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繼母,孤零零的外婆船
苦命的繼母,孤零零的外婆船
文李德帥
繼 母
清明時節,沒法不想起繼母。
繼母無論是在性格上還是在體型上,都算得上是個彪悍的女人。
初次見她時,我還是個少不經事的孩子。而她,對我表現更多的也是慈愛與溫柔。雖然後來的四年我自認為過得有些狼狽,但翻看七歲時依偎在她身旁的照片,似乎我們當時親密得更像是有血緣關係的母子。
7歲的李德帥與繼母。
那時繼母有兩個自己的孩子,一個是比我大三歲的姐姐,一個是小我一歲的妹妹,同時,我還有個年長三歲的親生哥哥。兩個姐妹和我們相處得也都還好,直到現在,她們依然是我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
可能是因為有自己孩子的緣故,亦或是我和哥哥做的不夠好,繼母表現的似乎不那麼喜歡我們,有些時候甚至很粗魯,即便是在父親面前。
很多年以後,當年邁的父親回憶起來,證實了當初她的行為的確「有失風度」。而作為父親,他也為沒能過多的給我們兄弟倆個提供更多庇護而愧疚,導致在繼母去世後很多年,他寧願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帶撫養我們四個孩子,也不願意再娶。
要說繼母「虐待」我和哥哥,似乎真的是有些冤枉她,雖然在很多外人看來是這樣的。她只是在有些時候說話的語氣很兇,會讓我和哥哥干更多的體力活,並且限制我們外出玩耍。當初家裡的經濟狀況很糟,淘氣的男孩子難免會弄壞鞋子和衣服,她這樣做可能是為了避免讓家庭經濟雪上加霜。
在物質生活上,我家確實不怎麼豐富,但和八九十年代的很多山區農村家庭相比,也沒什麼兩樣。她在物質的分配上,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比較公平的,可以肯定地說,在和她一起生活的四年間,我們吃的飽,穿的暖。
作為一個純粹的農村婦女,繼母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用在了照顧孩子和地里的莊稼上,當然,也包括餵養家畜。
農民把豬和雞這些家畜看的和家人差不多,很多時候,家畜死了,主婦們會難過好幾天。記得有一年,我家的豬剛長到五六十斤的時候便病死了,繼母竟然傷心的哭了起來,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那麼強勢的女人哭泣。現在回想起來,記憶里似乎沒有什麼時候她比那時更像個女人。
繼母性格耿直,脾氣暴躁,經常和父親吵架,甚至大打出手。當然,身體相對弱小的父親很少在爭鬥中佔到便宜,因為繼母身體粗壯得像是中國排球隊的「鐵榔頭」。有時父親只能靠著掀桌子、摔碗來出氣。但仔細分析起來,每次吵架似乎都和父親酗酒有關,這也怨不得繼母,因為即使在她去世後的很多年,父親酗酒依然是家庭爭吵的主要原因。
他們吵架的後果就是嚇壞了我們四個都在上小學的孩子,這可能是我直到她去世很多年還不原諒她的原因之一。
繼母去世在一個夏季的周末。那天是如此的悶熱,以至於連草叢中的蟲子都比平時叫得更加撕心裂肺。
那天本來我們一家六口都應該在玉米地里除草、施肥,前一夜父親就答應了繼母,當天不去參加族裡一位長輩的壽辰。繼母知道,父親去了必會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的父親不僅絮絮叨叨,傷身誤事,還容易莫名其妙地發脾氣。
但後來,作為家族一代人中的大哥,父親還是被長輩的兒子從地里強行拖去了宴席。
從他走的那一刻起,氣氛便驟然緊張起來,連那些撕心裂肺的蟲叫聲都停止了,似乎都在草叢的角落裡小心翼翼地偷看即將要發生什麼。繼母汗水不住地從她的額頭滾落,她一聲不吭,甩開鋤頭邁開大步往村子的方向走去,如同革命烈士一樣似乎要慷慨赴義。
作為孩子,我們卻很開心,因為不用幹活,又可以回去玩耍了。但我們不知道的是,這竟是最後一次看到繼母,那天也是和她相處的最後一日。繼母先我們幾分鐘回到家,反鎖了門,只留給姐姐幾句話,便把一瓶農藥如同交杯酒一樣毫無猶豫地一飲而盡。接下來幾天,便是父親和幾個孩子的哭泣,還有滿院子憑弔的人群和漫天飛舞的紙錢。
繼母的離世是個解脫,尤其對她自己。她一定是太難過,太無奈,以至於剛烈固執的性格再也無法控制壓抑六年的不滿與悲憤,如同火山噴發一樣肆虐地傾瀉出來。她覺得,唯有一死才能得到解脫,即便她要留下兩個未成年的親生女兒孤零零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家鄉的習俗,橫死的女人不能葬入祖墳。於是,她便被獨自葬在了一座朝向東方並且滿是板栗樹的山坡上,像是被刻意冷落,那麼孤單。
如今,繼母離世已有二十一年,我也有好多年沒有回家給她上墳,她一定還孤零零地躺在那,墳頭上長滿了草,甚至連通向墳地的路都被雜亂的植物霸佔了。
還好,東出的太陽會先把陽光灑在她的墳頭上,也許會讓她內心有些許平復,畢竟,那邊沒有再讓她傷心的人。而這麼多年過去了,繼母,你在九泉之下,應該也已經安寧了。
外婆船
外婆家坐落在村尾的一個黃土坡上,三間青瓦房前是一個八九十平方米的院子,院子的盡頭是一棵梨樹,如果前幾年不被砍掉的話,現在應該已經很大了。
因為母親生病,自從出生四十天後,我便被父親抱到外婆家,在外婆的呵護下長大。
外婆有嚴重的肺病,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不停地咳嗽,稍一活動便會喘得厲害。每天晚上,她都是披著衣服靠著窗檯,倚在被子上半坐著打盹,隔幾分鐘便要吐痰,一夜過來,會吐滿整個痰盂。
「外婆,你怎麼總咳嗽呀?」那時,我常常這麼問。
「因為外婆生病了呀。」她總是笑著回答。
「可以去看醫生啊!」
「醫生治不好外婆的病。」外婆邊回答邊咳嗽。
「長大後,我要當醫生,治好外婆的病!」我信誓旦旦地說。
「好——好——好,外婆一定等著。要是你媽媽有這個福氣就好了。」
「媽媽是誰呀?」這時,外婆哽咽了,不住地抹淚。
「外婆,你又哭啦,很疼嗎?」我用小手試著幫她擦乾淚水。
「不疼,不疼了。」外婆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輕輕左右搖晃著,哼起了童謠。正當我要甜甜地睡去,幾滴熱淚掉到了我的臉上,微微地睜開眼睛,我看到了外婆老淚縱橫的臉。我想,她一定是想起那個叫「媽媽」的人了。
與外婆一起拍的全家福。
記不清那是哪一年冬天的一個上午,院子里來了好多陌生人。雖是晴天,但陽光似乎捨不得給人們半點溫暖。這些人或是戴著棉手套,或是把手互相交叉著伸進袖口裡,不停跺著腳,嘴和鼻孔裡間斷地冒著水氣。有幾個不怕冷的人,硬是把粗糙皸裂的手放在外面,蹲在西牆根的陽光下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
屋子裡,我和表妹依偎在外婆身旁,用手指在窗子上的冰花上描繪出各種圖案。外婆不住地咳嗽,時不時地嘮叨著把我們的小手揣在懷裡捂暖,我們卻又迫不及待地從她懷裡掙脫出來,趴在窗前用口哈出熱氣,透過融化的冰花,仔細觀察著外面那些人的一舉一動。
外面也許是過於寒冷,一個抽旱煙的人走進屋子,和外公說了幾句話,便從柴房裡拎了捆玉米秸稈扔到院子里點燃。那些人立馬湊了過去,直到火逐漸燒旺,他們才把手從袖口裡抽出來,說笑著,開始幹活。聽外公說,他們是木匠。後來,我還央求外公讓他們給我做了把木槍。
木匠們迅速把牛棚里儲存了幾年的松木板一塊塊搬出來,斜靠在矮牆上。有個年齡悄長的人相面似地打量著每塊木板,時不時地貓下腰用手中的捲尺測量著,再反覆地用被他夾在耳朵上的鉛筆標記。最後,其他人迅速地把他標記好的木板用刨子刨平,切割,弄的院子里一片狼藉,到處是木屑,就像下了雪。
我很好奇地看著這群有趣的人。很長時間才想起來問外婆:
「他們在幹什麼?」
「她們在做船。」外婆微笑著說。
「船是什麼?」我似乎要問到底。
「等到夏天下過雨,河道漲滿水,船可以浮在上面,帶你去想去的地方。」
「那外婆,把它給我吧,我要坐船。」我用手指指著還是一堆木材的船。
「這是外婆的船,外婆走路喘,得坐船。」外婆淡淡地說。
「我也要坐船,外婆,讓我也坐船好不好?」我用力搖晃著外婆的手,卻讓她又開始頻繁地咳嗽起來,咳出很多痰。
看著外婆出了一身虛汗,我就不再央求她了,轉過身來繼續觀察外面:看到外公在給他們發煙,而且是很少見人抽的煙捲。很多人嘴裡叼了一支,耳朵再夾上一支。我真佩服那些人,耳朵似乎什麼都能夾得住。後來長大了聽舅舅們說,我那幾天,也學著把鉛筆夾到耳朵上,還經常撿他們抽剩下的煙頭,學著他們抽煙,因此還被外公狠狠地教訓了一番。
「這是外婆的船,外婆走路喘,得坐船。」
做好船的第二年,夏天裡沒有多少雨水,河道大都也是乾涸的,只在下游的河壩處零星分布著幾個水坑,還被幾條草魚霸佔了。我猜這點水應該浮不起外婆的大船,況且還沒到盛夏,就連這僅存的幾個水坑也不知去向了。於是,我就不再惦記坐船的事。而那些大人們,似乎早就忘了家裡去年還做了一條船。
家鄉的秋天來的早,幾場霜下來,院子里的梨樹葉就掉光了,只剩下樹梢上幾個凍僵的果實。不一定在什麼時候,會飛來幾隻「不速之客」,嘰嘰喳喳地落在樹梢上貪婪地啄食。偶爾我因頑皮被外公訓斥,便會用石塊把他們驅離出我的領地。
入秋後,外婆的咳嗽越來越重,進食也越來越少,並且下肢開始浮腫。雖然外公接連請來了好幾位醫生,葯也用了不少,但外婆的病情一直不見好轉。立冬時,外婆已經病得無法下床。但外婆還每天堅持給我唱著童謠,喂我吃飯,哄我睡覺。而我也早已習慣,睜開眼就能看到外婆的臉,就能聽到她咳嗽的聲音。
後來,外婆就不吃飯了,只喝點水和橘子汁。她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不分晝夜,好像要把以前的覺都補回來似的。但我被外婆的溺愛慣壞了,少了外婆的照顧,我開始哭鬧,不愛吃飯,舅舅們和幾個姨媽都換著法的哄我,但我毫不領情。不過有時候,我的哭鬧似乎起了作用,外婆緩緩睜開眼睛,用微弱的聲音叫著我的乳名:
「帥——小帥吃東西了嗎?是不是肚子疼呀,怎麼——怎麼又哭啦?」 外婆無力地咳了幾聲,卻沒吐出痰來。
「媽,小帥在這,你看看他呀。小帥,快,快喊外婆,快讓外婆看看你!」四姨趕緊把我抱到外婆身邊。
「外婆,外婆!」我繼續哭泣,「你怎麼啦,外婆?」我摸著外婆蒼老的手。
「帥,好孩子——好孩子——別哭,別哭啊,聽外婆說,」外婆的聲音斷斷續續,越來越微弱,「還——記得——去年那條——船嗎?外婆——外婆要——要坐船走了,去那邊——找你——媽媽!你——以後要——要聽話啊!」。
「去哪呀,外婆?你要去哪呀?外婆,你去哪呀?」我不停的哭著、追問著。
外婆沒有回答,就又睡著了。外婆也許真的累了,被我累壞了,任我怎麼哭,怎麼搖晃她,她都不說話,也再沒睜開眼睛,只是靜靜地、靜靜地像個嬰兒似的平躺在那,似乎從來沒有那麼平靜地安睡過。
這一夜,好漫長。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最後是睡了,還是一直醒著。
第二天清晨,下雪了,很大,很大的雪。我坐在四姨懷裡,握著外婆冰冷的手,茫然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像個傻子。身邊的外婆穿上了新鞋子,新衣裳,頭髮也被梳理的整整齊齊。接著,我看到外婆的船來了。不知道誰拽開了我的手,很多人一起把外婆抬進她的船里去,外婆要去一個她不曾告訴我的地方。
「外婆!外婆!」我撕心裂肺的喊著,「你去哪裡呀?你去哪?」我開始大哭,親戚們也都泣不成聲。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不哭了,只是抽泣著,靜靜地看著,看著那條被漆成黃色的船。我想不明白,這並不是夏季,河道里沒有水,外婆為什麼要坐船,為什麼要走。但不管我明不明白,總之,外婆是走了,在冬季里坐船走了。而且,從那以後,就再也沒回來。
作者簡介:
李德帥,31歲,1985年9月15日生於河北承德市承德縣滿杖子鄉李杖子村。2005年至2010年於承德醫學院就讀。專業:臨床醫學。2010年至今工作於北京市仁和醫院呼吸科。
《根聚地》約稿
言之有物,多寫親歷之事,故鄉記憶,身邊趣事,旅遊尋訪,讀書印象,人生感悟,歷史鉤沉。避免無的放矢。
六根不定期確定某一主題供各位撰寫。
暫定每周日推送一篇。每年結集一冊納入六根醉醒客系列。
共同努力,做我們想做的有意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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