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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稀見稿本《海昌查氏詩鈔》

論稀見稿本《海昌查氏詩鈔》



浙江海寧查氏家族是一個享有盛譽的文化望族,該家族自元惠宗至正十七年(1357)從婺源(今江西婺源)遷居海寧花溪(今海寧袁花鎮)龍山東南,開枝散葉發展至今,宛若一株鬱郁蒼蒼的參天古木,歷六百餘年而生生不息。尤其自六世查約(1472—1530)以來,奕世甲科,人才輩出,繩繩相因,文脈不絕。無論詩文還是書畫、藏書,均可稱卓絕當時,澤布後世,而其中又以詩歌成就最大。但由於時遇兵燹家難、天災人禍,加之歲月彌久、輾轉變遷,大部分詩集已經散佚,許多詩人僅有零星詩篇散見於清人所編詩集之內。筆者近日訪得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善本室所藏《海昌查氏詩鈔》,這是極珍貴的孤本,輯錄了海寧查氏家族五世以下十五代人的詩歌作品,充分顯示了這一家族在詩歌方面的突出成就,折射出海寧查氏家族與文學的深厚淵源。本文擬對《海昌查氏詩鈔》與海寧查氏家族詩人詩歌試作探討。


《海昌查氏詩鈔》(以下簡稱《詩鈔》)有校本及鈔本兩種,均為黑格,四周雙邊,上單黑魚尾,白口。校本魚尾上有「海昌查氏詩鈔」六字,下標卷次、頁碼,版心下方有「南野草堂校本」[1]六字;鈔本只在版心下方印有「南野草堂鈔本」六字。兩本均為每半頁十行,行二十一二字不等,小字雙行同,版框為27厘米×17厘米,由海寧查氏第十七世查有鈺(式庵)編纂,查輝(熙伯)校正。從同治戊辰(1868)到甲戌(1874),歷經六年收集整理,於同治甲戌冬開雕,到光緒丁亥(1887)凡三易稿。所輯查氏家族詩作,起於明成化年間,迄於清同治末年,共存詩人二百四十四家、詩三千五百三十九首。書中硃筆或墨筆圈改之處甚多,當系稿本。


《詩鈔》鈔本包括補集、續集各四冊及附錄別集一冊。補集和續集輯錄海寧查氏詩人一百九十九家詩三千一百一十五首,其中續集第四冊專輯閨秀詩,共存詩人二十八家、詩二百四十六首;附錄別集則輯錄三十九家(其中閨秀四家)、詩九十五首。附錄及別集的目次下均有文字說明輯錄情況,附錄註明所輯五家(含閨秀一家)確系海寧一脈,但或佚其名或佚其字,而世次莫考,不敢妄加揣測又不忍割愛,遂附於簡末以俟知者;別集則注云:「凡我同姓而非海寧一派,見於他書者,亦備錄之,為別集一卷。」所收三十四家(含閨秀三家)多為查氏其他支系如婺源、宛平、休寧等籍人。


《詩鈔》校本按世系先後順序分為前集、補集、續集,每集各八卷,並各分上、下兩冊,其中一至四卷歸為上冊,五至八卷歸為下冊。

校本前集上、下冊每卷首頁均有「查虞昌(梧岡)原輯,有鈺(式庵)重編」字樣。海寧查氏十六世查世溥(客槎)在跋文里則云:「余家藏梧岡公輯同宗詩鈔,兵燹後只存孤本,兢兢以失墜是懼,式庵從余游,嘉其潛心劬學,無時下青矜習氣,出家集付之,冀其錄副,以廣其傳。」[2]查有鈺在跋文中亦云:「乾隆間,梧岡公有同宗詩鈔之選,藏之篋衍,未及編次,讀其序略,知有采輯於嚴門公(詩逸),云:『逸者,必搜輯其遺佚。』是時詩逸已亡,乃嘆作之難,守之非易。詩曰:『豈無他人,不如我同姓。』若不及今亟為采輯,恐更曆數世,傳者已傳,未傳者不隨世而沒也幾希。言念及此,能無盡然於心乎?鈺不揣譾陋,廣為搜羅,有求子孫之家藏者,有從戚友借抄者,以及選家採錄,名家附存,雖斷篇殘章,必多方購求。」可見,《詩鈔》前集是在查虞昌選編的同宗詩鈔的基礎上重編而成。查虞昌,字鳳喈,號明甫,又號梧岡,海寧查氏第十四世,清高宗乾隆甲戌年進士,官至安徽池州知府,是海寧查氏經歷雍正初年「文字獄」災禍後,榮登金榜而重振家聲的第一人。他存恤孤寒,關切救助流民,而且重視實踐,頗有政聲。在知池州府時,親驗往年水患遺迹,加築圩堤,使貴池、銅陵二邑十餘年無水患;度地量水定漕船泊所,解除大通鎮半壁街商民困擾。民感之德,在其告歸之夕,沿江張燈以送行。他一生著述繁富,但所「著書鮮傳本,詩亦散佚」。《查氏同宗詩鈔》計五冊,選編於乾隆年間,共彙輯查氏詩人四十一家、詩四百二十四首,「無序跋,蓋未成之書也」。查有鈺以之為藍本,鑒於其「所選先後次序尚未編定」,因此「謹按譜牒一一釐正,序列悉遵原本,不敢增損」。


校本補集、續集立足於鈔本選編而成。前集《凡例》第二款云:「梧岡公所選至十六世而止,故茲選奕字輩以上為補集,世字輩以下為續集,先昆後弟,昭穆井然。」其中續集下冊的第七、八兩卷為閨秀詩,「錄其貞靜淑順諸章,尊詩教、重壺范也」,共輯詩人二十八家、詩一百九十首。全套校本共輯詩人二百四十四家、詩一千六百零七首,較之於《查氏同宗詩鈔》,無論是詩人數量還是詩歌總量都顯著增加;而較之於鈔本,詩人雖增加了四十五家,詩篇數量卻已減少近一半,這是因為查有鈺進行了精心的甄選。《凡例》第五款闡明了甄選情況:「梧岡公所選有多至四百餘首,如東山、漸江、敬業、雲在諸公是也;茲補、續兩集所選有多至六七百首,如菽原、葑湖、辛香、蘭國諸公是也。卷帙浩繁,付梓非易,因復割愛,僅存十之一,雖大家無過百首。讀者染指一臠已知全鼎之味,余則珍藏副墨,以俟將來。」


《詩鈔》「只輯古今體詩」,其中「凡有詩者各系小傳,略志出處,梗概俱從史傳、省郡邑志、家乘傳狀集中序跋、各家詩話中採錄,至友人所傳述者,即載以某雲……惟無可考與搜羅未及者,僅記其序次及字」,「關係倫常日用及邑中掌故、忠孝節義事略備錄之,至詠物閑情,雖工弗登,惟遺詩無多,不在此例」。一些詩家小傳後還附有時人對其詩的評價,或摘錄佳句。如查揆小傳後即有阮文達、錢宮詹、屠倬以及《靈芬仙館詩話》、《白雲儔侶傳》對其詩的贊語,查余谷小傳後則附佳句十九聯。


《詩鈔》兼采「以詩存人」與「以人存詩」兩種編選旨趣,傾向於從藝術的角度選詩,從而使之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如查氏十六世查矞,名不見經傳,亦未取得任何功名,但小傳稱其:「……壯歲沉酣典籍,晚自放于山水間,所著詩文亦以傲岸自喜。尤工駢體,揮毫立就,洋洋千言。梅史公贈句有『文章流別空自古,滄海橫流亦大難』,蓋見實也。同里張丈鐵庵嘗受知於公,謂公:詩學少陵兼山谷,戛戛獨造,與陸少白先生及家梅史、南廬諸公,別創一體,名龍山派,學者宗之。……」查有鈺在小傳末還用「按語」補充道:「葑湖老人(查矞號)詩最富,所作村居詩,非老於桑榆不能道,其形容可與放翁並垂千古,貧詩亦佳。」因此,查矞詩在《詩鈔》鈔本中獨佔第三冊,選其詩多至五百七十四首,在校本中則甄選八十四首,是輯錄作品最多的一位詩人。至於詩壇名公巨擘,如查繼佐及查慎行、查嗣瑮等,亦旨在選收名篇佳構,符合「以詩存人」的原則。而從「以人存詩」的原則出發,對於功業彪炳或德高望重的先賢時輩,亦采一二首代表作;若前人總集已選錄在案者,則弗錄或少錄。如詩名遠揚的查慎行,詩存五千多首,《詩鈔》僅輯錄三十四首。


以詩存人與以人存詩兩種編選旨趣兼采,既能表彰幽隱,救亡搜佚,又很好地顯示了海寧查氏一族乃至江浙一方的壇坫之盛。

海寧查氏家族詩人的詩集和詩歌保存下來的數量很少,據《清人別集總目》[3]統計,目前只有查繼佐、查旦、查詩繼、查容、查嗣庭、查嗣瑮、查慎行、查嗣珣、查學、查景、查祥、查揆、查有新、查冬榮、查若筠、查瑞抒、查世官、查元偁、查奕照、查奕慶、查人渶、查紹篯、查雲標、查虞昌、查燕緒等二十五人的三十二種別集的刻本或稿本分別館藏在北京、上海、南京等地。徐世昌的《晚晴簃詩匯》[4]只收了海寧查氏詩人十四家共九十三首詩(另有三十八首詩分屬八名查姓其他支系詩人所作),而沈德潛的《清詩別裁集》則只收了查容、查昇、查慎行三家共二十五首詩[5]。《詩鈔》保存了海寧查氏一族十五代二百四十四位詩人的詩歌,這對於我們了解、研究清代的家族文學與文化,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詩鈔》所選詩家時間跨度長達四百餘年,這些作者生活在社會各個階層,既有像查約這樣官至刑部郎中的高官,也有像查昌朝這樣窮困潦倒的文人,還有許多人是基層官吏、隱逸士人。他們的詩歌,有表達對封建官場的不滿、對民生疾苦的關心,有對明清時期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的「詩史」般的再現;有些作品,還對清代不少著名詩人作出評價,這對於研究相關的詩人個案,乃至整個清代詩歌的淵源流變,提供了珍貴的詩歌文本和相關文獻資料。


筆者閱罷《詩鈔》,不僅驚嘆於查氏家族詩歌創作的卓越成就,更為其作為一個文化家族的繁盛而心弦震撼。


由《詩鈔》可以看到,海寧查氏家族是當之無愧的文學世家。以一代大家查慎行為中心的詩人群體是令人信服的明證。此外,海寧查氏家族還在其他諸多方面成就斐然。「精古文」、「通經史」、「工制藝」、「善填詞」、「長於簡牘」,類似這樣的字眼在各詩家的小傳里頻頻出現,而數量眾多的文學、史學著作更無聲地展示了海寧查氏家族的學術輝煌。


最難能可貴的是,海寧查氏還是一個有文武家聲的文學世家。海寧查氏不乏善武之輩。十一世查繼佐「不欲為無用之學,乃談兵,與從游諸子習技擊,試水戰」,「論兵有《七字書》上下二卷」。順治二年(1645)清兵下江南之時,他曾授明魯王兵部職方郎中,奮力抗清。查洪是康熙癸未武科進士,查氏武科登第第一人,授廣東南海衛守備。殿試日,查慎行、查嗣瑮俱奉特旨賜坐西班觀射,時以為榮。查慎行有詩云:「一門盛事傳希有,親見穿楊入彀時。」查奕錕曾「五參戎幕,騰越金戈鐵馬中,刀箭瘢著體」,又善星辰禽道之術。他們均「習武藝而有文華」。查繼佐通經博古,能書善畫,著作豐富,凡經史、詩文、詞曲、書畫無不涉足,有《罪惟錄》一百零二卷、《國壽錄》四卷、《魯春秋》一卷,另外還有《東山國語》、《敬修堂詩集》等。查奕錕「性嗜古金石文,辨據甚詳,讀書尤精熟,覆誦十三經,並其詁訓,汩汩然若瀉瓶水,無一字遺者」,有《桐蔭書屋詩鈔》。查洪亦能詩,詩存《硤川詩鈔》、《敬業堂詩集》。

由《詩鈔》還可以認識一個作為藝術世家的海寧查氏家族。海寧查氏詩人在書法、繪畫、篆刻、書畫金石鑒賞、音樂等領域亦取得了驕人的成績。


查大賓、查嗣鑒、查元鼎、查昌毅、查光熊俱工書翰;查奕懃專工行草,又性嗜酒,「有乞書楹帖者,醉後揮灑應之,有怒狻渴驥之勢,人爭寶玩」。查世源、查繼昌皆喜臨池,其中查世源筆力蒼勁,頗得晉唐遺意;查繼昌則學褚顏二家,還能辨古彝鼎及唐宋諸家翰墨圖象,兼學射弈。查傳瑩工文章,善詩賦,「書法得鐘王意」,同里陸齊壽贈詩云:「書法鐘王姿更韻,詩如溫李格仍嚴。」在書法上成績最突出的當屬查昇,他是康熙戊辰進士,授編修,官至少詹事,《浙江通志》列文苑傳,尤工書法,得董其昌神韻,有石刻數種行世。康熙贊道:「他人書皆有俗氣,唯查昇乃脫俗耳。」


查璇繼精治印,著有《印譜》二卷。查祥、查岳、查逸、查有鈒、查世燮均工篆刻書法。查有礽不僅精篆刻,還工詩文,「尤善鑒書畫金石,一寓目,即別真偽」。查有鈒、查世燮既工篆隸又善繪事,查世燮「人物畫宗高其佩,花鳥法惲壽平,各臻其妙」;查炘、查人淵、查世潢皆工畫,查世潢尤長於山水、梅花,著有《漢晉磚硯室釦稿》。查繼佐、查謹解音律;查奕照更是「生有異稟,詩古文詞、制藝以及琴棋書畫,無所不精」。


此外,海寧查氏家族還有精堪輿術的查鳳梧、查世芳,好理學、耽禪學的查霽以及通醫學的查恕、查克贊、查人驥、查昌景、查人淵,其中查恕為明初國醫,太醫院正使。

「唐宋以來巨族,江南有數人家」[6]、「查祝許董周,陳楊在後頭」[7]、「海寧詩人盛於龍山,龍山詩人萃於查氏」[8],諸多贊語用于海寧查氏家族誠非虛譽。



海寧查氏家族於文學、藝術等諸多領域均卓有建樹,尤其在詩歌創作方面成就輝煌。相同的家族環境、強烈的宗族觀念、深厚的文化傳承意識以及頻繁的交遊唱和,使海寧查氏詩人在詩法取向及藝術風貌等方面既有一脈相承,又有個性呈現,表現出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特質,並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有清一代詩歌在內容、格調、藝術諸方面的演變及發展。


產生於宋詩形成進程中的唐宋詩之爭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領域中歷時長久、影響深廣的一場詩學論爭。南宋時江西詩派一度盛行,而元、明兩代,「詩必盛唐」是最具強勢和傳播力的詩學觀。清初,宋詩風在錢謙益等人的倡導下逐漸興起,此後,「旋又酌盛唐與宋之間,而推晚唐,且又有推中州以逮元者,又有詘宋而復尊唐者」(葉燮《三徑草序》)。宗唐、主宋與調和唐宋三派在詩學理論和創作中往往共時並存,或此消彼長,變幻紛呈。到清中葉,通過不斷調整發展方向,清詩終於打破唐宋藩籬,通融唐宋,為己所用,並逐步走向清詩的自立。


綜觀查氏家族詩人群體的詩學取向,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清詩取向的變化軌跡。生於晚明的海寧查氏詩人前期多承前、後七子餘緒,走著「詩必盛唐」的復古老路。查繪「呼童自在掩柴門」、「烹茶煮酒招鄰叟」(《村居》)的抒寫,頗有孟浩然詩樸素自然、閑淡疏朗的韻致;查約「願得東皋雨余雨,大被天下俱豐年」(《東里題壁》)、「我勞博得民安堵,風雨湖西敢怨嗟」(《彬江道中遇雨時地方小警》)的剖白,令人想起杜甫「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一類憂國憂民、心繫天下的詩句;查繼佐愛寫靜、寫夜、寫衰敗之景,詩風清幽瘦冷,儼然「姚賈」一路;查旦尤宗老杜,有《病中擬子美七歌》,又仿作《秋興八首》抒發興亡之嘆,其「蕭瑟乾坤何處眠」、「荒郊白骨哭新安」等詩句讀罷令人唏噓。


「時運交移,質文代變」[9]。天崩地坼的易代之變、被「異族」所亡的相似的悲劇性心理體驗,使清初的先朝遺民們與宋代詩人,特別是晚宋的詩人們產生共鳴,因此宋詩備受明遺民的青睞。海寧查氏詩人亦然。他們與宗宋之士多有往來,如查詩繼與黃宗羲交往密切,黃宗羲為其《詩餘》一卷作序;查慎行父查崧繼「晚與同邑談儒木遷、陸辛齋嘉淑、範文白驤三先生以詩文勵後進」,陸氏即力主宋調,強調務去陳言,不擬古人。查詩繼、查崧繼後期詩里抒情、議論相融,儼然宋調。誕生於入清之後的海寧查氏詩人受地域、家族、姻親、門派等因素影響,以查慎行為中心,也多以宗宋為主。查慎行「詩宗蘇、陸」,尤其心儀蘇東坡,故積三十年之功完成《補註東坡編年詩》五十卷,並取蘇詩「僧卧一庵初白頭」之意,自號初白庵主人。他又兼及於黃庭堅、范成大諸人,並主張兼師唐宋,認為「唐音宋調何須問」(《得川疊前韻從余問詩法,戲答之》),「三唐兩宋須互參」(《吳門喜晤梁葯亭》)。既為「清初六大家」之一,又為浙派詩大家,查慎行對家族詩歌的熏染是不言而喻的,再加上詩壇宗尚的影響,海寧查氏詩人在詩歌取向上多取宗宋一路。


查昌圖「宗派香山、劍南間」;查基「尤喜長古,兀奡自喜,謂昌黎、東坡下無多讓」;查瀚「(詩)惟春秋暇日、即景寫懷,雖田野瑣屑情景,靜觀微拈,動得生趣,蓋得力於劍南、石湖為多」;查嗣殉詩「硬語盤空,妥帖排奡」,顯然受江西詩派影響;與查慎行昆仲情深的查嗣瑮,常在詩中化用宋人詩意或詩句,如《登岳陽樓》用東坡渡海詩意,《登觀音岩》「用荊公褒禪記語」;而查余谷則一再表白「酷愛裁詩擬放翁」(《五十初度感述八首》)、「詩派差能擬劍南,天教星命契同參。何妨七百餘年後,許我重修老學庵」(《復得四絕再呈浪翁》),二人瓣香所在顯而易見;查樞「詩宗昌黎,得意時頗神似;險韻疊和,至六七不倦,又與東坡短古相類,蓋參韓蘇而自用吾法者也」。查耽、查有礽、查克念、查春榮詩清麗雋逸有放翁風範,查克敬、查奕照、查奕錕、查士官、查世佐詩沉雄瑰麗,有東坡遺風。


錢鍾書先生《談藝錄》中說:「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沉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10]明確指出了唐、宋詩對不同稟性詩人的適應情況。海寧查氏詩人也不例外,有宗宋一派,也有主唐一路。查繼伸「作古文詩歌,宗柳州、工部」;查雍「七古最蒼莽,五律最多,全宗老杜,惟妙惟肖」;查學作長古《讀杜詩》表明心跡:「我今讀公詩,拂衣欲舞蹈。欲恨生年晚,不得承公貌」;查世澧亦感嘆「知音惟有杜陵翁」(《十二空花詠》);查奕惪則傾心做《植園集杜》,同里張濤跋云:「五言集杜莫富於文信國,然公集五律多至四百餘首,前此未之聞也。」海寧查氏詩人除了尊崇老杜以外,查嗣易「慕白香山」,查方藹「詩清新典麗,頗得晚唐神髓」,查傳瑩「詩如溫李格仍嚴」,查遴詩「聲調蘊藉,在大曆長慶間」,查羲「詩秀雅明凈,與大曆十子為近」,查嗣庭詩「出之若象外……有王儲高岑韋柳所不經道者」,查雲標、查復、查開、查有新、查克炳詩溫厚平和,當與奉唐詩為圭臬、宣揚「溫柔敦厚」詩教的沈德潛的影響相關。沈德潛與查氏家族多有來往,他曾評價查開詩云:「奮勵清節,不隕家聲,詩得溫厚之旨。」


田雯《鹿沙詩集序》[11]中云:「學詩者何分唐宋?總之以匠心求工,為風雅之歸而已。」清詩壇上關於宗唐與宗宋的激烈論辯,使不少詩人改變了片面尊唐抑宋或宗宋貶唐的觀點,從而兼收並蓄,廣泛師承,同時又注意到自己才情學養的特點,使詩歌具有藝術個性。查矞「詩學少陵兼山谷,戛戛獨造,與陸少白先生及家梅史南廬諸公,別創一體,名龍山派,學者宗之」;查揆「詩不專一家……五七古不唐不宋,出自心裁」(《靈芬仙館詩話》)。



《詩鈔》所收輯的海寧查氏家族詩歌題材豐富,內容廣泛,但凡山水田園、詠史懷古、應答酬唱、傷逝惜別、題畫詠物等等無不涉獵。而創作最多、成就最高的當屬山水行旅詩,這與他們對自然山水的熱愛密切相關。


查慎行自稱「愛山愛水成吾癖」(《綠波亭》),後人亦說他「生平癖好,尤在詩及山水、朋友」[12]。他早期從軍滇、黔,中年遍游中州,又曾多次扈駕口外。六十四歲引疾告歸後,他又遠遊福建、廣東、江西,《慎旃集》三卷,即為其山水創作的精華。


海寧查氏家族詩人多好壯遊。查大賓「遍走江南諸山」,查嗣瑮「遊歷幾遍海內」,查余谷「幕游皖上,垂四十年」,查世佐「三抵甬東,二游閩,一歷燕」,查冬榮「游南粵,趼西秦,羈中州」,查調甚至「遨遊外至日本長崎島」。即便不能遠遊,他們也要想方設法彌補遺憾。查矞「夙抱游癖,而作客不逾千里,常以未得極天下壯觀為恨,暇輒稽核圖經,以宗少白之臥遊,抒霞客之遊記(著有《水經注考》)……常於故鄉九十九峰間寄其幽情遐思」。


「江山神助,詩益富而且奇」(鄭方坤《敬業堂詩鈔小傳》)。海寧查氏詩人的山水之癖促成了他們的山水行旅詩創作之盛,而天下的名山勝水,妙景奇觀,也聯翩不斷湧入他們的筆端,化作生動鮮明、優美動人的意象與意境。如查基《山海關》、查羲《進潼關》、查遴《雁門關》和《函谷關》寫雄關重隘的險要;查慎行《度汗鐵木兒嶺》、查羲《五鼓發白甫鎮至硤石馹》和《雪夜長武聞笛行》寫邊塞大地的蒼涼;查嗣瑮《登岳陽樓》、查雍《登北固樓》、查冬榮《登西嶽廟萬壽閣次宋荔裳先生韻》寫登高遠眺的雄奇;查志隆《三登泰山紀行》、查容《望金山》、查冬榮《游王屋山夜宿方丈松菊堂》、查奕照《望華》和《望岱》寫奇山異峰的高峻;查奕錕《天游觀放歌》、《崇安道中》寫武夷風光的秀美;查方藹《塔山觀潮歌》、查揆《觀潮和東坡韻二首》寫巨潮翻滾的壯闊;而查昇《瀟湘八景詩和何天甦原韻》、查春榮《北溪八詠》、查世澧《花溪古迹詩十八首》、查世璥《鴛湖八詠》、查人駿《硤山續十二景詩》以及查昺詩集《粵游草》、查矞詩集《閩游草》等則把更多南國的湖光山色、名勝古迹鐫刻筆下;查調《崎陽口號》三十首甚至把筆觸伸向了海外異國,描寫日本長崎島的風土人情。這些詩歌在讀者面前展開了無比瑰麗的藝術畫卷。


長於寫動景、奇景,這是海寧查氏詩人山水行旅詩的顯著特色。試看查景的《齊雲山紀游》:


黃海以雲名,此地霧略同。才從山間起,便吞山重重。飛檐藏深詭,眼界移虛空。忽然霧四散,面對香爐峰。一峰凹而凸,倒掛蒼髯松。須臾出復沒,蜿蜒如游龍。詩寫齊雲山雲霧的變幻,令人神往。再看查方藹的《塔山觀潮歌》:


長風浩浩吹海立,隔江連峰相拱揖。馮夷怒挾天吳驕,驅使洪濤等呼吸。須臾一線海門開,千山萬山青崔嵬。陰霾中間從百怪,轟然天外飛奔雷。煙霧蒼茫障四面,吞沙疾卷白如練。怒鯨欲涌群峰去,萬馬猙獰盡千變。濤頭百丈滾滾來,日車傾翻天喧豗。贔屓隱現黿鼉舞,神仙排出金銀台。倏忽餘威收海若,紫電搖光尤閃爍。問誰束此不脛走,龕赭難固重門鑰。我來放眼塔山巔,誓隨龍伯相往還。海天茫茫海月渺,回頭一笑非塵寰。詩人描繪山巔觀潮的奇境,把海潮由漲前到初漲、漸漲、高漲時的萬千變化和奔騰氣勢寫得惟妙惟肖,撼人心魄。


此外,如查有新《吳江道中遇雨》,查揆《過蒻嶺》,查慎行《雨後渡攔江磯》、《中秋夜洞庭對月》、《銅陵太白樓同韜荒兄作二首》其一,查遴《夜階急雨歌》以及《流天閣大雨》等均以善於捕捉稍縱即逝的動景而稱勝。


海寧查氏詩人足跡所歷多奇山異水,而他們又善於營造新奇的意象,予以突出表現,於是「涼生沁肌骨,綃衣染寒翠」的紫雲洞(查揆《紫雲洞》),「長風吹海立,巨浪卷山來」的錢塘江潮(查方藹《錢江觀潮》),「側身仰視青天小,鳥落雲飛不可攀」的丹陽古道(查雍《丹陽道中》)、「河底倒翻沙滾滾,風聲遠駕氣騷騷」的拂曉黃河(查嗣庭《曉渡黃河》),「連山圍如鐵瓮口」、「來往似轉轆轤索」的九溪十八澗(查揆《九溪十八澗》),還有武夷山石壁中「體相見魁梧,面目仍瑩澤」的「上古遺骸骨」(查奕錕《仙蛻岩》),「團團玉盤各完好,乍疑兩日磨瓊宮」的日月合朔景觀等等,都在他們的詩中化作奇妙的意象。試看查嗣瑮的《龍門峽》:


人間日月不到處,天半風雷無盡時。百尺乖龍偏穩卧,不爭噓吸上灘遲。前兩句寫龍門峽幽僻的地理環境和奇異的氣候特徵,與後兩句中龍門峽「偏穩卧」的「百尺乖龍」形象形成巨大的反差,從而產生獨特奇幻的藝術效果。


海寧查氏詩人在展現真山真水的神貌氣骨中,常常融入自己的真情美感與性靈,從而達到「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13]的境界。如:


徙倚高亭上,扶疏古木清。潭沉石佛影,山激木魚聲。望嶺知泉脈,逢僧問樹名。游鱗看漸熟,投餌不須驚。(查雲標《山中雜興十二首》其四)


斧聲密樹裹,隔煙聞人語。花片縈翠岩,藤枝掛蒼鼠。白雲先我行,穿澗為延佇。嵌空衙石排,東西各分序。松下聽流泉,趺坐幽深處。(查矞《山行雜居三十首》其一)詩歌將一系列視覺意象與聽覺意象交融,凝成空冥清幽又富於情致的意境。又用擬人、白描手法,賦予自然風物以生命的靈性,展現自然中的生氣與奇趣。而詩人則「逢僧問樹名」、「松下聽流泉」,沉醉於物我相諧的閑適自得之情中。自然風物正是詩人性靈的觀照,而這類詩篇與袁枚的性靈山水詩亦當屬「同調」。


海寧查氏詩人的山水行旅詩也不乏攄寫懷抱的象徵寄託之作。試看查昇的《漁村夕照》:


橘州青青遠含煙,古渡排連白板船。柳線穿魚趨市舍,榆錢換酒返平川。岩頭月出瓢常掛,洞口花香網自懸。更喜近來漁稅減,清歌欸乃樂堯年。夕照中青煙氤氳的漁鎮、白板船排連而成的古渡、月牙初掛的岩頭、曬滿漁網的崖洞口,還有往來賣魚沽酒的漁民,構成了一幅祥和安寧的畫圖。尾聯詩人情不自禁直抒胸懷:正是朝廷減少漁稅這樣的舉措,才能有眼前的「清歌堯年」之樂,表達了詩人對承平生活的喜悅之情。再如查銓的《流天閣大雨》,描寫天氣「須臾萬象起複滅」的晴雨瞬變,從中引發出「人生萬事彈指異,翻覆雨雲杳莫記。陰晴任天游任君,放眼且隨造物戲」的慨嘆。詩人感喟人生無常,強調命運須自己掌控,體現了他的睿智哲思。


海寧查氏詩人還創作了大量的田園詩。查氏家族起於耕讀,由此產生的平民心態,縮短了他們與農民之間的距離,而官場的污濁,又使他們對名利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查允成在《自喜》詩中即云:「漸覺名為贅,從知懶有緣。如今宗澹泊,不醉自陶然。」查奕惪則在《舟居》中宣稱「淡視利名如水月,閑將心事付沙鷗」。因此他們樂於遠避世俗風塵,以疏淡之筆謳歌鄉村田園秀美的風光。查雲標《山行四首》(其二)描寫春天的山村,充滿生機和活力:「樹老千章合,山高四面遮。濃陰多障日,微雨不沾沙。牛放隨春草,人歸踏落花。酒壚隨處有,名重是蕭家。」查瀚《閑居雜興二十首》(選一)展現暮色中的山村,恬靜、平和而安閑:「麥浪鋪千頃,苔錢遍一庭。風多花頰瘦,雨久屋頭青。捫虱談農務,焚香誦道經。蒼然村色暮,牧唱尚泠泠。」查矞《村居》勾勒雲遮霧繞的山村,幽僻又安寧:「行到水窮山疊,一村柳暗花明。雲中忽聞犬吠,松間漸有人家。」而查春榮《草港春耕》描畫春日老農忙中有閑的圖景,則是怡然自得,饒有情趣:「一犁春雨足新泥,遠近秧針綠正齊。閑煞老農無個事,自牽黃犢飲前溪。」他們還常常描寫田家生活的淳古之趣:「斗壁插天起,中藏十數家。人真與世絕,酒可向鄰賒。野雀閑田啄,溪雲矮斜。教兒惟稼穡,打穀響連耞。」(查矞《潁濱塢》)「……數家煙火林深處,一帶山光雨過初。野老醉談天下事,村師妄議古人書。非非是是誰能解,議論都因一笑除。」(查瀚《村居百首雜詠》錄一)鄰家賒酒、教兒稼穡、村師野老農閑之餘的醉談妄議,一幅幅純樸的農家生活情景如在眼前,充滿生趣。


海寧查氏詩人的田園詩更多的是抒寫自己悠閑自適的情趣,試看如下詩篇:


落葉堆門徑,呼童汲水煎。山翁留飲客,滿腹起雲煙。(查行昌《山家小憩》)


古渡無人夕照紅,野航閑系蘆葦中。得魚忙沽前村酒,悔不當初做釣翁。(查本《晚眺》)


琴書一榻北窗邊,卧讀南華秋水篇。暑退空庭能蔽日,數年老檜竟參天。(查秉鉞《小壘即事》)山中品茗、古渡垂釣、北窗卧讀,三首小詩,三種意境,三幅充滿詩意的水墨畫,那份閑適愜意,令人神往。


田園風光和鄉村生活,儼然成為海寧查氏詩人隱逸情懷的寄託。他們筆下的農民形象多有超塵出世的隱士氣息。他們所描繪的田園氛圍,也是一派祥和寧靜,恍若世外桃源。


海寧查氏詩人也有部分田園詩,反映農民生活的痛苦。如查星路《黃梅無雨農夫車水種田感賦》將頭頂烈日車水種田的農夫與「魚肉滿前」、動輒以車代步的吳閶大賈作對比,生動地表現了農民勞動的艱辛。查美亮《家式庵叔曾祖招飲南野草堂即席賦呈》寫匪徒擾境帶來「千家村落半荒墟」的災難;查嗣庭《新鄉等邑連年亢旱,村落盡逃,婦女不能遠行者,往往自縊,哀而紀之》寫「三年竟無雨」之旱導致「十室九逃亡」、「空村鬼相語」的悲劇;查星路《霪雨嘆》揭露「胥吏督責猛於虎」,查嗣庭《河南荒》控訴富家大戶對難民的冷酷,這些詩歌充分體現了海寧查氏詩人對民瘼民疾的關心。


海寧查氏詩人多博通經史,腹笥豐富,如查繼佐就是明末清初史學家,曾編修明史,著有《罪惟錄》、《帝紀》等。因此,他們的詠史懷古詩也頗具特色,或借詠歷史人物寄託個人抱負,或從歷史事件總結經驗教訓,取材廣泛,立足現實,力避浮泛之談,喜作翻案之筆。


如查容《述懷八首》(其二)感嘆楊子云晚節不保,貪慕富貴,發出「君子貴有終,不苟與世遷」的警示;查遴《蕪城懷古》唏噓「人說當年帝子鄉」的廣陵,而今卻「幾許繁華歸露草,牛羊點點自斜陽」,其興亡之嘆,亦引人深思;查方藹《文信國》歌頌文天祥「血化萇虹碧,名垂汗簡香」的忠節大義;查奕照《項王墓》則一反批評項羽婦人之仁、有勇無謀的老調,認為其「鴻門不用范增策,正見君王懋心德」,並強調「季父甘心賣人國」是項羽失敗的重要原因。此外,查星路《讀舂園從伯詠五代史二十首》,《雜詠南宋遺事十首》、《再詠晉史八首》等,皆眼光犀利,新見迭出,充分表現了詩人卓犖不凡的史識。


海寧查氏家族詩人尤長白描。查慎行曾云:「詩之厚在意不在辭……詩之靈在空不在巧。」[14]詩之「意厚」源自學問根柢,詩之「空靈」在於力避雕琢、粉飾。查慎行雖然「書史腹便便」,卻「每到吟詩盡棄捐」,「一味白描神活現」[15]。他強調「詩成亦用白描法,免得人譏獺祭魚」(《東木與楚生疊魚字凡七章……》其二)。


所謂白描即盡量不用色彩字眼,而用素淡的語言直敘自己的印象和感受。如:


村廬隱約抱山腰,如絮閑雲午未消。竹里有門門外水,橫支一木作溪橋。(查世佑《溪口》)


瓮牖繩樞地,門前長綠苔。屋曾因樹結,戶半逐江開。掃葉延賓入,聽蟬曳杖來。深樹無剝啄,蓑笠釣魚回。(查乾初《柴門》)前者,詩人以簡練輕淡之筆,勾勒了一幅充滿閑適的村廬圖,表達對自然、生活的熱愛之情;後者用白描速寫出瓮牖、繩樞、綠苔、因樹而結的房屋、逐江而開的門戶等諸多意象,並與掃葉聲、蟬鳴聲、釣魚翁歸家的響聲等巧妙融合,移步換景,描繪出一幅幅的動態畫圖,而濃郁、醇厚的農家氣息也撲面而來。再如:


月黑見漁燈,孤光一點螢。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河星。(查慎行《舟中書所見》)


半江楓樹林,一葉尖舴艋。風從水面來,搖亂疏星影。(查有扔《漁燈》)


詩人師宗自然,不著色敷彩,在寫景中注入欣喜驚奇之情,把江畔動靜宜人的景緻寫得生動鮮活,給人以身臨其境之感。


白描景物在海寧查氏詩人的詩歌中俯拾皆是:「半浮半沒樹頭樹,乍合乍離山外山」(查慎行《曉發胥口》)、「魚罾籠曉月,藤影絡秋花」(查有扔《曉起》)、「松濤催驟雨,螢火亂疏星」(查昇《亦園詩四首和岑青岩韻》)、「春深筍欲爭先出,樹老花當落後開」(查瀚《村居百首雜詠》錄一)、「藤蘿雨過雲藏屋,薝蔔花開雪滿簪」(查世澧《初夏雜興三十首》)等等,這些語言樸素而生動的詩句,真正達到了「語淡而味終不薄」[16]的藝術效果。


海寧查氏詩人有時也會運用神奇的想像和比喻給詩歌增添浪漫之美。如查遴《夜階急雨歌》:


白雲茫茫黑雲黑,千村萬村如潑墨。北風颼颼窗紙鳴,瓜藤豆葉紛如織。蛩螿不啼絡繹靜,雨聲瀝落燈光熄。誰將明珠百萬斛,一時亂撒無寧息。誰將羽箭百萬枝,一時亂髮無停刻。不聞鐵鼓轟雷聲,不見紅綃閃電色。非關霰集屋上茅,非關雹擊田間稷。倏忽雲開見月光,月光直射匡床側。披衣趁月步階除,亂草濛濛蟲唧唧。詩人運用博喻、映襯、渲染等手法,調動視覺、聽覺和想像,把急雨到來之前風雲突變、驟然降落時的迅猛聲勢以及「倏忽」而去的萬籟俱寂,寫得層次清晰,生動真切。再如查揆《十萬松園為少伯作》:


……昂如修頸引鷺鶴,俯如攢點叢烏鴉。丑如齊女宿瘤贅,偉如孫郎須髯奢。森如武庫挺茅戟,靜如古佛垂袈裟。駁如文鼎辨姬姒,韻如玉琯吹娥媧。……詩人妙想聯翩,用一連串比喻,淋漓盡致地活現出松樹的「昂」、「俯」、「丑」、「偉」、「森」、「靜」、「駁」、「韻」等奇姿怪態。


查秉彝《仙女洞》、查矞《游九鯉湖》、查嗣瑮《登觀音岩》、查奕照《望岱》等則是在神話傳說的基礎上展開豐富的想像,營造出一個個虛幻縹緲、惝恍迷離的意境,令人神往。


海寧查氏家族詩人詩歌體裁形式多樣,古體、近體,五言、六言、七言等各體兼備,而最突出的特點則是詩體的擴大,具體而言就是長篇五古和七古、歌行體及組詩的大量運用。僅以《詩鈔》前集為例,四十一家詩人的三百九十四首詩中,有二十三家詩人做了九十八首古體詩,佔總數的四分之一,其中以長古居多,如查容《從弟次谷扶櫬粵西歸而喜作上述祖德旁及群賢亦見先世之遺風未泯而區區屬望之深也》達七十七韻一百五十四句,查矞《謁徐忠懿公墓》六十韻一百二十句,查基《答錢清許》五十四韻一百零八句,此詩前還有二百零一字的長序。


海寧查氏詩人還創作了許多長篇歌行佳作。有模山范水的《九溪山行》、《剪刀峰歌》,有充滿奇想的《戒台寺三松歌》、《羅浮藤杖歌》,有意境雄偉的《夢遊天台山歌》,有豪氣衝天的《將進酒》,還有描寫詩人窘迫生活的《借米行》、《家人告米盡戲作長歌》,有表現花農辛勞的《丰台王園芍藥歌》、揭示縫衣婦辛酸的《縫窮行》和揭露蠶農痛苦的《賣絲行》等等。這些詩或境界開闊,想像雄奇;或描寫細膩,抒情宏肆。而且句式也變換不一。如查慎行《五老峰觀海綿歌》,通篇七字句,句句入韻,音調鏗鏘,極富音樂美地再現了如詩如畫的江山;而查揆長至三十八句三百一十五字的《十萬松園為少伯作》,則三字、五字、七字、九字、十一字、十三字句,長短句式,交錯運用,而詩人的情感也如長江大河,汩汩滔滔,一瀉千里,得以充分表現。


清詩聯章組詩之多,規模之宏富,堪稱一絕。如錢謙益步和杜甫《秋興八首》而有《後秋興》,共十三疊一百零四首,又附自題四首;朱彝尊《鴛鴦湖棹歌》一百首,均為鴻篇巨製,引人注目。海寧查氏詩人也創作了大量的聯章組詩。如查瀚《村居雜詠百首》、查雲標《擬古》三十五首、查世澧《初夏雜興三十首》、查繼佐篷室蔣宜《詠梅》三十首等。而查矞的聯章組詩竟達九十四組之多,特別是《村居三體百詠》,前有四百六十三字長序,並由十四組詩形成體制鴻大,結構完整,內容上既相互獨立,又脈絡貫通的詩群。詩人用不同的詩體,從不同角度、不同季候著筆,展示了山村的整體風貌。


詩體的擴大,加強了詩歌的表現厚度與力度,為海寧查氏詩人創造更完美的意境,抒發更強烈的情感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總之,海寧查氏家族詩歌題材豐富,體裁多樣,加上以白描為主,兼及想像、比喻等的創作技法,古體、歌行體及聯章組詩廣泛運用而擴大的詩歌體式,使海寧查氏家族詩人的詩歌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家族環境、宗族觀念、文化傳承意識等方面的熏染,又使海寧查氏詩人在詩歌創作的宗法取向及藝術風貌等方面呈現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特質,並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清詩在內容、格調和藝術等方面的流變軌跡。


而稀見稿本《海昌查氏詩鈔》,則為研究明清海寧查氏家族詩人的生平、詩歌成就提供了珍貴的文本;對探討海寧查氏文化家族的形成、地域文化對家族文化的影響乃至了解清代的家族文化、詩歌流變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值得進一步深入探究。


注釋:


[1]「南野草堂」當為《詩鈔》編纂者查有鈺(式庵)的堂號,《詩鈔》前集上冊補錄查美亮詩一首,詩題即為《家式庵叔曾祖招飲南野草堂即席賦呈》。


[2]《詩鈔》前集上冊。以下凡引自《詩鈔》的詩文,為避煩瑣,不再出注。


[3]李靈年、楊忠《清人別集總目》,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4]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上海三聯書店1988年版。


[5]沈德潛《清詩別裁集》,嶽麓書社1998年版,第452、498、582—589頁。


[6]康熙贊語,舊時袁花查氏南支宗祠即以此為楹聯。


[7]海寧當地民謠。自明以來海寧出現查氏、祝氏、許氏、董氏、周氏、陳氏、楊氏等望族,而以查氏家族最為顯赫。


[8]《詩鈔》前集上冊,查有鈺跋語。


[9]劉勰著、周振甫譯註《文心雕龍譯註》,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頁。


[10]錢鍾書《談藝錄》,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428頁。


[11]田雯《古歡堂集》卷二五。紀昀、郝玉麟、謝道承《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台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


[12]李元度《查初白先生事略》,李元度撰、易孟醇校點《國朝先正事略》,嶽麓書社2008年版,第1184頁。


[13]石濤《畫語錄》,朝花美術出版社1963年版,第96頁。


[14]查為仁《蓮坡詩話》,王夫之等撰《清詩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482頁。


[15]袁枚《小倉山房詩文集·詩集》卷二七《仿照元遺山論詩》三十八首之五。


[16]沈德潛《唐詩別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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