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獄的看守，以及看守的地獄

地獄的看守，以及看守的地獄

運營一座地獄，什麼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將重點放到「運營」二字上，那麼答案只有一個，就是那些冷酷無情執行者——《神曲》中的鬼卒、《第一圈》中的看守人員。是啊，對古拉格可悲的臣民來說，這些身著藍色制服的鬼卒是多麼可怕，又是多麼地頤指氣使！他們掌握著一切犯人的生殺大權，扼住這些人命運的咽喉。但，他們真的是人而不是惡魔，是活生生的、現實的人！是和古拉格的居民一樣，被愛情、恐懼和焦慮等各種情緒驅動，生活在無窮無盡的煩惱中的活人。正是這些在情感、理智以及道德上和犯人沒有本質區別的人組成了古拉格，成為了古拉格，到了最後，也不得不同樣地生活在古拉格。

這是一件不容忽略的事情，但也平庸的作者最經常忽略的事情：在俯視深淵的時候，他們往往不由自主地將注意力的焦點全放在了受害者和他們悲劇之上，以至於忽略，或者說迴避了一個事實：那些給予人們苦難的，並不是什麼特殊材料的怪物，而是和大眾一樣的普通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固然是他們禁錮著那些可憐的人兒；但請不要忘記，在同一時刻，地獄又何嘗不是在禁錮著如履薄冰的他們？

但對普通人來說，要看清楚這點已屬不易，而想要在小說中令人印象深刻地表達出這點，那真是非天才不可。

好在索爾仁尼琴就是這樣的天才，而且是一個不僅能表達出來，還能深刻、富有哲理、戲劇性地給所有讀者展現更多的天才。

正如前面所說，索爾仁尼琴選擇的切入點就是整個古拉格的「第一圈」，也就是書中提到的，承擔特別任務的勞改營「沙拉什卡」。這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這裡有著白麵包、黃油、溫暖的床鋪；更為關鍵的是，這裡有著直通九重雲霄的途徑——古拉格局長算什麼？就連阿巴庫莫夫（貝利亞副手，時任蘇聯內務部部長？）都在密切關注著這裡。甚至就連阿巴庫莫夫之上的上帝本人，也有可能過問這裡的消息。這是一種雙重奇蹟，既意味著隨時可以飛升，也意味著隨時都可能將人壓碎。

就拿這座「瑪爾非諾」研究所所長，安東·尼古拉耶維奇·雅科諾夫來說吧。他是局裡的首席工程師，能被阿巴庫莫夫直接召見。他掌握著「瑪爾菲諾」所有犯人的生殺大權，只要隨手寫下一行字，就能把他們從這個溫柔鄉打發回地下十八層。然而，多麼諷刺！這樣一個看似強大的人物，卻背著自己的十字架——他因為自己的學術出過國，於是理所當然地被投入了古拉格。只是憑藉古拉格神奇命運的捉弄，他才又爬上了所長的寶座。但這種墮天的刻痕時時刻刻灼痛著他：他入不了黨，在「瑪爾非諾」的黨支部會議上，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想取他而代之的所內競爭對手——當權的羅伊特曼和西金少校肆無忌憚地向他挑戰；在因為不能完成關鍵任務被阿巴庫莫夫毆打——沒錯，是被大將親自毆打——之後，喪魂落魄的他頓時感覺危機再度臨近，一度對未來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已經做好被排擠，甚至再度入獄的準備。

然而，古拉格是不可捉摸的，人間上帝的旨意是神秘的。就在雅科諾夫已經自暴自棄的時候，「瑪爾非諾」的支部書記斯捷潘諾夫氣喘吁吁地找到了他：「雅科諾夫同志！政治部來了幾個人，把我狠狠批評了一頓。我犯了大錯誤，犯了嚴重錯誤。我竟然允許一群——一群——我們就叫他們無愛國心的世界主義者吧，盤踞在我們黨組織的內部。當他們企圖迫害你時，我卻沒有堅決支持你，表現出了政治上的近視……狠狠敲打一下崇洋媚外！」

………………天空突然放晴了！命運又對他微笑了，危機過去了，他的敵人因為某種原因（實際上就是因為他們是猶太人。有種種跡象表明，斯大林在臨死前正在策劃一場針對猶太人的案件，無愛國心的世界主義者實際上就是當時內務部指代猶太人的術語）自取滅亡了……然而，這一切真的過去了嗎？或許他應該牢記住這裡的創始人，同樣是被逮捕之後升上來的前內務部上校馬穆林的一句話：「今天是你，明天就輪到我。」

唉！這神秘又不可捉摸的，古拉格命運的旨意！它能將雅科諾夫玩弄於股掌之上，通過阿巴庫莫夫直接實現它那火辣辣的打擊，但難道這位內務部負責人、阿巴庫莫夫大將同志，就能逃過它的戲弄嗎？他不也是在斯大林面前戰戰兢兢，等待命運的裁決嗎？在這位上帝面前，他感覺自己就像是在擺弄雷管一樣，一旦犯錯就會徹底粉身碎骨，而且可怕的是，斯大林「他不聽辯解，甚至也不責備——只是一邊的鬍子尖兒輕輕抖動，心裡便已經寫好了判決書，而被判決的人對此還一無所知：他平安無事地走了，半夜就被抓起來，清晨之前就斃了。」當他在要求斯大林將「死刑還給他們」，因為對他們的工作束縛太嚴重了，可是斯大林開的是什麼玩笑？

「可是你——不怕我們頭一個把你槍斃嗎？」

這個玩笑差點就成為了現實。1952年末，這位耀眼的機關之子被撤職並被逮捕，但轉年的3月5日斯大林逝世，沒有來得及實踐他給阿巴庫莫夫許下的諾言。然而，命運玩弄了阿巴庫莫夫，但並沒有放過他。他逃過了斯大林，卻沒有逃過斯大林的親密戰友，1954年12月18日，阿巴庫莫夫被槍斃。

他終究應該像索爾仁尼琴一樣明白，他們是地獄的看守，但地獄也在看守著他們。古拉格是他們製造的地獄，但同時，也是他們自己的地獄。

多重線索交織出傑作

《第一圈》的故事始於一樁案件，一個和第一圈毫無半點交匯之處的案件：官二代、外交部二級專員，英諾肯基·阿爾焦米耶維奇·瓦洛金（以下簡稱英諾肯基）聽說自己母親以前的家庭醫生，杜布羅莫夫教授將會被逮捕（因為他在國外出差的時候，出於學術目的答應要給國外同行一些藥品），在經歷了複雜的思想鬥爭之後，他決定向教授告密。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接通電話的是教授「愚蠢的老婆」，居然意識不到英諾肯基冒了多大的風險前來通風報信，不肯為之轉接，還要強迫英諾肯基自報家門！就在英諾肯基不得不將原委告訴了這個中間人之後，電話突然短線了……

不得不承認，這是一種極抓眼球的開頭。短短的6頁，就像偵探小說一樣營造出深刻的懸念：電話是被監聽了嗎？這個「愚蠢的老婆」到底有沒有將信息傳達到？英諾肯基到底會有怎樣的命運？緊張，壓抑的氣氛，讓這些疑團像石頭一樣壓在讀者的胸口，迫使他們不得不一口氣讀下去。然而，隨著故事的深入，讀者會發現這塊壓在胸口的石頭，僅僅是一塊敲門磚而已。作者想要用這塊敲門磚，將整個黑暗的現實社會砸出一道口子，只有從這道口子深入下去，讀者才有可能發現掩藏的地獄。

故事真正展開是從第三章開始的。雖然監聽到了英諾肯基的告密，但內務部人員並沒有抓到現行，只是控制幾個人，因此需要技術部門協助辨別聲音，以此確定到底是打了電話。而這個鑒別的技術部門，正是積攢了無數專家的第一圈——「瑪爾菲諾」！小說在這裡很自然地開始推進了，就像鏡頭掃過一般，「瑪爾菲諾」的一點一滴逐漸被展現在世人面前：囚犯的生活、管理官員的生活、還有那些普通的看守的生活……作者在不緊不慢中敘述著，這些人，第一圈中的每個人的生活。然而，線索在這裡巧妙地展開並且交匯了。就在「瑪爾菲諾」中的人們使盡手段，想要確定到底是誰打了電話之時。作者突然宕開一筆，告訴所有人，克拉拉，這位多少有點天真的姑娘，「瑪爾菲諾」的看守之一，居然是英諾肯基的小姨子。他們兩個因為對現實有所不滿，相互之間已經產生了一些複雜的情愫。

這是作者惡趣味安排的巧合嗎？

不，這絕對不是什麼巧合，反而更像是在暗示一種必然。正如作者在其他場合曾經表達過的那樣，古拉格已經是斯大林體制下蘇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即便是英諾肯基和克拉拉這樣身處上層的人物（英諾肯基本人是官二代，娶了一名身處高位檢察官的二女兒。克拉拉是這位檢察官的三女兒），理論上和第一圈有著十萬八千里的社會和物理距離的家庭，但他們的命運卻會奇妙地交匯在古拉格中，不管是作為看守，或者作為被偵查對象，他們逃不開古拉格。

是啊！當整個社會都處在古拉格無所不在的陰影下的時候，你怎麼能期待會一處沒有古拉格的凈土呢？或遲或早，你們的命運都會交織在古拉格。

當全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英諾肯基和克拉拉兩條看似獨立的線索突然交匯在一起，這看上去已經頗為巧妙了，但和整本書的結構比起來，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還記得全書開頭那個看似無關的通風報信案件嗎？不要懷疑，這絕不是隨隨便便寫下的。為了偵破這樁58條案件，內務部的同志們一直在努力——這就是交給「瑪爾菲諾」的那些犯人們重大科研項目：通過磁帶辨別出聲音，確認誰才是那個可惡「犯人」。

一切都聯繫起來了！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場景，從莫斯科郊外的那座「瑪爾菲諾」，到索科爾尼基地鐵站，再到檢察官的豪宅，統統都是通過這樁案件聯繫在一起的！第一圈的居民們，他們費勁心機和看守鬥智斗勇；而看守們則對上級們施展伎倆；而他們所有的努力，最終都匯聚到群島之中，將這個群島打造得更加牢固，更加結實。從這個角度來說，《第一圈》的結構是令人吃驚的，全書沒有一處是閑筆。每一個暗示，每一幅場景處，都是描繪在圖畫上不可或缺的一筆，直到最後成為一幅全景圖——一幅有關那個時代的蘇聯社會最深刻的全景圖。索爾仁尼琴是多麼狡猾啊！他將英諾肯基告密的故事像線團一樣拋出，讓它看似毫無意義地在第一圈這個迷宮中隨心所欲，不緊不慢地滾著。然而，這個可惡天才絕不會告訴你，他早就胸有成竹，線團滾過的所有情節和人物都被他偷偷地連接了起來，只是最終當人們抵達之時才會驚愕地發現，它既是開始，又是結束，所有的人物，所有的線索和情節，最終都不可抑制地被命運連接編織成這部偉大的小說：

《第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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