們,他們是卡巴比什人。
我曾聽同伴聊起過卡巴比什人,也偶爾在遠處見過他們的營地,面對面相會這還是頭一回。來者都是目光銳利的小個子男人,身穿沾滿塵土的襤褸衣,卻不失其尊嚴。大部分人攜帶老式來複槍,手臂上佩有帶鞘短劍。同行的里宰加特人固然為我所欽佩,其言傳身教讓我受益匪淺,但他們畢竟是受雇於人的牧民,對外部世界了解一二,不像卡巴比什人頭頂純正的沙漠光環。
第二天,我們沿河床向北催趕駝隊,又過了3周才到達棟古拉郊外,棟古拉是尼羅河西岸埃及邊境前的最後一個大鎮。以後我多次騎駱駝穿過這條邊境線,其實非蘇丹牧民是禁止越境的,所以易卜拉欣沒有再帶我前行。我並未感到遺憾,棟古拉是我沙漠之夢的誕生地,作為旅程的終結地似乎也是一個圓滿結局。自從在烏姆魯瓦巴買下有生以來的第一匹駱駝,我不藉助汽車或任何現代化技術,已在沙漠中旅行了2500公里。我見識了撒哈拉,認識了游牧民,某一刻還成為了大漠的一部分。一個英國城市男孩絕對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幹成這些事,我再也回不去了。
運鹽小駝隊
我們幾乎兩天滴水未進,由於腎疼,都弓著腰騎在鞍上。就在這時,穆罕默德在沙地里發現了另一支商隊的蹤跡,行進方向與我們的垂直。「腳印很新鮮,」他斷定,「你們倆繼續趕路。我去追他們,如真主垂恩,就能追上。」
巴拉和穆罕默德是兩個留平頭的精瘦青年,來自卡巴比什部落。我們三人趕著由16匹首尾相連的駱駝組成的隊伍,從阿特龍(el-『Atrun)鹽湖綠洲返回。每匹駱駝各馱兩袋岩鹽或泡鹼,都是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鹽湖裡挖上來的。現在,我的眼睛好像往腦殼裡越陷越深,嘴唇因焦渴而發黑乾裂,舌頭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粘液,連話都說不利索。我注意到兩個同伴也比我強不了多少。
我們這支運鹽小駝隊自穆罕默德的營地出發已過去了幾個星期。岩鹽是游牧民的生活必需品,每年要去阿特龍一兩次採鹽補給。這是最艱巨的一項任務,無人不望而生畏;他們說,跟鹽之路相比,四十日路好比閑庭信步。光挖鹽就足足挖了三天,鹽塵像酸霧一樣腐蝕著我們雙手和臉上的皮膚。
返程的每天清早,我們都要給每匹駱駝裝上約300公斤重的鹽袋。這個活兒需要三個人同時操作,兩人抬起袋子後,由另一人撐穩,兩人再把袋子裝到駱駝的另一側。300公斤是駱駝的負重極限,駝隊一旦出發,就必須一整天不止不歇。即使稍停片刻,駱駝也會坐下來打滾,把鹽袋壓破,我們不但要修補袋子和駝鞍,還得重新費力上貨。
更糟糕的是,乾糧吃光了。出了鹽湖的頭幾天,我們都是一天一頓,吃發酸的大麥糊,從壺底捻點茶葉權充調味品。大麥糊吃完就什麼也沒得吃了。我頭一遭真正體驗到什麼是飢餓。一路上只能嚼一種叫「tombak」的類似煙草的植物,游牧民用它來抑制食慾。一天,穆罕默德和巴拉發現兩隻耳廓狐,一直追到它們的老巢,挖出來,掐死。一隻狐狸掙扎中從巴拉的手上咬下一塊肉來。
直到最後一絲光線在天際消失,我們才止住駝隊,卸下鹽袋,捆拌住駱駝的前腿,讓它們自己去找草吃。下一個任務就是把狐狸做熟。沙漠深處沒有柴火,我們花了很長時間搜尋能燒的干駱駝糞。好不容易點著火,火頭又很弱,我們不得不輪流玩命扇風。這兩隻狐狸似乎永遠也熟不了,它們的個頭就如半大小貓,只有可憐巴巴一點肉。穆罕默德終於宣布肉熟了,各人分得的那一份不會大過小孩子的一巴掌。雖然如此,我們還是狼吞虎咽了一陣,之後,整個世界似乎有了改觀。那一夜冰冷刺骨,每人卻只能蓋一條薄毯,我們在饑寒交迫中難以入眠。
我長期與卡巴比什游牧民生活在一起,四十日路之行已是幾年前的事了,中間在查德邊遠小鎮朱奈納(Gineina)當過一段時間教師。這是個令人著迷的地方,不通水不通電;集市每天都要迎來過境商隊,領頭的總是梳長辮的里宰加特美女,由不苟言笑的騎馬漢子護送,鞍子上橫跨著長矛或彎刀。
每天下午放學後,我總要在集市裡閑逛,同趕駱駝的男人或生意人聊天,提高阿拉伯語水平,並努力學習有關沙漠生活的一切。我住在一間泥屋裡,養了幾匹駱駝。周末或假期我會獨自騎駱駝進入沙漠,住進游牧民的營地,深入了解他們的習俗和世界觀。在朱奈納待了兩年,我自感學徒期已滿:既能熟練地趕駱駝,也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阿拉伯語。當年年底,我辭去教職,返回科爾多凡,過上了與卡巴比什人朝夕相處的生活。
別人常問我與沙漠游牧民共處最大的困難是什麼,太冷?太熱?太累?沙塵?水?食物?我很難解釋其實這些全都算不上。生活在另一種文化中,當我發現自己從小受教而認識的世界截然不同於他們眼裡的世界時,這才是最大的難關。
他們是浸淫在大自然中的,大自然幾乎提供一切所需。他們沒有警察、軍隊、法庭、監獄、學校、醫院和精神病院,對英里、公里、磅、公斤、小時、分鐘等計量單位全無概念,但對於本地區的動植物,他們堪稱活的百科全書。他們不識字,卻能把沙漠當成一本書來讀,在細節上擁有超凡的記憶力和觀察力,而且個個都是跟蹤好手。我見過有些卡巴比什人對每一匹駱駝的蹄印都能過目不忘。
當年隨里宰加特人遠行,我曾有過融入大自然的體驗,後來漸漸發覺,卡巴比什人是一直生活在那個維度中的。有一次,我把一些攝於英國的綿羊照片給朋友朱馬看,他一拿到手就把照片倒過來。顯然,他沒有透視的概念。我又試了試其他人,也都如此。我才明白,卡巴比什人不需要懂透視,因為,跟「文明社會」里的人不同,他們恰恰是大自然的局內人,而非旁觀者。
卡巴比什人擁有數以千計的駱駝和山羊,但一個人的地位尊卑與其財富多寡毫無關係。游牧民的道德標準翻譯過來就是一個詞——品格,包含勇氣、好客、慷慨、堅忍和忠誠五種美德。五項兼備者將受推崇;反之,縱有再多駱駝山羊,也會為人不齒。卡巴比什文化秉持同甘共苦的精神,只要部落有口糧,任何人,不論男女老少,都絕不能挨餓。他們認為,大地是無私貢獻其一切產出的:駱駝吃沙漠植物,為人提供奶、肉、皮、骨,以及女人織帳篷用的毛髮;若是拒絕向他人提供維生之需,則犯下了悖逆自然之罪。我很快學會,永遠不要向招待餐飯的主人道謝,否則他會略帶慍怒地瞪著我說:「應當謝真主。」
次日凌晨,我們在第一縷曙光中哆嗦著起身,發現駱駝都跑光了。為了找草吃,那些駱駝挪著步子走到很遠的地方,害我們花了幾個小時才追回來。上貨時,我感到頭暈目眩,儘管昨晚吃了一頓狐狸肉,還是餓得發昏。當天晚些時候,我們的水又喝光了。
然而,無論缺食還是缺水,兩個同伴似乎都能淡然處之,畢竟勇氣和堅忍是他們的兩種基本品德。他們堅信大自然會滿足所需,即使沒有滿足,也是理所當然。當天餘下的時間和次日大部分時間,我們趕著駝隊,飽受焦渴折磨,嘴唇腫脹,話也越來越少。幸好天氣涼爽,換作夏季,幾乎可以肯定我們活不過24小時。對水的渴望如此強烈,讓我忘記了飢餓,事實上食物已提不起我的興趣,滿腦子全是水,水,水。第二天下午,當穆罕默德發現另一支商隊的新鮮足跡時,我們的祈禱似乎應驗了。
我和巴拉繼續趕路,都不說話。平沙萬里了無生氣,我們與前、後方地平線的距離永遠不變,似乎根本沒有前進,總在原地踏步。太陽漸漸西沉,終於,我們看到穆罕默德騎著駱駝小跑過來。隔得老遠我就看見他的鞍子上掛著鼓鼓的皮水囊,液體晃蕩的聲音響徹天際。
即便如此,我們仍沒有立刻歇下來,而是一直堅持走到太陽快落山,找到一片矮小的金合歡樹林後,才停下腳步。卸完貨,照料好駱駝,我們總算坐下來,點燃了一堆火。穆罕默德在壺裡倒上水,撒了些茶葉。我們三個目不轉睛地盯著水壺,直到它冒汽。「你們的杯子呢?」穆罕默德問。我們擺上杯子,穆罕默德極其虔誠地提起水壺,挨個倒上水。等穆罕默德給自己也滿上後,我們方才舉杯。第一口水滾燙滾燙,好像蝕穿了我舌苔上的粘液。我們大口喝茶,直到一滴不剩。
穿越撒哈拉
自那以後,我又跟卡巴比什人一起生活了兩年。在隨他們輾轉遷徙的過程中,我經常走家串戶,或與朱馬等人騎行至沙漠腹地的綠洲,曾兩度以牧人身份同卡巴比什人一道趕牲口遠赴埃及,在駱駝背上走過的路程長達數千公里。某次旅程結束回到蘇丹首都喀土穆,有個意外的消息正等著我。消息來自UNICEF(聯合國兒童基金會)的當地代表處,希望我組織駝隊深入蘇丹東部的紅海山,去援助被饑荒和乾旱困在山裡的貝賈族游牧民。
與我同行的合作組織人是一個漂亮的義大利姑娘,名叫瑪麗亞安東尼塔·佩魯,我對她幾乎一見鍾情。時任UNICEF聯絡員的她是個天才攝影師,又能講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語,我見過的非阿語母語者絕少有人超得過她。這個項目也給我出了一道難題,我原計劃在任務完成後返回卡巴比什部落,可又不想離開佩魯。後來我倆達成了妥協。多年前我在棟古拉首次展望大沙漠時醞釀過的夢想,即僅靠駱駝和雙腳橫穿撒哈拉,現在我們要去實踐它。
經過考慮,我們決定不按我原先的設想從尼羅河走到大西洋,而是反過來,從大西洋走到尼羅河,出發點定在摩洛哥以南的大漠國茅利塔尼亞。這樣有兩大好處:首先,由西往東對我們是一個從陌生漸至熟悉的過程;其次,在盛夏時節啟程,當到達更為艱險的東撒哈拉時,那裡的氣溫正好相對較低。6個月後我們在倫敦完婚,當天飛巴黎轉機茅利塔尼亞首都努瓦克肖特,由此拉開了這場大冒險的序幕。
我們在欣蓋提(Chinguetti)綠洲的一間泥屋裡住了3個月,買了駱駝,時不時嘗試來一趟不超過10天的旅行,同時學習當地的阿拉伯語——哈桑尼亞語,一種流行於西撒哈拉的混合語。在涼爽的日落時分,我們常常坐在屋頂上眺望大漠的東方。在地平線遙遠的另一邊,越過灼燙的塔奈茲魯夫特高原(Tanezrouft)和迷宮般的沙海,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尼羅河流域。有些「專家」斷言我們不可能成功,但他們大部分人只是躲在汽車擋風玻璃後面見過撒哈拉,並未真正接觸大自然。在與沙漠牧民一起生活和遷徙的這些年裡,我學會了以他們的目光看待沙漠:沙漠不可謂不艱險,但若待之以審慎和尊重,則依然可以安家。
8月,我們雇了一位名叫馬福德的嚮導,三人三匹駱駝離開欣蓋提,扎進鼓風爐般的沙漠。我曾在蘇丹的涼爽季節里差一點渴死,而這裡的氣溫要高達50°出頭。即使在蘇丹我也沒遇上過如此高溫,就像背上壓了好幾件厚大衣在趕路。中午休息,我們實在太熱,吃不下東西,光是大碗大碗地喝「茲里格」(zrig,一種加糖的奶,摩爾人傳統飲料)。
不過也有好的方面,最初那些日子正值雨季,沙漠里到處分布著積水潭,灌滿皮水囊不是難事。用塑料桶當然更方便,但我們的目標是堅持採用沙漠牧民久經考驗的生活方式,所以還是帶上了6隻皮水囊。皮水囊製作技術是我從卡巴比什人那裡學來的,我們將鞣製的山羊皮縫成囊形,再在外側塗上由沙漠苦西瓜種子提取的焦油作防滲處理。山羊皮有促進蒸發的作用,可保持水溫涼爽,缺點是高溫下容易散失水分。
一路上景觀地貌之豐富多樣令人嘆為觀止,有平坦遼闊的沙原,有漣漪般的魚鱗狀沙丘,有一望無垠的沙礫平原,以及帶有魔幻色彩的山巒,無數個世紀的水舂沙蝕已在山岩中鑿出了一道道天然拱門。我們每天規律作息,日出前開拔,跟著駱駝徒步而行;上午氣溫升高後,願意的話就騎上駱駝,直到中午左右休息。運氣不錯時能找到一棵荊棘樹,在枝條上掛張毯子,搭出一小片蔭涼來。我們隨身帶了幾根木杆,倘若附近沒有樹就自己搭個涼棚。
駱駝吃草,我們在三石灶上做蒸粗麥粉或大麥糊,用白天撿的柴火或干駱駝糞當燃料。我們常用西撒哈拉手法烤麵包,將薄薄一片麵包埋在沙里,上面以小火烘焙。洋蔥是唯一的新鮮食品,蛋白質攝入來自「提什塔爾」(tishtar,切成條並晒乾的山羊肉)。刷牙用阿拉克樹(araq,又稱「牙刷樹」)的枝條,便後則用石頭當手紙。佩魯也是男性游牧民裝扮,我們都是長襯衫、布袋褲、包頭巾和涼鞋,衣服從來不洗,也很少脫下——有一段路程我40天沒脫過一次襯衫。
下午是一天中最難熬的時段,熱浪如融化的鉛從天而降,我們焦灼地眯起眼睛仰望太陽,盼著夜裡能涼快點。火焰山上走了一天,晚上是寶貴的喘息間隙,我們卸下駱駝身上的行李,打發它們去吃草,自己開始做飯。飯畢,把駱駝牽回營地拴好,就在無比壯麗的星空下進入夢鄉。
我們很早就發現,像我原先計劃的那樣筆直穿過撒哈拉是行不通的。事實上我們一直被水源牽著鼻子在走「Z」字。第一個大站是馬里的傳奇之城廷巴克圖,我們朝那裡走去時,一路上並未發現一丁點游牧民的生活痕迹。原來,摩爾游牧民在炎炎夏日已南遷至沙漠邊緣。一周過去了,我們連個人影都沒看見,也沒找到地圖上標明的水井。在連續兩眼井找尋無果之後,馬福德只得承認自己把水井位置給忘了。情勢嚴峻起來。馬福德發誓能找到下一眼井,我們不顧一切地趕了一整天路,卻只得到一口枯井。我們無計可施,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嘴唇乾裂,舌頭腫脹,腎疼得直不起腰,我跟巴拉和穆罕默德運鹽那次也有過切身體驗。
就在我幾乎陷入絕望之際,撒哈拉又一次顯現了奇蹟——我們突然發現一小片沙漠里罕見的甜瓜地,果實大小如網球,富含水分。我們貪婪地摘瓜吸汁,這些瓜無疑成了救命恩人。最奇怪的是,自那以後無論我在沙漠里怎樣縱橫跋涉,卻再沒見過這種甜瓜。
次日下午,我們望見遠方有一縷藍煙裊裊上升,這是我們10天來第一次遇到游牧民營地。他們熱情地把我們迎進帳篷,拿出食物、水和駱駝奶,還給我們騰出地方睡覺。第二天上午,游牧民帶我們走進附近山裡,那兒隱藏著一個天然雨水池,儼然一處聖地。
在廷巴克圖,我們耽擱了很久才找到一位名叫西迪-穆罕默德的新嚮導,來自講阿拉伯語的巴拉比什(Barabish)部落。三人向馬里東部、尼日邊境進發。舉目四望,永遠是波浪起伏的赤色沙礫平原,而每天的行旅生活卻總是一出扣人心弦的好戲——為生存而鬥爭,不懈尋覓食物、水、燃料、蔭涼地和駱駝的牧草,想方設法讓人畜持續前行。一種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時間彷彿凝固,我們邁向天盡頭的腳步從來不曾、也永遠不會停歇。伴隨我們長大的工業文明已退卻到現實邊緣,而這荒漠才是、且始終是我們真正的歸宿。
我們從尼日的阿加德茲(Agadez)橫穿泰內雷沙漠(Tenere Erg),這是一片沙浪滾滾的神秘海洋,荒涼如火星表面。在一個沒有地標的空間,不靠指南針定向幾無可能,在此地渴死的旅行者不乏其人。這裡的景觀過於單調,甚至連感官都會發生錯亂。前人扔棄的一隻沙丁魚罐頭看上去會像房子那麼大,只有走到跟前方知其真實大小;若是臨時脫隊走出一條岔路,你以為自己走得筆直,返回時會發現原來是一條飄忽不定的曲線。
正是在泰內雷沙漠發生了一件奇事。當時我們的嚮導是圖阿雷格(Tuareg)人烏東古。到現在我也不太清楚,當時究竟是想殺一殺他的威風,還是只不過急於趕路,總之我一騎當先,翻過了好幾個沙丘,不一會兒就跑出了別人的視線。當我歸隊時,發現烏東古正火冒三丈。「絕不要這麼干!」他怒道,「不知道沙漠里有精靈嗎?就躲在這種地方專等過路遊客。它們會扭轉你的腦袋,把你往死路上帶。」卡巴比什人也相信沙漠的某些地方藏著邪靈,有時還會化為人形。我一直把這當作迷信,但置身於神秘莫測的泰內雷沙漠,我又不那麼有把握了。有一次,我們在遠處看見一架像是剛剛降落的塞斯納飛機,等走近才發現是一副徒具空殼的殘骸,裡面灌滿了沙子。在沙粒經年累月地打磨下,機身鋥光瓦亮,遠看就像一架嶄新的飛機。
我們用了17天走完泰內雷沙漠,由始至終沒見到一塊石頭、一棵樹和一葉草。在即將走出沙漠之際,我們還遭遇到此行最為惡劣的沙暴,高達數百英尺的沙塵撲面而來,兩米開外就茫茫不可見。咆哮的狂風令人戰慄,彷彿大地要把我們抖落到太空中去。烏東古是個能幹的嚮導,然而與卡巴比什人共同生活的經驗告訴我,即使沙漠牧民也無法在沙暴中辨明方向。他們往往會找地方躲起來,最後常死於缺水。因此我們打破了游牧民的慣常做法,在指南針引導下,我帶著大家硬生生闖進風暴眼。兩天後風暴停息,整個沙漠像被洗過一遍。
啟程前,查德政府曾警告我們不要在其境內越過北緯16度。法國支持的查德正為奧祖地帶的鈾礦而與利比亞開戰。這意味著,在泰內雷沙漠邊緣的比爾馬(Bilma)綠洲,我們要掉頭朝接近正南的查德湖行進。現在是涼季中氣溫最低的日子,夜裡冰冷徹骨。我們已經非常適應沙漠世界,不再需要嚮導了,有時一天能走上50公里,即便以四十日路的標準來衡量也算好成績。在查德東部,我們穿過了一個因土狼肆虐而臭名昭著的區域,當地游牧民提醒我們,那些土狼會襲擊駱駝,甚至拖走小孩。一天夜裡,一匹體形龐大的土狼對我們的駱駝發起了不依不饒的攻擊。我們沒帶槍,只得點燃一支應急照明彈把它嚇跑了。在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們都會在帳篷四周圍上荊棘叢作為防禦工事。
我們通過朱奈納的邊防站進入蘇丹。我曾在這個鎮子住過兩年,藉此機會與老朋友聚了聚,但身在街道和集市中,我感到已無法處之泰然。從大西洋海岸跋涉了幾個月,我和佩魯都變成了沙漠人,城鎮對我們正如對於沙漠牧民一樣,是個疏離的世界。
我們穿過達爾富爾,進入尼羅河以西一片廣袤空曠的沙漠。正是這裡給我們帶來了整個旅程最恐怖的經歷——我們與現實「失聯」了,鬼魅之音在耳邊揮之不去,總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夜裡還有目光直勾勾盯著我們。我們離最近的聚居地有200公里遠,幾天來沒碰見一個人,然而這條路上似乎並非只有我們兩個,一支幽靈駝隊如影隨形般跟著我們。到這時我才想起烏東古說過,偏僻的沙漠地帶住著精靈。當時我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現在知道他說得沒錯。隨你怎麼解釋,總之我們就是遭遇了精靈。這些夢魘一直糾纏著我們,而當我們一踏進卡巴比什游牧民的營地,進入真實的人群之中,幻覺立刻消失了。
我們距尼羅河只剩下10天的路程,但中途僅有一口井——阿布·塔巴拉(Abu Tabara),必須找到它,不容有失。這口井隱藏在沙漠帶與火山帶構成的迷宮中,出名地難找。我們來到那片地區,尋尋覓覓了一整個上午,徒勞無獲。看來我們不得不破例走一次回頭路了,尼羅河已近在眼前,卻偏偏遭到命運的戲弄。我們剛剛調轉駱駝,佩魯瞥了一眼身後,倒抽一口冷氣。她指著遠處一個黑色人影。起先我們以為也許是又一個幻覺,走近後才確認,那不但是一個真實的人,而且他就站在那口謎一般的水井邊。
6天後,我們在德巴(ed-Debba)的岸邊目睹滾滾而過的鐵藍色尼羅河。多年前我在沙漠邊緣冒出的奇思異想,而今終得夢圓,唯一的區別是走向相反。我們的旅程尚未終結。我們沿尼羅河向正北又繼續走了幾個星期,越過埃及邊境,抵達阿布辛貝(Abu Simbel)。邊防警察逮捕了我們,沒收了駱駝,把我倆塞進一輛荷槍實彈守衛的旅遊巴士。我們不敢相信旅程結束了。我們成為了有記錄以來第一批僅靠駱駝自西向東橫穿撒哈拉的人,在271天里總計走過7500公里;然而我們並沒有歡呼,只有離家的傷感。現在我們已是沙漠的一分子,荒野在我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烙印;工業社會反而是一個陌生世界,只要有可能,我們永遠不會離開沙漠。
當然這遠不是我沙漠行旅的終點。自那以後,我又穿越過地球上最乾旱的地區——埃及西部沙漠,同行的只有一個游牧民,一個多月沒看到其他人類,我的五匹駱駝在路上死了兩匹。我和佩魯橫穿了印度的塔爾沙漠及其延伸至巴基斯坦境內的喬利斯坦(Cholistan)地區,尋找數世紀前消失於黃沙之下的薩拉斯瓦蒂(Saraswati)聖河。我們翻越了阿拉伯半島「空曠的四分之一」(即魯卜哈利沙漠)中最高的沙丘——謝巴沙丘(Uruq ash-Shaiba)。之後我返回茅利塔尼亞,穿過奧克(Aouker)谷;與圖阿雷格嚮導結伴騎行於阿爾及利亞的霍加爾(Hoggar)山脈,追尋不幸的弗拉泰斯[1]探險隊的足跡;在約旦循著「阿拉伯的勞倫斯」的腳步騎駱駝一路前行;數十次反覆穿越南摩洛哥和蘇丹的沙漠;翻越查德北部的恩內迪(Ennedi)高原。駱駝騎行總里程約達4萬公里,然而距離並不重要,沙漠及沙漠人教給我的價值觀才是值得永久珍藏的無價之寶。工業文明每天都在蠶食大地母親,在那裡我從來都是身在異鄉為異客——正因如此,我們的撒哈拉之旅永遠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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