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百年誕辰,聽呂恩講述美好往事
吳祖光百年誕辰,聽呂恩講述美好往事
文李輝
前記:
昨天,4月21日,是吳祖光先生誕辰一百周年,特發表當年我與呂恩女士的對談,聽她談與吳祖光的那些美麗故事,留存心底的思念。新鳳霞女士1998年生平第一次回到江蘇常州的吳祖光家鄉,竟在那裡去世,令人意外,卻也是葉落歸根。吳祖光先生2003年於非典期間去世,呂恩女士2005年去世。謹在吳祖光先生百年誕辰之際,借發表此文緬懷三位熟悉的前輩。
李輝,2017年4月21日
最初的相識,愉快的旅行
抗戰期間的呂恩。
李:認識您快十年了,一直想聽您講講您和吳祖光先生的故事。現在大家一般只知道吳祖光和新鳳霞是夫婦,但對吳先生在此之前的婚姻生活並不清楚,他本人和您基本上都是避而不提。我想,你們畢竟在一起生活了六、七年,後來又是友好地分手,其實完全不必迴避。對於研究吳祖光創作和傳記的專家來說,這段歷史的回憶也是挺重要的。所以,考慮再三,我覺得還是有必要和您聊聊你們的這段愛情婚姻生活。
呂:吳祖光和新鳳霞結婚後,生活美滿。我就淡出了。
我跟他有一段時間在一起。我想了半天我們的結合。他對我不錯,我對他也不錯的。我想我和吳祖光的感情是朋友的感情。我怎麼就沒有轉換成夫妻的感情呢?跟他,人多的時候我們兩個很好,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了呢就不怎麼樣了,就又沒有那麼如膠似漆。我們分開了很好,寫信很好,在一起就不是那麼完美的。後來我就想,為什麼這樣呢?我們感情上、生活方式上不一樣。我們就走開了。走開以後呢,他對我還是不錯的。
呂恩來信信封。
2009年呂恩致信寄還《我和吳祖光》校訂稿10張。
呂恩一直熱愛寫作,晚年寫《雷雨》一文,談曹禺與鄭秀的往事。
李: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呂:我是在1938年就認識了他,是在重慶。1938年夏季,我從淪陷了的老家江蘇常熟逃亡到重慶,考取了從南京遷到重慶的國立戲劇學校,一年後改為國立戲劇專科學校。校長是余上沅,曹禺是教務主任,吳祖光在那裡當余上沅校長的秘書。他也給我們上課,教我們國語,後來又教中國古代文學史。我是南方人,跟他學國語。所以,我開始一直叫他「吳先生」,後來關係轉變之後,也從來沒有叫過「祖光」,有時就連名帶姓叫「吳祖光」。到現在為止,提到他還是叫吳祖光。
李:在學校有個人接觸嗎?
呂:我一到學校不久,就受到邀請參加了他的一次請客。他就是愛請客,有這個特點。你們不是說他愛請客嗎?不是現在愛請客,從小就愛請。1939年,我17歲,他大概21歲,他的話劇《鳳凰城》剛剛演出,他還很年輕,就大請其客,在曾家岩的生生花園。他請了一撥很有名望的人。我當時剛進戲劇學校,住在學校,還沒有開課,他也把我請去了。我就奇怪,那時我還不認識他。後來,我認識了他,問他:「我剛剛進學校,你怎麼把我也請去?」他說:「我喜歡你呀!」
李:我最近在整理他的日記,是1954年到1957年的,幾乎見天就是記著請人吃飯,從夏衍、潘漢年,到黃苗子、郁風、丁聰,還有梅蘭芳、齊白石。好像整天就是聚會。
呂:在重慶時他就是這樣,有了錢就一天到晚請客吃飯,他感到開心。
李:真正開始來往,或者說你們成了朋友是在學校還是畢業以後?
1942年年底,呂恩在成都扮演陽翰笙話劇《天國春秋》的洪宣嬌(右)。
呂:那是到離開學校以後了。1943年,我從學校出來到了中央青年劇社, 當職業演員。他後來也從學校來了,好像是當編導委員,反正位置比我高。這時,我們就不是師生關係,是同事關係了。從那時開始,他對我不錯。他開始寫《牛郎織女》。在重慶寫的,完了之後,他和我們一塊到成都演出,是張駿祥當導演。有兩個女的,我和張瑞芳。在成都,我們住在中華劇藝社裡面。小丁,就是丁聰,也去了,他是舞台設計,還吹笛子。他們兩個人住在一個小亭子里,三邊都是水。
在這之前,我們在重慶演話劇《安魂曲》賠了錢。《安魂曲》是寫莫扎特,導演是張駿祥,同一個余克稷擁有的「怒吼劇社」演出。曹禺主演莫扎特,音樂是馬思聰,舞蹈是戴愛蓮。那個戲的陣容是空前的。但由於成本太大,加上演出場次受限制,演出賠了。
第二部戲《牛郎織女》賺了錢,填補了前面的戲。我們都參加平均分配。我分到了6000塊,小丁也分了6000塊,張瑞芳也是。那個時候6000塊錢不得了。吳祖光多少錢不知道,他可能還要多一些,因為他是編劇,要拿百分之幾的上演稅。我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的錢,小丁也沒有拿過。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麼花。怎麼辦?就胡花,我買了一件皮大衣,每天去逛街吃館子。後來,小丁、我、吳祖光三人就說到青城山去玩。青城天下幽嘛。我們三人就去了。
李:從這次旅行開始了你們的親密關係?
呂:也可以這麼說吧。但也還沒有談朋友。第二天早上,我們從東城出西城,要趕公共汽車到灌縣,再從那裡上山。我們磨磨蹭蹭,等趕到西城汽車站,公共汽車已經開了。一天就一班車。我們三人坐在茶館裡發愣。我那個時候很任性的,我們說既然來了就不能回去,回去多沒意思呀!怎麼辦呢?這時,拉黃包車的人來兜生意,說:你們不是要去青城山嗎?我們拉你們去。九十里地哩!我說你們怎麼拉得動。「行,行,行。我們一定把你們拉去。」結果我們講了價錢,多極了,反正比汽車貴得多。保證下午四點鐘到。就這樣,我們三個人,一人坐一輛黃包車動身了。後來吳祖光說,也不錯呀,還可以一邊走一邊看風景。我是著急,他慢慢說:「不要緊,看風景嘛!想看了,還可以下來喝碗茶。」
黃包車車夫原來是攬下生意後再往下轉手賣的,走一段就轉賣給下一段,賣了我們三次。到了灌縣是下午四點了。上不了山,就住在中國旅行社裡頭,當時是最好的旅館。人家看我們都是知識分子,老闆出來,知道我們要上山,就說:不能去呀!昨天就有人被搶了。上山路上有土匪。我們說也沒有什麼東西。第二天,他幫我們雇了一個挑夫,挑我的兩個箱子。要我們三個人不要一起走,要分開,拉開距離,互相不要說話。有三十里地,我們三個人就走了。碰到一個道士,他說:到我們那兒去住。道士就帶著我們一口氣爬了三十里,一上上到了上清宮。
他們那裡實際上也是旅館,進去之後,給我們開了一間大房子,三張床。請我們吃地板臘肉。吃完飯,一算賬,小丁說:「糟糕!我們剩下的錢只夠回去了。」住在這裡一晚上要七十塊錢,一個人吃飯還得幾十塊。他要馬上就回去。我說:我們好不容易上來了,馬上就回去,多掃興。那不行。但怎麼辦呢?
李:吳祖光什麼意見?這種一起玩的時候他一般是什麼樣的?
呂:吳祖光這個人有個好處,遇事他不著急,一點兒也不著急。他慢騰騰地說:「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就在這裡呆著,寫信回去,要中華劇藝社社長應雲衛匯錢來。呂恩在這裡,還要她演戲。拿錢來我們把呂恩送回去,不拿錢我們就在這裡呆著。」
李:我讀過郁風一篇文章,提到她和徐悲鴻一行在青城山遇到過你們。
呂:是啊。巧得很,這時有一個知客,就是道士負責和外面打交道的人,走出來告訴我們,他發現徐悲鴻在天師洞,帶著一批學生在寫生。天師洞在我們上清宮底下。那個人還說,郁風也在裡面,那時她剛從桂林來成都。丁聰好像抓到了一根稻草,說那個地方我們能去嗎?那個知客說,你們不要下去,我們這裡有電話,可以通下面天師洞。
丁聰就打電話,找到了郁風,說我們沒有錢了。道士就在旁邊,他們倆就用廣東話說。郁風叫我們下去,但道士不願意要我們走,他知道徐悲鴻是大畫家,要我們去把徐悲鴻他們拉上來住。他說:「明天你們下去,東西先留在這裡,把他們帶來,我們可以優惠。」我們沒有辦法了,第二天就把東西留下,去天師洞找他們。見到他們有十幾個人。
我認識郁風,把我們介紹給徐悲鴻。還有廖靜文。徐悲鴻這個人好客,聽說我們沒錢了,就說:在我們這裡吃,沒問題。我說:「不行呀,我們的東西還在上面呢!」他說:「沒關係。你們先在這裡住幾天,然後我們再一起上去。」
我們高興極了,就住在天師洞。以後,吃呀,用呀,花呀,都是徐悲鴻負責。每天吃兩桌,什麼地板臘肉,天天都是山珍海味。道士是吃葷的。天天各種新鮮菜肴,還有酒。
這個時候,徐悲鴻剛好和廖靜文在談戀愛。徐悲鴻送了我一幅畫,現在在我兒子那裡。我們臨走的時候,送給我們三個人一人一張畫。丁聰和吳祖光一人一張馬,送我的是一張貓。我還傻里呱唧,說:「徐先生,你是畫馬有名的,怎麼送我一張貓呀?」他說:「女孩子就該送貓,男的才送馬。」他當時送廖靜文的也是貓。徐悲鴻紀念館裡掛的一張貓,就跟他送我的那張同時畫的。有六十多年了!
應雲衛真的寄錢來了,要我回去排《家》。我們三個人,還有徐悲鴻、廖靜文,一共五個人先下山。我們三個人走下去的,他們兩個人是坐轎子下去的。回到成都後,徐悲鴻就開了一個展覽會。大概又經過了一兩年的周折,徐悲鴻終於和蔣碧薇離婚,和廖靜文結婚了。
李:這次青城山之行,您對吳祖光有什麼印象?
呂:這一段,我們大約玩了十六天。吳祖光開始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是像郁風那樣,一堆人總是能看到郁風,吳祖光不太出頭的。後來我在成都就留下來了。在那裡演《家》。吳祖光在成都寫了一個劇本,《少年游》,裡面四個女性都有原型,有郁風、趙慧深,還有我。我的那個角色的名字叫洪薔。那個戲本來預備我演的,由賀孟斧導演,但我沒演成。後來是在重慶、上海演了,我那角色在上海是沙莉演的。以後,我跟了中華劇藝社,巡迴演出,就和他分開了。他在《華西晚報》工作,我們就開始通信。
走進「二流堂」,共同的生活
四十年代的呂恩。
李:從青城山下來,你們就成為朋友了?
呂:在青城山不算,回來後這時開始通信就算做了朋友吧。1944年初我在外地演出,半年多,到1944年夏天,太累了,得了胸膜炎,留在了自貢。他坐長途汽車從成都來看我。我躺在地板上,發燒。劇團很窮的,沒有拿一分錢工資,只管吃飯。他說:「這怎麼行呢?有病得治。我們離開吧!」我說去哪兒?他說:「我現在有錢了。」原來《牛郎織女》在重慶又演了,《少年游》也在重慶演了。我說:「我不能花你的錢。」這個時候,張瑞芳在的那個劇團中國藝術劇社也出來巡迴演出,到了內江,離我們差六十里地。金山到自貢來打前站,碰到了我。
那個時候,張瑞芳離開了原來的愛人,和金山在一起,輿論對張瑞芳很不利,她在劇團很孤獨。我和張瑞芳很好,金山見到我,就說你到劇團去看看瑞芳。吳祖光也說你就去吧。金山這個劇團是黨領導的,應雲衛的劇團也是的,但金山是海派,福利比較好。就這樣他們把我弄到了金山的中國藝術劇社。金山說,你就在這裡住著養病,不用演出。應雲衛的劇團回成都,我就沒有走,繼續留在內江。吳祖光也留下來了。
不過,在自貢金山的劇團里,我居然和吳祖光有一次還同台演過戲。我本來是養病,但在他們上演《戲劇春秋》時,讓我臨時扮演裡面的一個角色,是一名電影明星,她託病要挾老闆不願意上台演出,於是老闆派兩名醫生來給她看病。一位是中醫,一位是西醫,等我在台上演出時,兩個醫生上來我才發現他們是由宋之的和吳祖光客串扮演的。
宋之的扮演中醫,戴一頂呢帽,粗布長袍,他本來就胖,粗眉大眼的,操一口河北腔問我的病情。吳祖光扮演西醫,西服革履,油頭粉面,頭髮擦得賊亮,還給他畫了一個八字鬍子,很滑稽的樣子。他躲在宋之的後面,不吭聲,由宋之的一個人講話。我沒有想到他也上台了,想笑,又不敢笑,就趴在桌子上笑,根本沒法起來談話。宋之的問:什麼病?我一聽他的河北口音更想笑。後來,吳祖光對我說:「一上台我都糊塗了。」他一輩子也沒有演過戲,這大概是他唯一的一次演話劇吧!
李:聽說你們從自貢又去了峨眉山,有過很有意思的故事。
呂:是呀,過了沒多久,金山的劇團上峨眉山,我們也一起跟著去了。全劇社的都上峨眉山。我們分兩撥兒走。年紀大一點的坐滑竿,年輕的爬山。我因為有病,也坐滑竿。在山上護國寺住了一夜,第二天分道揚鑣。我們坐滑竿,上山走七天,下山走五天。我給你講我們的笑話。
我們這一撥兒有藍馬、金山、張瑞芳、宋之的、王蘋、趙清閣、吳祖光、我等十幾個人。我們都坐滑竿。頭兩天住路上的廟店,和尚看我們都帶答不理的,安排住上下鋪那種床,一般性的接待。第三天,碰到爬山的那批年輕人,他們問我們怎麼住的,我們告訴了他們。他們說:「我們住得可好哩!」有一個叫白頌天的年輕人說,他們唬了和尚。他們告訴和尚:「快開山門,黃二小姐來了!」就是黃婉蘇。「羅三公子來了!」是指羅健,他父親是劉曉,後來駐蘇聯的大使。和尚們一聽,就趕緊把好的房間開給他們了,還給他們弄好吃的。他們就是這樣一路走上來的。
我們聽了,心想我們怎麼住這麼差?也想辦法。第三天,藍馬看看宋之的、金山,對我們說:「我先去打前站,到時你們都別做聲,看我的眼色。」他就先上山,自稱副官。我們十幾個滑竿到了洪椿坪,那裡也有一個廟。我們一到那裡,山門已經打開了,大殿外面的長廊,排好了長桌,鋪好了白布,還擺好了椅子。碗茶也放好了。我們一看就傻了。
只見藍馬對著我們喊:「宋司令,請!」宋之的大腹便便的,挺神氣的,像那麼回事。就把他請到正中間的椅子上坐下來。藍馬又喊:「宋太太,請!」把宋之的的夫人王蘋請上去。又喊:「姑太太,請!」他喊的是趙清閣,她成了姑太太了。再喊:「姨太太,請!」喊的是張瑞芳。還把我說成是宋之的的小姨子。一塌糊塗,大家都成了一家人。我們都想笑又不敢笑。
我們坐下來,喝上茶。這時裡面的人出來了,說:「我們這裡是小地方,照顧不周。」原來他們聽說有司令員從前方回來了,又見我們都是坐的滑竿,年齡也像,就相信了。他們把一個大跨院安排給我們。真漂亮,原來是林森的別墅,他是國民政府的主席。滿院子全是桂花樹,香氣撲鼻。傢具都是硬木的,沒有電燈,但點的都是進口的僧帽牌洋蠟。我們住了進去。藍馬又大喊:「吃什麼?我們要吃雞。」和尚說:「我們廟裡不能燒雞。」藍馬說:「你不能到外面去燒去?」他們真的到外面去做了,那天晚上,又是打麻將,又是打撲克的,大家玩得真開心。
吳祖光與楊憲益。
李:吳祖光愛玩嗎?
呂:吳祖光和我們在一起,沒什麼特別活潑,只是和大家一起玩而已,不像藍馬那麼活躍。第二天,我們走的時候,和尚拿出了緣簿,大家傻了眼。有人悄悄說:「寫個五百元的條子,讓他到重慶去拿去,寫個找不到的地方。」結果,我們就讓吳祖光寫了條子。然後,我們繼續上山。
就是這一段事,文化大革命時整我整得夠戧,說成我的一個罪狀。說我是跟了一個國民黨的戰區司令員上山玩。我說是假的,是藍馬編的。這件事是在揭發宋之的當過國民黨的大官時捅出來的。搞得我當時慘極了。
大家下山了,我要養病,就把我和吳祖光、宋之的,還有一個沈剡,現在在八一電影製片廠,我們四個人留在山上。在青溪閣,不是廟,是圖書館。我養病,吳租光、宋之的寫劇本《春寒》,吳租光寫的是《芙蓉城》。成都就叫芙蓉城。不過這個劇本沒寫出來,沒演出。
在山上我們呆了二十多天。我每天無所事事,就養病。這段時間我和吳祖光關係就比較好了。
李:看來你們的愛情與四川的名山大川關係密切。
「文革」中被醜化的「二流堂」人物漫畫。
左起:高集呂恩唐瑜丁聰高汾。李輝 攝。
呂:也是機緣吧。1944年8、9月間我回到重慶,吳祖光沒有回去,還留在峨眉山寫劇本。是宋之的把我送到「二流堂」去。那個時候,馬彥祥當中青的社長,他讓我去他的劇團,宋之的就說:「別住在那個劇社,有一個好地方,我送你去住。」就把我送到了唐瑜那兒。那時,高汾還沒有去,我和郁風的妹妹一起住。唐瑜的房子叫碧廬,那裡的故事可多了。
李:我寫過關於「二流堂」的文章,還編過一本關於「二流堂」的書,書名就叫《依稀碧廬》。我覺得「二流堂」里的你們這批人很有文人特點,值得研究。要是能拍一部「二流堂」的記錄片其實也很有意思。吳祖光什麼時候來和您在「二流堂」會合?
呂:吳祖光到冬天才回來。回來他也住了進來。吳祖光和我通信,也和別的女孩子通信,奇怪,我一點兒也不嫉妒。我很奇怪我的感情,很有意思。他對別人說:「要是呂恩嫉妒,她就有愛我的意思了。」我就是不嫉妒。一堆人一起玩玩挺不錯就是。走開了也想。他比我大四五歲,給我很多幫助。
他中文底子深,語言也不好。我是江蘇常熟人,學表演,他就糾正我的語音,像捲舌音我就發不好,教我念兒字化的繞口令,如「小口子兒,坐門凳兒……」他還教我寫字,大字小字都寫。我很聽他的話。還鼓勵我記日記。挺好的。但就是玩不到一塊兒去,兩人後來就不幹了。就這麼一種關係,很多人也知道了。
我們沒有孩子。他沒有提出來正式結婚,我也沒提,也不想結婚。但那時兩個人開始住在一起了。
左起郁風、高汾、呂恩,當年「二流堂」的三位女性九十年代相聚於夏衍家中。
李:就是說在1944年冬天,你們在「二流堂」開始一起生活。
呂:是的。半年多之後,1945年8月,日本人投降,我和秦怡坐汽車回上海。我們先動身,但後到。吳祖光是坐飛機到上海,結果他比我還早一個月到上海。
在上海舉行了婚禮
李:聽丁聰說過,你們是在上海舉辦的婚禮。
呂:開始還沒有準備結婚。但又為什麼正式結婚呢?到上海後,我回常熟家鄉去,這時發生了一個重要插曲,促成了我們的正式結婚。而且是三天之內決定的。
我有一個同鄉表兄,山東大學畢業的,是學氣象的,抗戰八年期間當空軍,他到印度一個基地工作。他一個人在那裡,很荒涼的地方。他是個孝子,有兄弟兩個,都出來了。抗戰期間母親在家鄉病了,找了一個女孩子照顧她,母親病好了後和這個女孩子相依為命。
這個女孩子不錯,他媽很喜歡,就寫信給兒子說是替他定親了。表兄非常孝順,雖然兩個人沒有見過面,回信還是同意了。過了幾個月,他母親要把女孩子送到重慶,但走到半路沒走成,又回到了常熟。表兄給我寫信說到這件事,說戰爭無望,他讓他母親還是把那個姑娘當自己的女兒嫁出去,這樣我就了一樁心事。這個表兄告訴我這個事,他其實對我也有意思,那個女孩子的事情過去後,他一直和我通信。吳祖光也知道這件事。
呂恩懷念堂姐蝴蝶一文發表於《新民晚報》夜光杯副刊,她的文章都剪貼留存。
我回到常熟,上午到家,下午表兄的母親就到我家裡來看我,還帶了那個女孩子。我不知道這些事,問我他的兒子的情況,我說他沒有別的女朋友,要通信只是和我在通信,他呆的那個地方是不毛之地。她們走了之後,我母親就說我:「你這個傻瓜,她就是來探你的。」因為外面有傳言說我和那個表兄已經生了孩子,我說:「去它媽的!」我說我見都沒有見過他人,只是想到他一個人在那裡,很寂寞的,與我通信,我就回信而已。母親說:「你見到的那個女孩子,她沒有嫁出去。當時不願嫁出去,還自殺過一次。」母親警告我:「你可不能跟他好,不然要出人命!」
正在這時,吳祖光到我家來了。
李:你知道他要來常熟嗎?事先約定的?
呂:事先他沒有和我商量,臨時來的。當天晚上他和我母親說了一晚上話,兩人很投機。母親對他很滿意,第二天他走了,母親對我說:「這個人不錯。跟我談得不錯,挺有學問的。你回去跟他結婚去。」我說,怎麼一下子就說要結婚呢?母親說:「他已經說好了,三天後你回去就結婚,婚禮都準備好了。你一定要結婚,不然,你表兄要回來又追你,事情就鬧大了。」我想怎麼辦呢?後來想通了,結吧,反正我們已經好幾年了,感情雖然不是那麼深的,但還是有感情的。我是個女孩子,不結婚挺麻煩的,老是被人追來追去的,也不好。結了婚以後,我可以專心搞事業。就這樣我決定結婚,回到了上海。就這麼結的婚,當時很理智的。
1944年三對夫婦與苗子的母親在一起。左面一對為戴愛蓮、葉淺予,中間一對為郁風、黃苗子,右面一隊鄭安娜、馮亦代。郁風。馮亦代幫忙張羅吳祖光呂恩婚禮。
1946年「二流堂」以及他們的朋友們。前排左起:盛家倫、高集、郁風、(不詳)、黃苗子;後排有浦熙修(左四)、張瑞芳(中)、丁聰(右四)、金山(右一)等。他們大多參加吳祖光呂恩的婚禮。
李:對你們結婚,上海的朋友們好像都很高興,前幾年馮亦代也曾同我講過當時的情況。婚禮準確時間是哪天?在哪兒舉行的?
巴金與葉聖陶。葉聖陶為吳祖光呂恩的另一位證婚人。
吳祖光呂恩的證婚人之一夏衍。
呂:1946年3月,在上海梅龍鎮飯店舉辦的婚禮。證婚人是葉聖陶、夏衍,是馮亦代、丁聰他們幾個人張羅籌辦的。重慶的那批朋友都來了,還有話劇界、文學界的朋友。1946年我25歲,在重慶時我和吳祖光是同居,現在是正式結婚了。那個時代這是非常普遍的事情。
李:在上海你們住在哪裡?
呂:我們結婚後住在我表姐家,她不在,回家鄉了,房子全空著,就給我們住。是在江蘇路、大西路口(現在的延安西路),很漂亮的房子,是三層樓,我們住在二樓。九四年我到上海,還去看過,房子還在,但不知這幾年拆沒拆。
2005年10月黃苗子和丁聰(吳祖光婚禮張羅人)站在1935年的老照片前高興地留影。老照片上的四人為四位漫畫家,左起:丁聰、黃堯、華君武、黃苗子。李輝 攝。
李:前年我陪丁聰夫婦到上海,拍攝他回家的專題片,我們一起到大世界旁邊的共舞台,去找過他和吳祖光當年編輯《清明》雜誌的地方。你去過那裡嗎?對那段時間他的情況了解多少?
呂:《清明》編輯部在共舞台用的是大商人張善琨原來的房子,抗戰勝利後他跑了,就被他們拿來用。記得我和秦怡在《清明》第一期上還發表過紀念賀孟斧的文章。那段時間,吳祖光上午在《清明》編輯部,下午到《新民報》編輯副刊,一天到晚不在家。我剛到上海,在於伶他們的上海劇藝社演戲,白天經常排戲,有時晚上演出,我們一天到晚見不到面。因為晚上我們也各有各的應酬。我們常常寫條子貼在門上,告訴各自的行蹤。挺有意思的。
呂恩寫丁聰著名畫作《花街》的原型。
我到了晚上演出的時候,白天不排練了,有時沒事也到共舞台那裡去,看他們兩個人在不在。見到我,丁聰就開玩笑說:糟糕,呂恩來監視我們了!
我年輕,愛玩,他們不能陪我。吳祖光就偷偷告訴也在上海的我的劇校男同學,像劉厚生,要他們抽時間帶我去霞飛路喝咖啡。原來我還好奇,怎麼我一在家沒事,就有同學來約我出去。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是吳祖光的主意。我對他說:「你真壞!」
那時他的確很忙。一邊編刊物,一邊還和夏衍有地下活動。他們的編輯部就變成了上海共產黨地下組織的一個點,夏衍經常把人召集到那裡。那裡人多,來來往往,來開會的人就分開走,不容易被察覺。
李:我讀過你的一篇《窮開心》的文章,提到你在共舞台遇到郭沫若、洪深、田漢的事。
呂:有一次,我到那裡去,走到一樓大廳,看到了郭沫若、洪深、田漢三個人在門口那兒說話,我就過去叫他們。洪深一見我,就連忙喊:「來,來,你身上有錢沒有?」我說只有兩萬,當時兩萬是很少的錢。洪深說:「不要緊,夠了。給我,我請你們吃飯。」我把錢給了他。他叫了兩輛三輪車,我和郭老坐一輛,他和田漢坐一輛,花了兩千元坐到西藏路的一品香西餐店。這裡菜很貴的,我說這點錢怎麼夠?洪深說,不要緊,看我的。
我們四人在包廂坐下,洪深就問招待:「你們的那摩溫在不在嗎?」Number One ,也就是領班的意思。領班來了,一見洪深,很熱情地招呼:「洪先生,您回來了!」原來抗戰前洪深常來這裡,和他們很熟。洪深問:「有什麼好吃的?」那摩溫說:「洪先生,好吃的還不是您吃過的那幾樣。」洪深說就要那幾樣。記得有煙熏鯧魚幾個菜,價錢是很貴的,我那點錢怎麼夠?悄悄問:「洪先生,這麼多菜,我的錢怎麼夠四個人這麼吃呀?」我心裡打嘀咕。他說:你別管,放心吃。結果我們吃了很豐盛的一餐西餐。
吃飯時,田漢沒怎麼說話,基本上是洪深一個人在說笑。一品香的後窗正對著四馬路的惠樂里,是妓女窩。我不知道,只看見許多年輕姑娘,就問:洪先生,那裡是什麼地方,怎麼那麼多年輕女的?田漢就笑著說:「洪先生知道那個地方,他老去。」洪深說:「現在不能去,是過八月節的時候,會要很多很多錢。過了八月節,我請你去吃飯。」八月節後,他果然在那裡請客,我沒去,到無錫拍戲去了,是鳳子和趙清閣去的。見到我,洪先生還說:「你沒福氣去,不怪我!」很有意思。
結賬時,那摩溫問怎麼結,洪深說還是老樣子。於是,那摩溫拿來一張紙條,洪深大筆一揮,寫了一個「洪」字,又圈了一個圈,就算記賬了。那一萬多元洪深是用來付那摩溫小費的。我們出來,又沒有錢了,就叫一輛計程車,強生公司,四個人一起到北四川路郭沫若家,於立群出來付車費。這就是在共舞台時期出的洋相。
李:聽丁聰說過《清明》因為發表一些批評國民黨當局的文章和漫畫,遇到壓力。你們感受到什麼,遇到過什麼事呢?
呂:我們也遇到一些很嚴肅的事情。在1947年下半年開始,局勢很緊張。開始,我們有個便利條件,與所住的長寧區警方關係不錯。這還是在重慶結識的關係。在重慶時,有一次警官學校排演吳祖光的《林沖夜奔》,我去扮演娘子,吳祖光當導演,其他演員都是教官和學員。光復後,不少認識的警官和學生都到了上海,其中一個演員擔任長寧區警察局局長,記得他姓趙。我們到上海後,他請我們吃過飯,到夜總會去,不用花錢,他也很高興可以請明星。
有一天,趙先生來到我家,吳祖光不在,他對我說:「吳先生上了黑名單,告訴吳先生,晚上以後盡量少出去,特別不要到別的區去。在我這兒出了事我還可以保他,在別的地方出了事我就很難幫忙了。」吳祖光回來後,我告訴了他,他嘻嘻哈哈,根本沒有當回事。
過了一天,突然來人抄我們樓下,後來知道是一位地下黨員的家,幸好他的一台油印機藏在我們家,放在三樓閣樓上的保姆床下,沒有搜到什麼東西。那個姓趙的又來我們家,說那是給你們顏色瞧的,要我警告吳先生。這次吳祖光重視了,沒有再出去,不久,就跑到香港去了。人家都說他是福將。
平靜地分手,我仍然很感激他
李:你和吳祖光在一起一共生活了多久?
呂:如果從1944年在「二流堂」住在一起算起,到1950年分手,應該是六年。在這之前只是朋友交往。我回想一下,1943年開始和他來往密切,到46年這四年,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他的創作最旺盛的時候。他寫了《少年游》、《牛郎織女》、《捉鬼傳》、《嫦娥奔月》,好像還改編了《紅樓夢》。這四個戲都演出了的。
李:你演出過他的多少戲?
呂恩出演過的《風雪夜歸人》,八十年代初重排公演,吳祖光在我留存的節目單上題跋。
呂:我總共演過他的三個話劇:《嫦娥奔月》、《牛郎織女》、《風雪夜歸人》,三部電影《山河淚》、《春風秋雨》、《紅旗歌》。最後一個就是1950年解放以後新中國的電影《紅旗歌》。
李:你們1947年是一起去香港的嗎?
呂:他和張正宇、丁聰幾個人先去香港,他到香港去,是應大中華電影公司的邀請,要他去導演電影《風雪夜歸人》。他好象是和丁聰一起去,也住在一起。請他去的是大中華電影公司,老闆蔣伯英。吳祖光請秦怡主演《風雪夜歸人》,準備帶她去香港,後來秦怡沒有去成,這個片子後來給孫景路、呂玉堃演了。先導演的是《阿秀》,是周璇主演的。
李:你什麼時候去的香港?
呂:我到北京拍片子,半年後才去。 1947年我到北京,半年拍了兩部電影。然後回上海,再到香港。在香港我們住在九龍太子道。多少號忘記了。一直過去就是啟德機場。
1948年在香港,左二呂恩、左三吳祖光。
我們在香港租的房子,後來走的時候頂掉。頂了不少錢,一萬多港幣。那時港幣很值錢,兩千多可以買一輛奧斯汀汽車。
我沒去之前,他寫了第一部電影《山河淚》。《山河淚》是他改編、導演,文藝片。我去了後就參加了這個電影的拍攝。他在香港寫的第一個電影是《正氣歌》,是根據話劇改編的,話劇叫《國魂》。文天祥是劉瓊扮演。第二部電影是《清宮外史》,第三部是根據黃谷柳小說《蝦球傳》改編的《春風秋雨》。那時,吳祖光在香港很紅很紅。
我在這個公司演了三部片子,第二部是張駿祥導演的《火葬》。拍完之後就是1949年了。
李:在香港和潘漢年、夏衍他們來往多嗎?
呂:我和潘漢年認識,但不像吳祖光和他那樣熟。我和夏衍很熟,叫他「乾爸爸」。他對我也很信任,有些秘密的事情還要我做。1948年中秋前後,拍張駿祥導演的《火葬》,要到北京拍外景。那時淮海戰役已經打響了。我要走的頭一天晚上,夏衍來找我。過去他每次來都是找吳祖光,談他們的事,他一來,我就走到一邊去。所以,這次,我一看他來了就又要走開。
夏衍馬上說:「呂恩,今天你別走,這次我找你有事。」那時從香港到北京,要先坐霸王號飛機船到上海,停一晚上,然後再去北京。他說:你在上海住一晚上,替我辦四件事。1,先去找於伶,把他約出來,要他轉告陽翰笙,趕緊離開上海,到香港來;2,告訴陳白塵,要他隱蔽起來,這個你可以去通知;3,叫劉厚生等四個人,趕緊到蘇北解放區,找什麼人聯繫;4,帶一封信給王蘋,這封信是已經到了解放區的宋之的寫給妻子王蘋的,先帶到了夏衍手裡。
我們劇組到北京拍外景只有四個人,我、白楊、陶金,還有美工秦威。一個多月後,我回到香港,夏衍拍拍我,說:「呂恩,幹得不錯!」我說:「乾爸,奇怪,你怎麼要我干?怎麼不要白楊干,她比我細心。」夏衍說:「你糊塗,膽大。」他真教我怎麼做。去上海前,他說帶那些東西,不要讓海關的人查,寧願多送錢。不要患得患失。一封信我藏在內衣裡面。他說以後還讓我干。
李:你和吳祖光分開是什麼原因?什麼時候?
呂:我們分手主要是生活習慣不同。我這個人脾氣挺怪的,他後來越來越紅,名聲越來越大。和現在的演員不同,我那個時候不想靠著導演上去。我要上去,要靠我自己的演技、靠自己本事上去,不能靠丈夫的關係上去。他越是紅,我就越不習慣叫我「吳太太」,我不知道是叫我,香港那個地方喜歡這樣稱呼,而我喜歡人家叫我「呂恩」。
吳祖光這個人有一個好處,人緣很好,隨和。他不像張駿祥,張駿祥脾氣大。吳祖光是什麼人都能交,各種人物都能交。吳祖光的朋友真多!
他女朋友也不少,當然和鳳霞結婚之後不一樣了。在我之前,他有一個女朋友,和新鳳霞樣子不一樣。她大大個子,是打籃球的,是他在北京孔德中學的同學。在重慶他們也是挺好的,我們也經常來往。
我們是在拍《蝦球傳》時決定分手的。後來,我還參加拍攝他的《紅旗歌》。我們是很友好地分手。我們沒有孩子,也沒有什麼財產糾紛,沒有吵。我們兩人分開,夏衍和那些朋友他們都理解。夏衍說:他們性格不一樣。
年輕時的吳祖光與新鳳霞。
晚年吳祖光與新鳳霞。
李:你怎麼看待他後來和新鳳霞的婚姻?
呂:我覺得他最後找到新鳳霞,是找對了路子。為什麼呢?吳祖光他喜歡北京的生活氣氛,那種調子。我比較海派一點兒,他和丁聰都喜歡京劇,在上海時,他們帶我去聽京劇,有一次我們三個人看麒麟童的戲,看著看著我就睡著了。他就說:對牛彈琴!我就說:「下次別帶我去看了,帶我跳舞去。」這樣,我們時間長了就不行。
李:你們分手後就離開香港了?
呂:我跟他分開是在1950年演完《紅旗歌》之後,他是1949年7、8月份回到國內的,我是1950年初回來的。
我先從香港到長春,後來到北京就分開了。
在香港我們其實就分開了。開始他不願意分,說國內的事情還是回到國內去解決。回國後,我又參加了他導演的電影《紅旗歌》。拍完之後,我就到了北京,進華北人民革命大學政治研究院,上了一年學。後來,他從東北回到了北京。回來之後,他比我先結的婚,1950年。他結婚時我們也是禮尚往來,我送了禮,但我沒有去。
李:離婚後還有來往嗎?
1956年全國第一屆話劇匯演,呂恩與波蘭、捷克、羅馬尼亞代表團團成員、吳雪一起游頤和園。
呂恩五十年代扮演《雷雨》中的繁漪。
周恩來、鄧穎超觀看人藝話劇《駱駝祥子》,與扮演虎妞的呂恩見面。
呂:他還來看過我。我在西苑革大學習的時候。那時我抽煙,他送我一條煙。他問我:「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我說不知道。他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都忘了。我們一起到頤和園去,當時我就提出來,我們的關係已經結束了,以後你不要單獨來看我。他說:「為什麼呀?朋友還是可以的。」我說:「我不要。你現在的婚姻很美滿,我知道。新鳳霞很愛你,愛情是眼睛裡容不進沙子的。我就不要做那粒沙子。我們以後在大眾的場合見面是可以的,就不要單獨見了。我拒絕了他,以後我們就沒有再單獨見過。
除了吳祖光以外,我和他的父母,還有兄弟姐妹都很好,到現在都來往。除了吳祖光,像吳祖康、吳祖強、吳祖昌我們都來往,叫我「呂姐」。他的姐妹在昆明的、福建的,到北京來總是要找我。我們成了好朋友,整個吳家,FAMILY都是我的朋友。很有意思。
李:有一次你說過你們之間有過一個疙瘩。
呂:是這麼回事。1949年我們分手,他從香港回來時,經濟上非常不行。那時導演接戲按整部戲的標準領取費用,演員則是按月拿薪水。一部戲拍得時間長了,導演的錢反倒沒有我們當演員的多。比如說一個戲導演拿一萬元,一個月是這麼多,半年也是這麼多。當時張駿祥和白楊在一起,他就說:「我窮得要死,白楊富得要命。」吳祖光和我是這種情況,雖然我沒有白楊拿得多,但旱澇保收。他已經用光了,要回去。我們把房子抵掉了,有幾千塊吧,我都給他了。還是不夠,我就買了一個萊卡相機送給他,很貴的。
我說:「吳祖光你走了,我送你一個照相機。為什麼要送呢?你是當導演的,回去後拿來拍戲采景用。」除了相機,還有一套輔助設備。他也挺感動的。後來,他和新鳳霞結婚,人家告訴我,要在歐美同學會那裡舉辦婚禮,兩個人沒有多少錢,把我送他的相機賣了用來請客。我心裡不老忍的。心想我是為你工作送你的,結婚幹嗎賣了,多可惜呀!我不痛快,後來我告訴郁風,她批評我心眼太小。她說:「送給他的東西就是他的了,他愛怎麼的就怎麼的?」我想想也是,我送給他了怎麼能限制他呢?所以現在也覺得沒什麼。
李:和他分手後你自己的生活怎麼樣?
呂:我後來結婚的先生不是文藝界的,他是胡蝶的堂弟,叫胡業祥,是國民黨空軍飛行員,打過二戰,打過日本人。後來參加起義,改行了,不用第一技術,讓他用第二技術——英語,到體育總局當英文翻譯。前兩年去世了。我們有一個兒子。
1996年,新舊「二流堂」朋友,在位於北京圖書館由志願軍戰俘張開辦東坡酒家聚會。左排前起:吳祖光、丁聰、楊憲益、黃苗子、郁風、沈峻、潘耀明、李輝;右排前起:范用、華君武、姜德明、華君武夫人、邵燕祥、吳祖光女兒吳霜、張 夫人、應紅、謝文秀、張 。
李:我見過你先生。大概1996年,那次在夏衍家「二流堂」老人們聚會,我也參加了,你和先生一起來的,吳祖光也來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他和田漢在反右中的矛盾你了解嗎?你有沒有因為他的事情遇到麻煩?
呂:分手後我們就沒有什麼關係了。除了老朋友,他的新朋友我後來就淡出了。他在電影界,我在話劇界,隔行如隔山。北影屬於中央部門,人藝屬於北京市,一些活動也不在一起。偶爾有文藝界聯歡活動,會碰到吳祖光和新鳳霞,但都是寒暄。我這個人是淡出的人。他和田漢的矛盾我不知道。反右時我正坐月子,過後才知道吳祖光在文聯禮堂挨鬥了。鳴放時一次活動也沒參加,一次會也沒有參加。我的許多朋友都成了右派,我要是參加了活動,恐怕也跑不掉。人藝的領導來問過我,批判吳祖光你有什麼事情要揭發的?我說,我沒有什麼。
李:許多年過去了,你能再說說你對他的印象嗎?
呂:吳祖光是個天才,才思敏捷。我跟他說,你怎麼不用功,他說用不著用功。他說:「我奶奶是有學問的人,我小時候,她坐在炕上,盤著腿,拿一大堆銅錢,要我背古詩,背一首拿走一個,把這一堆拿完就可以出去玩。」他就是這樣練出來的,童子功好。
這個人有意思。說他神童不假,我看他寫東西不痛苦的,玩著玩著就寫出一個劇本。人家寫東西都得構思呀,他不,腦子確實好用。後來變成一個痴呆真是可惜可憐。
吳祖光還有一個特點,打抱不平,見義勇為,同情弱者。我記得在劇校時,有一個工友,叫老黃,大大的個子,農村來的,我們女孩子們調皮,都叫他「奧塞羅」。學校在江安,我們後來到了「二流堂」。那時重慶經常抓壯丁,他來找吳祖光,說家裡回不去了,回去要抓他的壯丁。吳祖光就把他留在「二流堂」當男佣,替我們挑水,做飯。還有一件事,他們家在江安時,他家裡的一個傭人,是個男孩子,被抓壯丁,他去搶回來,把保長他們痛罵一頓。打抱不平。
李:他的這一特點一直延續到晚年。他和超市打官司的事情你知道嗎?
呂:我知道這件事,花費了他不少精力。他就是這個特點。
李:你保留有和他一起的照片嗎?有結婚照嗎?
呂:我們沒有結婚合影照,可見不重視。真是沒有。我翻出這一張,在水裡的相片。1948年,拍《山河淚》時,熱得要命,拍完我就跳到水裡,他給我拍的。他很喜歡這張,以後放在了他的床頭。真是沒有合影。他那裡有沒有我不知道。
我再給你看一張照片,有很多人。這是拍《蝦球傳》時候拍的,在他離開香港之前,我們到澳門去玩。這是吳祖光,這是我,這是扮演蝦球的葉小珠。這是黎喧,岑范。這是黎鏗,曾是有名的小童星,反右時被打成「吳祖光小家族」的成員,自殺了。
這是我演他的《嫦娥奔月》中的主角,1946年,在上海蘭心劇院,服裝還是小丁設計的。這張是在1944年在峨眉山他替我照的。你看,後面的字還是他寫的:記住這最歡樂的日子。在峨眉山雙飛橋下。
李:他給你的信還保留著嗎?
呂:一封也沒了。他寫給我不少信,當時也給秦怡寫了不少,給我一封,給她一封。我問秦怡,吳祖光的信還有沒有,她說也沒有了。他的信寫得真漂亮,很美,很有感情,看他的信,是一種享受。
李:你的日記還有嗎?
呂:文化大革命時抄光了。那些都是吳祖光鼓勵我寫的,我還養成了寫的習慣。
我想吳祖光把我帶到一個正確的道路。如果我沒有認識他,那不知該走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走另外一條道路。是不是?我想想還是很感激他的。
晚年吳祖光。李輝 攝。
我想了半天,吳祖光對我還是有感情的。新鳳霞去世之後,他已不再能說話了,是唐瑜米壽,高汾的女兒召集的聚會,在「夜上海」。吃飯之後,唐瑜的夫人叫我,說:「吳祖光要和你照張相。」我當時愣了一下。幾十年的老朋友了!他當時不怎麼說話,只吃飯。就這樣他拉著我的手和他照了一張相。
2000年,吳祖光最後一次與老朋友聚會。前排左起:吳霜、呂恩、丁聰、高汾、唐瑜、黃宗江、范用。後排左起:沈峻、郁風、張寶林、唐瑜夫人呂德秀、高集、吳祖光、高寧、夏衍兒子沈丹華的夫人、黃苗子、夏衍女兒沈寧的兒子趙雙、沈丹華、阮若珊、邵燕祥、沈寧、應紅。李輝 攝。
拍這張合影時,只有吳祖光目光一直看著呂恩。
李:那天我在場,是2000年。這可能是吳先生病逝前最後一次參加「二流堂」的聚會。很有歷史意義。你後來又見過他嗎?
呂:在他去世前一年,2002年吧。我和吳老二吳祖康很好的,我常去他家看他。一次,我在他家,正好吳祖光的兒子吳歡來電話,他聽說我在,就說:「要呂阿姨別走了,我請她吃飯。」他就來了,我們一起在旁邊的飯館吃飯。我問他,他爸爸最近怎麼樣,他說有兩個保姆在照顧。
病後的吳祖光。後為邵燕祥、范用。李輝 攝。
吳祖光書贈李輝應紅之一。
吳祖光書贈李輝應紅之二。
他說,過兩天我們要一起聚聚。他說要請我和他爸爸到他的新居王府花園去玩。過了幾天,他來車先接我,然後到東大橋接吳祖光。那時吳祖光已經完全痴呆了,是被背下樓、背上車的。雖然痴呆,他還認得我。他看見我就這樣呆著。他弟弟祖康指著我問他:「你認識他嗎?」他點點頭。他還認識,他不說話了。人已經瘦得不成樣子了,輪廓變形了。我很難過。這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呂恩校改對談內容之一。
呂恩校改對談內容之二。
呂恩校改對談內容之三。
呂恩小傳:
呂恩(1920-2012),本名俞晨,中國著名戲劇表演藝術家。江蘇省常熟人。
1938年考入國立戲劇專科學校,1941年畢業。先後在重慶、上海、香港、北京等地從事話劇、電影演藝事業。建國後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員。一生演出了數十部話劇和一些電影作品。
其中,她創造的蘩漪(話劇《雷雨》)、白口袋(電影《駱駝祥子》)等形象,是其表演藝術的代表作。
吳祖光小傳:
吳祖光(吳召石、吳韶)(1917-2003),當代中國影響最大、最著名、最具傳奇色彩的文化老人之一,江蘇常州人,著名學者、戲劇家、書法家、社會活動家。
主要代表作有話劇《鳳凰城》、《正氣歌》、《風雪夜歸人》、《闖江湖》,評劇《花為媒》,京劇《三打陶三春》和導演的電影《梅蘭芳的舞台藝術》、《程硯秋的舞台藝術》,並有《吳祖光選集》六卷本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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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根者誰?
李輝 葉匡政 綠茶韓浩月潘采夫 武雲溥
醉能同其樂,醒能著以文
※想起《蘇州河》,想起賈宏聲說他是列儂的兒子
※「為知識付費」不過是為了填補信息恐慌
※30歲後,歷史這位先生終於真切地走到了我面前
※馬明博:河灘的石頭,有一塊中意他就知足了
※魔幻廟會,一種驚悚的民間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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