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典駐朝大使：在封閉朝鮮患上的社會憂懼症

編者按：

如果說巴爾幹是歐洲的火藥桶，那麼朝鮮半島就是東北亞的晴雨表。

2017年全球幸福報告出爐，瑞典不出意料再拔頭籌。瑞典，如同國際社會中的「暖男」，在戰爭與糾紛中穿梭往返。對意識形態和文化差異的高包容，使得它與絕大多數國家都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相比之下，位於亞歐大陸另一端的朝鮮，卻總是將自己隔絕在國際社會之外。關起國門，埋頭於自己構築的「桃花源鄉」，一意孤行地製造核武器與戰略導彈，在大國紛爭的東亞又投了一把火。

這兩個看似天差地別的國家，背後卻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在全球160多個與朝鮮建交的國家中，瑞典作為西方世界的代表，一直與朝鮮保持著頻密的互動。

為何瑞朝關係能夠保持下去？瑞典人眼中的朝鮮有何不同？鳳凰國際智庫瑞典觀察員特訪瑞典駐朝大使，藉助他的眼睛尋找觀察朝鮮的新視角。

瑞典駐朝鮮大使館

作者

毛冠中

鳳凰國際智庫瑞典觀察員

發自烏普薩拉

彷彿被遺忘的瑞典大使館

2010年3月1日，朝鮮政府扣留了一名「擅自闖入」的美國公民。當月15日，朝鮮同意讓瑞典外交官探視這名被扣押者。

這並不是瑞典第一次於釋放在朝被捕外國人事件中發揮作用。瑞典使館人員往往在第一時間前往探視，確保被扣押人員的人身安全。並在之後的審訊與判決中，充當被扣押者所屬國家與朝鮮之間溝通的橋樑。在爭取到驅逐或減刑後，他們還會安排這些外國人離開朝鮮與家人團聚。

但事實並不如報道中那樣光鮮。鳳凰國際智庫觀察員從瑞典使館工作人員口中得知，儘管瑞朝外交往來頻繁，但他們被嚴格限制與當地人交流，生活十分單調孤獨。或許這也是絕大多數駐朝外交人員的生活寫照。紋綉洞使館區很難看到民眾接近，只有持槍把守的朝鮮士兵和遠處來往的公共汽車，給這片彷彿被遺忘的區域稍稍帶來生氣。

除了被指派過去的工作人員，與在工作時間內的交流，使館工作人員幾乎與其他任何朝鮮人沒有過接觸。屋外隨時有朝鮮士兵監視，登記他們的上下班時間並在路上「護送」他們。「社會幽居病」常常被用來形容他們的狀態。

進入朝鮮就像進入了圍牆內的世界，落後的基礎建設使生活比想像中更艱難。為了應對頻繁斷電和電壓不足，使館人員必須隨時攜帶手電筒，並且要在電壓穩定時抓緊使用電腦等電器工作。日常用水的穩定供應也是個頭疼的問題。當住處沒有穩定供水時，工作人員只能在辦公室洗漱沖澡。

朝鮮孤立政策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對外人的極度不信任，而這一不信任又加深了與世界的隔閡，使任何理性平等的交流都難以實現。

夜晚中，黑暗的朝鮮與韓國（右下）和中國（左上）的對比（2014年）

圖片來源： NASA Earth Observatory

四十年前的「天價欠單」

朝鮮並非一直如此冰冷，瑞朝關係也曾有過春天。1970年4月7日，瑞典與朝鮮正式建交，成為最早與朝鮮建交的西方國家之一。作為少數朝鮮相信並願意溝通的西方國家，瑞典如同二者之間的橋樑，溝通著兩個不同的世界。

而在上世紀60年代，在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的資助下，朝鮮的工業指標與現代化程度超過了當時的韓國，甚至有追趕日本之勢。朝鮮戰爭結束後的10年，朝鮮經濟年均增長率高達25%，可能是當時世界最高的。1960年東德媒體讚揚朝鮮為「遠東經濟發展的一個奇蹟」。

這引起了中立國瑞典的注意。瑞典左翼政黨與團體積極謀求與朝鮮建立外交關係，瑞典記者Lovisa Lamm Nordenski?ld和外交官Erik Cornell甚至以「天堂」描述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朝鮮。許多瑞典企業斥巨資與朝鮮政府打好關係，而沃爾沃就是其中之一。

1974年，沃爾沃將1000輛144型轎車訂單交付朝鮮，卻遲遲未能收到貨款。一年後在瑞朝工業貿易展上，沃爾沃才確認對方完全沒有付款的意願，甚至連展覽使用的器材和機械，朝鮮方面都拒絕付錢。除了汽車，還有2000塊勞力士手錶、阿特拉斯的鑽探設備、Tyl?桑拿和其他許多商品的付款請求，同樣被朝鮮政府堂而皇之地無視。

至今，被當時的北歐評為「最佳轎車」的沃爾沃144型仍在平壤行駛良好。而每年瑞典出口信貸擔保局會根據利率重新計算這筆欠款，並由貿易投資委員寄出賬單。現在該欠款已經累計超過3億歐元，這些歷史欠賬也使得朝鮮成為瑞典的頭號債務國家。

沃爾沃144型轎車

此後，瑞典人不得不承認，他們對於「朝鮮的理想和現實之間存在脫節」。前瑞典駐朝鮮大使Erik Cornell曾表示，朝鮮人普遍認為自己生活在天堂，這些「物資」是在反對美帝國主義鬥爭中，「覺醒」的歐洲人為幫助偉大國家朝鮮而提供的。當資本主義最終被推翻，全球實現共產主義後，欠款這種問題將不復存在。

於是瑞朝貿易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後，基本陷入停滯。

黑色牛仔褲續起的「紅線」

天價欠單事件在四十年後仍沒得到解決，但是朝瑞關係卻因機緣巧合得以再續前緣。

NOKO牛仔褲

2009年，三名瑞典廣告公司成員Jacob ?str?m, Tor Rauden K?llstigen和Jakob Ohlsson 在瀏覽朝鮮官網時，發現了朝鮮出口商品的列表。他們試著向網站發送郵件，提出希望進口一批列表上的牛仔褲。不到一天他們就收到了回復，並根據指示聯繫了朝鮮駐瑞典大使。為了顯得更加正式，他們在面談時還叫上了一名成員的父親並帶了兩條牛仔褲樣本。2008年他們正式接到朝鮮的邀請去實地考察生產設施。

Jacob ?str?m, Tor Rauden K?llstigen和Jakob Ohlsson

作為瑞朝貿易中斷多年後前來考察的外商，一行人受到了熱烈的歡迎。第一晚他們被安排在高麗賓館唱卡拉ok，並在日後將NOKO牛仔褲的兩種型號命名為卡拉（修身款）和ok（寬鬆款）。在參觀完金日成陵墓、雕像和領袖博物館等景點後，他們與主管出口服裝的官員簽署了相關合約。

過程中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朝鮮官員拒絕了藍色牛仔褲的訂單，要求改為黑色。因為他們表示藍色牛仔褲是資本主義的象徵。

一年後，第一批1100條黑色牛仔褲終於運抵瑞典。但更多的問題接踵而來。各種報道與言論蜂擁而至，以至於原本承接銷售的商城迫於壓力取消了合作。儘管支持與批評的輿論都有，但三人仍然決定不再通過實體商店進行銷售，而是在斯德哥爾摩成立了一間博物館，用於陳列這批牛仔褲和相關資料。他們通過網上及短暫運營的博物館，以紀念品形式出售了NOKO牛仔褲。

但三人曾發表了一份嚴謹的聲明，提到：「我們不相信孤立，我們認為任何跟外界的互動，對這個國家（朝鮮）來說都是有好處的。」

但僅僅出現在紙上的呼籲並不能喚醒自閉了太久的朝鮮與陷入偏見中的人們。

NOKO JEANS 博物館

「委婉但堅定」，朝鮮留學生對世界的拒絕

朝鮮人並非完全閉塞，但他們與世界總是隔著一層紗。鳳凰國際智庫觀察員在瑞典接觸的朝鮮留學生，大多出身官員、高級知識分子和對國家有貢獻的家庭，他們全都接受過良好的教育，能熟練用英文交流學術觀點。他們之中許多人的中文水平也很高，能毫無障礙進行日常交流。

朝鮮留學生穿著光鮮，不乏知名品牌，他們生活寬裕但行事低調，一般選擇住在朝鮮大使館安排的公寓中。他們只會在工作時間與同學同事們進行交流，一旦邀請他們在閑暇時間吃飯或活動，通常會被委婉但堅定地拒絕。通常每月一次的例行聚會和一些重大節日，學生們會聚集在使館。除了與使館工作人員進行交流，他們還會領取從朝鮮寄來的泡菜和生活用品。

朝鮮留學生看似「走出來」，但他們還是把自己封閉在另一個世界。他們非常樂意交流工作上的問題，談論在瑞典的生活，與中國留學生的關係也比較融洽。但是他們不願意討論朝鮮，而瑞典人也往往為了保持尊重避而不談。

觀察員也曾收到朝鮮學生的禮物——英文版主體思想「紅寶書」，但很遺憾一直沒有機會與他們深入交流。「我想一方面，因為他們有紀律上的要求，而且學習居住都和同胞在一起，與其他國家的人無法頻繁地接觸；另一方面也是長久以來，對於他國不信任感的延伸，加上對祖國的自豪感，使得他們看起來難以溝通。」

孤掌難鳴，是什麼在磨滅著瑞典的熱情

朝鮮是一座漂浮在國際世界的孤島，它為島上的人描繪出世外桃源的模樣，並拒絕任何船舶的靠岸。

長久的封閉和孤立政策，扭曲了朝鮮對國際共識和貿易準則的認知，而這種扭曲又加重了朝鮮與世界的隔閡與衝突。兩者最終形成惡性循環，導致了對他國極度的不信任和敵對姿態。加上政治體制和對先軍政策的堅定推行，朝鮮成為世界上最封閉和難以溝通的國家。

缺乏溝通交流的直接後果就是經濟政治和外交緩衝機制的缺失，以至於一切矛盾衝突，都以本應是最終手段的經濟制裁和相互間武力威脅告終，令東北亞成為世界上最敏感和最為棘手的潛在衝突地區。

從瑞典到朝鮮，從北歐到東亞——這兩個代表了不同地區和意識形態的國家，卻能意外地和諧相處。或許是因為二者沒有太多地緣和利益的直接衝突，但也正是瑞典這樣開放的「窗口」和崇尚自由思考、懷疑媒體刻板宣傳的瑞典人，才讓世人更多地了解到與熱點新聞中迥異的朝鮮形象，以及被忽視的普通朝鮮民眾。

在不時激化的地區形勢中，朝鮮與西方世界對話的通道始終沒有斷絕，瑞典的作用不容忽視。可是面對時常罔顧國際共識而行動的朝鮮，這種對話機制的局限性十分明顯。在朝鮮缺乏主動改善的意願下，外部施加的壓力和溝通的努力始終孤掌難鳴。

如今，朝鮮簽證依舊是世界上最難拿到的簽證之一。在我們在對朝鮮的評價愈發標籤化之時，朝鮮依舊守著掉落的武器殼，做著核武強國的夢。

文字編輯：李依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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