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中學，超級中學的「原罪」

在中國，恐怕沒有任何一所中學能像衡水中學有這麼高的關注度，讓人既愛又恨。在一些人眼裡，已在8個省有18所分校的衡水中學如「救世主」，懸壺濟世，普渡眾生，功德無量。而在另一些人眼裡，它又是個徹頭徹尾的「壞小子」和「野蠻人」，不守規矩，擾亂秩序，罪無可赦。

衡水中學明志樓內部

衡水中學擴展的8個省份，分別是河北、河南、四川、雲南、江西、安徽、湖南和浙江——除浙江外，基本是不發達省份。可見，「愛」衡水中學者，主要是不發達地區的地方政府和家長，而批評衡水中學則多是媒體和學術界，比如浙江省教育廳方紅峰處長挺身而出，對衡水第一中學平湖學校提前招生、搶佔生源和提前入學等行為進行批評，並公開表示不歡迎衡水中學這樣的「野蠻人」進入浙江。而嘉興港區社發局局長張衛根則表示引進衡水中學既可以解決前來投資的企業老闆子女的就學問題；還可以最大限度地保留本地優質生源，對衡水中學有很高的期待。

人們不禁疑惑，省區政府是一家人，為何也會內訌？事實上政府間關係一直是國家治理中的一大難題，尤其是在中央集權體制之下更是如此。在中央集權體制下，上下級政府之間的關係就如大家庭中的父子關係，中央政府是爺爺，省級政府是爸爸，區縣政府是孫子，「宮斗」無處不在。

基礎教育的管理許可權歸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在教育決策時，會優先考慮自身的小家利益。嘉興港區引進衡水中學就是如此。中央和省政府從大家庭的角度出發，轟轟烈烈地要求推進素質教育改革。但地方政府卻依然把應試教育做得扎紮實實。

衡水中學的一個班級在跑操

地方政府之所以不惜以下犯上，置上級政府的指令於不顧來搞應試教育，是因為在「分省定額」的高考招生錄取制度下，高考競爭實際上是省內各區縣之間的零和博弈，就像眾多子女在分父母的家產。各高校在省內投放的招生名額是固定的，一個區縣多佔了，其他區縣的名額就必須減少。所以，地方政府明知搞應試教育，會損害包括自己在內的大家庭的整體和長遠利益，但為了分到更多的財產給老婆孩子，依然堅持應試教育。

對於地方政府而言，搞應試教育不僅能分到更多的財產，而且還有可能取得家族控制權。現行官員晉陞制度屬於錦標制度，各地方政府之間有很強的競爭性。在錦標競賽中獲勝，既可以自己跑得快，也可以讓別人跑得慢。教育是政府考核中的一項重要內容，所以通過超級中學打敗競爭對手也是有效手段之一。

在大家庭內部分財產和爭奪控制權，總有不聽話的孩子會出來冒險。而一旦張家的公子冒險成功，就會有李家、王家的公子也爭相出來效仿。衡水中學便是挑頭的張家公子。

有人作過統計，目前全國至少有75所超級中學。大凡短期內快速崛起的名校，都有非常之舉，超級中學在發家之初大多帶著「原罪」。早期有的分AB校，利用改換學籍的方式來做高升學率；有的利用經紀人爭搶生源，對學生進行壓抑天性的軍事化管理，在精神上進行集體催眠並輔之以高額物質獎勵，有學校對於考入清華和北大學生的獎勵金額甚至高達每生數十萬；至於搶挖名師，再對挖來的名師實行殘酷淘汰和高額獎勵者比比皆是。

衡水中學在大廣高速公路衡水境內設立的廣告標語

當然，這些學校一旦發跡之後，集優生和名師於一身，在教育教學等方面必然也會具有優勢。所以，在優勢相對穩定之後，它們大多會進行洗白和換裝。脫下長袍馬褂，換上西裝革履。一些洗白的超級中學甚至還把自己打扮成中國基礎教育改革的引領者，儼然一副豪門世族的派頭。

超級中學對教育生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衡水中學在家裡欺負自家小兄弟也就算了，還要到別人家裡惹是生非，是可忍，孰不可忍！浙江省教育廳的表態就是擔心「壞小子」挑起的不正常競爭破壞省內的教育生態。校際之間有競爭很正常，但競爭要在政策允許的範圍之內，要通過促進教師成長和進行課程教學改革等來進行，而不是通過資源掠奪，在政策上開後門，玩旁門左道。當前，一些超級中學所到之處幾乎寸草不生，很難有優秀生源留下，這也是為何大家對它們心懷恐懼和深惡痛絕的原因。

超級中學背後的原罪實際上是地方政府的原罪。如果不對地方政府的機會主義行為進行有效的約束，則基礎教育改革很難有希望。所以，賦予省級政府對高中學校辦學行為進行監管的權力很有必要。

當然，也有人對衡水中學頂禮膜拜，認為它是了不起的英雄，是綠林好漢，在劫富濟貧。作為一個不發達地區的中學能有現在的成就很不容易，而且它的存在對於改變落後地區孩子的生存狀況，對於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有積極的作用。

衡水中學的學生在拍攝畢業合影

很多人認為高考是最公平的競爭，對於貧寒子弟而言，依靠分數改變命運幾乎是他們唯一的機會。所以，儘管人們對高考工廠有各種各樣的質疑和詬病，仍然也有人支持它們。在他們眼裡，為了達到改善弱勢群體處境的價值理性，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犧牲工具理性，容許存在一定程度的不正當競爭。當遵守規則無路可走的時候，可以不必再守規則。

當前中國教育改革陷入了價值兩難的境地。追求教育公平在影響和破壞教育改革的整體進程和頂層設計。對於弱勢群體而言，分數是硬通貨，但如果以分數為唯一的選材標準顯然又不科學。所以，高考改革乃至整個教育改革的方向必須在追求科學性和公平性之間做出選擇。如果以追求公平性為主，特別是考慮落後地區和弱勢群體的利益，衡水中學這樣的學校也有一定的存在價值。如果以追求科學性為主，則應該堅決摒棄以衡水中學為代表的超級中學。

對衡水中學的評價關涉價值選擇和教育改革走向。作為從農村走向城市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人，很多人感念以分數為選拔標準的高考，甚至懷念當年如衡水中學一樣煉獄的高中生活。對於生活在底層的人而言，除了不怕吃苦之外幾乎沒有其他方面的優勢。但現在情況的確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全國高考升學率已達76%，一些發達地區的高考升學率已超過90%，高等教育毛入學率近43%。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仍然以高考的公平性為由，拒絕教育改革顯然有失偏頗。中國幅員遼闊，城鄉和地區差異大，進行教育改革，應該循序漸進，在發達地區先行。在發達地區，通過體制機制改革為教育改革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淡化考試篩選，強化人格和素養的教育已迫在眉睫。

作為發達地區的浙江引入衡水中學還是應該謹慎。如果衡水中學已經換裝，不再是「壞小子」，能遵守規則，可以通過提高教育教學水平在競爭中取勝，則無可厚非。反之，則應保持高度警惕，進行嚴格監管。總之，中國基礎教育改革的時機雖然已到，但成功的路也許還很漫長。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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