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義務教育為啥搞不好?
作者 黛襲
可卿託夢鳳姐,提議賈府「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祭祀又可永繼」。這個提議是為賈府做退步打算,至少可以保證敗落後賈府子弟的耕讀相傳,祭祀永繼。但鳳姐聽後並無任何行動。或可理解為,某些時候,我們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但往往因工程浩大或者暫時安全而選擇永遠的安逸下去。直至某天,大廈傾倒,幡然醒悟,後悔晚矣。又是「草灰蛇線」,暗示讀者:賈府敗落之時,祭祀祖宗和子弟耕讀終成泡影,真正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乾淨「。
只是賈府現就有一義學:
原來這賈家之義學,離此也不甚遠,不過一里之遙,原系始祖所立,恐族中子弟有貧窮不能請師者,即入此中肄業。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特共舉年高有德之人為塾掌,專為訓課子弟。
義學產生於北宋,始於名相范仲淹,是一種專為民間孤寒子弟所設立的學校。這類學校,或者因私人出資開辦,或者以祠堂地租而設。賈府義學開辦之初,寧榮二公尚想不到九死一生得來的基業會在某一日轟然倒塌,只希望家族多出有為子弟光耀門楣,所以脂硯齋在「義學」這段後批:「創立者之用心,可謂至矣!」可卿之提議則是趁家族富貴之時,改變義學辦學的地點和出資方式,「將家塾亦設於此」,「 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對這一提議,脂硯齋感嘆:「可惜生不逢時,奈何奈何!」
賈府現有義學和可卿所倡有何區別?主要是出資方式不同。後者所出之資可持續,因為縱使犯了罪,祖塋田產也不沒收,靠這些田產就可供其後代子孫讀書,而讀書是謀求功名的唯一出路;前者所出之資不可持續,只停留在有官爵之人集資的初級階段,這樣,一旦家族出現意外,斷了經濟來源,義學也就風流雲散了。
第九回,「戀風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頑童鬧學堂」,這一回寫的是眾多頑童在義學不好好讀書趁老師不在大鬧學堂的故事。金榮嫉妒秦鍾、香憐兩個相好,當眾口出污言,秦鍾、香憐告到義學「代校長」賈瑞那裡,但因賈瑞性格上「有些不正經」,處理不當,引出了更大的糾紛。是誰製造了這出鬧劇?賈瑞?賈薔?或者秦鍾?金榮?都不是,在我看來,恰恰是此次事件中有事回家的塾掌賈代儒。
因年高有德,又是族中老儒,大約也有幫他度日之意,於是眾人擁他為塾掌。這賈代儒「年高」自然沒說的,有沒有真才實學我們也不追究,可他真的「有德」嗎?
「凡族中有官爵之人,皆供給銀兩,按俸之多寡幫助,為學中之費」。這樣看來,賈代儒的薪俸是有保證的,學中日常的開銷,比如喝的茶了,桌凳了,書本了,應是由他置辦,這裡面的「藏掖」也是有的。如此,賈代儒的生活完全過得去。但他並不滿足,且看:
(秦業)可巧遇見這個寶玉這個機會,又知賈家塾中司塾的乃現今之老儒賈代儒,秦鍾此去,可望學業進益,從此成名,因十分喜悅。只是宦囊羞澀,那邊都是一雙富貴眼睛,少了拿不出來,因是兒子的終身大事所關,說不得東拼西湊,恭恭敬敬封了二十四兩齎見禮,帶了秦鍾到代儒家來拜見。
「勢利」是對賈府所有人等的印象,當然也應包括賈代儒,不然秦業不會東拼西湊這麼大一「紅包」當贄見禮。 二十四兩銀子什麼概念?劉姥姥曾說過,二十幾兩銀子是當時窮苦人家一年花費,賈璉出五兩銀子,就能將尤二姐母女三人加若干家人一個月的生活搞定。如果辦的是私學,以營利為目的,收多少紅包沒關係。但賈府義學是私學嗎?不是,是 「義學」,是賈家宗族內有錢人捐款辦的「希望工程」。若不是見錢眼開,不收白不收的心理作怪,這二十四兩銀子怎會進入他的腰包?「德」從何來?如果收了人家的禮,好好教育人家子弟也可以。再看:
原來薛蟠自來王夫人處住後,便知有一家學,學中廣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動了龍陽之興,因此也假來上學讀書,不過是三日打魚,兩日晒網,白送些束侑禮物與賈代儒,卻不曾有一些兒進益,只圖結交些契弟。
沒看錯,賈代儒收了薛蟠的「束侑禮物」卻未盡老師之責,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不曾訓斥一二,結交契弟更是不聞不問,為什麼?如果一本正經訓誡,苦口婆心教導,以至於嚇走這位財主,再到哪兒去找這等好事?薛蟠手中散漫,金榮她媽說過,不幫不幫,那薛大爺一年還要幫咱們七八十兩銀子呢。那送給賈代儒的這些束侑禮物又該值多少呢?賈代儒非但不盡心管教,且由著薛蟠性子讓他胡來。不管這個,那個也就不好說,由此學堂的學風變得烏煙瘴氣, 「德」在何處?不僅無「德」,還可見其平日為人之貪婪,這是一。再看看他的課堂狀況:
如今寶,秦二人一來,見了他兩個,也不免綣繾羨慕,亦因知系薛蟠相知,故未敢輕舉妄動。香,玉二人心中,也一般的留情與寶,秦。因此四人心中雖有情意,只未發跡。每日一入學中,四處各坐,卻八目勾留,或設言托意,或詠桑寓柳,遙以心照,卻外面自為避人眼目。不意偏又有幾個滑賊看出形景來,都背後擠眉弄眼,或咳嗽揚聲,這也非止一日。
非止一日,持續發酵,擠眉弄眼,咳嗽揚聲。面對這種狀況,賈代儒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如果他及時察之並出面制止頑童們這種上課心不在焉眉目傳情的情形,哪有後來的大鬧學堂之故事?白白辜負了那些家長們殷殷心意,可見其平日管理之無才,這是二。他對別家孩子如此放縱,對自家孩子卻又怎麼樣呢?
賈瑞父母早亡,只有他祖父代儒教養,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不許賈瑞多走一步路,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業。忽見他一夜未歸,只料定他在外非飲即賭,嫖娼宿妓,發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讀文章,定要補出十天的功課來方罷。
賈代儒擔心賈瑞「有誤學業」,說明他苦心教育賈瑞,無非是希望賈瑞考取功名,光宗耀祖。這和賈政的教育方式一脈相承(或許這也是賈政認為他年高有德的原因)。但後期賈政名利心大灰,看到寶玉確實無意於此,對寶玉要求就稍稍放鬆了。賈代儒卻執著要求,主觀臆斷,斷無商量溝通餘地。可是他的要求愈高,賈瑞反而走的愈遠。可以說,賈瑞之死,和熙鳳毒設相思局有關,更與賈代儒嚴苛的教育方式有關。他的孫子死相那麼難看,這對他來說真是莫大諷刺。
學生於他是斂財工具,孫子於他是榮耀工具。可見其平日性格之自私,這是三。
他貪婪、無才、自私,借講學大行自己方便,放縱別家孩子,學不學無所謂,卻對自家孩子管教嚴厲,嚴厲的不近人情,如此品德心性,怎擔當起這「有德」二字?
當然賈府義學敗壞之風也不全在他,賈府子弟本身問題也很大。賈寶玉和秦鍾自視見識高人一等,到學校無非是相約玩一把,順便認識幾個新朋友;薛蟠這種老大不小的社會青年到學校來也只是為了結交契弟;金榮這樣的貧寒子弟到學校來竟是為了省出嚼用好「穿件鮮明衣服」;「香憐」「玉愛」為了錢財可以出賣色相;真正想攻讀的或許只有賈蘭及賈菌,但如此混亂的學風又怎能讓他們靜心讀書呢?賈菌有時也是忍不住要淘氣一把的……他們和那些真正想好好讀書有所進益的貧寒子弟差太遠。古代曾記錄有不少吟詠這類學校這類子弟的小詩,如宋代詩人劉克莊有詩云:「短衣穿結半瓠空,所住茅檐僅蔽風。久誦經書皆默記,橫挑史傳亦能通。青窗燈下研孤學,白首山中聚小童。卻羨安昌師弟子,只談 《論語》至三公。」清代著名詩人袁枚也曾經詩吟道:「漆黑茅廬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 天地玄黃喊一年。」對照詩歌中描繪的學堂簡陋和學生們刻苦攻讀情形,就可以發現賈府子弟對現今之優越條件有多不珍惜。
他們大把揮霍青春,恣性妄為。某種程度上,又和賈代儒達成默契。心照不宣,互不相擾。偌大寧榮二府,竟找不到一個像樣的「大儒」擔當重任,竟無人問問孩子學得怎樣,出了事情由一個無知無識的奴僕處理,其草率程度讓人瞠目結舌。
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歷經百年的現如今的賈府上層有多昏聵,和義學創立者的初衷有多背道而馳,又不能如可卿所言處置。其敗落之勢竟然就是從這個小小私塾顯現。難怪脂硯在此回末評判說:「此篇寫賈氏學中,非親即族,且學乃大眾之規範,人倫之根本。首先悖亂,以至於此極,其賈家之氣數,即此可知。」
本文於2016年3月20日發表在「紅樓夢研究」訂閱號, 該訂閱號二維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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