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露事件中平兒與林之孝家的心理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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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露事件，讀者往往聚焦於平兒，本文作者卻於平兒之外，又注意到林之孝家的。在作者的明燭高照之下，每個人的細微心思都無所遁形，像一部精彩的心理分析劇，讀罷讓人拊掌讚歎。（原標題：事平人難平，玫瑰露後的各樣心思）

作者

脂笏

我最喜歡紅樓夢60回以後的部分。舞台已經搭好，各色人物紛紛出場表演。雖然事情有大有小，但細細品味，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哪怕只是小人物的雞毛蒜皮，一樣寫得條理清楚，經得起玩味。更有趣的是，幾件有名的矛盾糾紛中，竟然都說不出誰是絕對的好人，誰是絕對的壞人。我在這裡儘可能拋開主觀好惡，試以玫瑰露事件為例，簡單說說自己的理解，以表達自己對小說的謀篇布局和洞察人性的深深崇拜，且供諸君下酒。

文章內容主要涉及《第六十回 茉莉粉替去薔薇硝玫瑰露引出茯苓霜》和《第六十一回 投鼠忌器寶玉瞞贓判冤決獄平兒行權》兩回，少量涉及其他回目。

看這一段故事，看官們往往都著眼於五兒、平兒、寶玉、彩雲、芳官等核心人物身上，卻忽視了另一個至關重要卻又不太受人待見的人——林之孝家的。我個人以為，林之孝家的和平兒這二人才是這幾回平分秋色的真主角。其他人物身上筆墨雖多，卻都只是翩翩飛舞的艷麗花瓣。真正吹得花兒上下翻飛的東風卻是看不見，但確確實實存在著，而且影響力巨大的。

平兒在這兩回里本就是十分出彩的。她把一樁棘手的官司處理得八角俱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林之孝家的一直以來似乎只是配角，而且扮演的角色不甚光彩。然而細思之，她不但是玫瑰露一案的直接承辦人，而且整個高潮部分都是由她串起來的。如果不去細究她的行事邏輯，也許就無法真正看明白玫瑰露事件背後的林林總總，千頭萬緒。

讓我們還是按照敘事順序，一步步走來看來吧。

事件的前情頗多，大致可以總結為——以芳官為代表的小戲子們不但和趙姨娘鬧了一場，和大觀園內的其他丫鬟婆子們處得顯然也並不愉快。除了明處爆發出來的藕官和芳官的風波，翠墨讓小蟬給夏婆子通風報信這一事，多少也說明了至少一部分大丫鬟暗地裡的立場。不知該說是小戲子們不知好歹引得天怒人怨，還是她們的到來使得園子里原有的利益集團一致對外，總之到了芳官拿糕打雀兒氣小蟬，以及後來司棋找借口大鬧小廚房的時候，大觀園裡兩派之間已然可說是劍拔弩張，不可調和了。大家都等著找個由頭把對方往死里整。

小廚房裡可說是波譎雲詭，你方唱罷我登場，而同時王夫人缺席的正房裡也不太平。「近日玉釧兒說那邊正房內失落了東西，幾個丫頭對賴，沒主兒。」失落的東西正是和寶玉通過芳官轉送柳五兒的一樣的玫瑰露，為這事「每日鳳姐兒使平兒催逼他（林之孝家的）」。其實結合後文來看，到了這裡，事情已經不單純了。平兒顯然知道偷露的人是誰。然而她一方面自己不主動追究真兇彩雲，另一方面又揣著明白裝糊塗，把壓力順勢往下轉移給林之孝家的。要說這時候當事各方的想法，只怕都是抱著「過兩天就完了」的心態，試圖混過去。試想，連晴雯都知道玫瑰露是彩雲偷了給環哥去的，林之孝家的這麼一個辦事辦老了的，每天在各處巡查走動的，更主要的是和趙姨娘關係應該還不錯的老管家娘子，難道猜不出玫瑰露真正的去向嗎？

但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她敢去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嗎？願意去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嗎？

從公來說，平兒的那套說辭其實也完全適用於林之孝家的的立場。從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小小的彩雲還只是添頭，更重要的是趙姨娘丟盡臉面，環三爺丟盡臉面，三姑娘丟盡臉面，連帶王夫人也丟盡臉面（對奴婢管教不嚴且不論，對嫡庶不能一視同仁，有好東西偏私嫡子，讓庶子還得勾結大丫鬟來偷，說出去也是很不好聽的）。

從私來說，許你平兒賣人情與彩雲，不許我林之孝家的賣人情與趙姨娘？雖說若不是事情鬧大了，被照顧的那一方也許永遠不知道自己被包庇保護了，但即便是出於最基本的姐妹情誼也讓人不可能簡單粗暴地公事公辦。

所以，大家混吧！敲鑼打鼓，「抓賊」「抓賊」地嚷嚷一陣子，等有了更新的，更大的事出來，這件小小的失竊案自然就不了了之了。彩雲不是說了嗎？「連太太在家我們還拿過」。在平兒最初的設想里，之前怎麼了結的，這次自然還是怎麼了結。更何況查不出真兇的責任還有辦事不利的林之孝家的擔著，於是更不必著急了。

至於林之孝家的呢，這樣的黑鍋想必也不是背了一次兩次了。話雖然不能明著說，但她和平兒之間多少應該也有了默契了。反正作為辦事辦老了的管家娘子，鳳姐不可能因為此等小事就和她翻臉。總而言之，只要能混能忍，有什麼不了的事？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一次的玫瑰露失竊案，偏偏沒法靠拖延戰術來息事寧人了——因為「賊」自己送上門來了。林之孝家的在院子里抓住了形跡可疑的柳五兒，本來是萬萬也想不到她能和這件事扯上關係的。若早知道她家真有玫瑰露，林之孝家的只怕一早就遠遠地繞著她走，就算當面撞上了也要裝作沒看見的。

可這天也合該她倒霉，林之孝家的不但撞上了詞鈍意虛的柳五兒，更兼著小蟬和蓮花兒這兩個不省事的小丫頭也在旁邊。真真是無巧不成書，一個因為看不慣柳家的上趕著奉承芳官，不肯輕易放過五兒，要把她往盜竊案上扯；一個偏又在大鬧廚房的時候見著了露瓶子！幾下里湊在一起，嘰嘰喳喳，一來二去，不等柳五兒說話，不等林之孝家的反應，事情已經演變成必須立刻去廚房裡查抄賊贓的局面了。

說到這裡不得不插一句，我必須讚歎一下作者對情節的掌控能力。這個情節之前有許多的鋪墊，包括夏婆子抓藕官燒紙，司棋蓮花兒大鬧廚房，小蟬和芳官吵架等等。群山萬壑在這裡彙集到了一起，機緣巧合地引爆了一場大戲，少了其中任何一樁都沒法造成事態緊迫，林之孝家的騎虎難下的局面。而幾處鋪墊的小劇情又恰到好處地從方方面面反映出了小戲子們和怡紅院與大觀園裡其餘眾人的磕磕碰碰，自然而然地就鋪墊了這些女孩子最後的結局。

書歸正傳。一般人看到這裡，肯定以為林之孝家的此時的心態是輕鬆的，雀躍的，因為被追著催逼了多日的玫瑰露失竊案終於有了線索。可若是不把林家的看做一個單純追尋正義的熱血偵探，而是將她放到那個複雜的人際網路里去，承認她很有可能知道盜竊的真兇卻只是配合著平兒演戲，那她現在的心情應該是頗為複雜的。

是的，現在林之孝家的在小廚房裡查到了贓物，抓到一個賊，但有可能這麼簡單就結案嗎？柳五兒作為一個不被允許進入二門，連在大觀園逗留得晚一點都要被盤查的編外人員，難道真有本事穿越庭院深深，偷到王夫人房內柜子里的露？這樣的結案報告拿到哪裡都很難說得過去，要是交給鳳姐更是有可能腿上的筋都被打折兩根。

所以一旦抓了柳五兒，那必然是要繼續審訊，以追查她如何以及通過誰拿到露的；然後再繼續追查審問被她供出來的人；一步步沿著轉送途徑追查上去，直到最後查到一個能合情合理輕易偷到玫瑰露的人——這個人很有可能是彩雲，也有可能是趙姨娘或者賈環——到那個時候才能算是結案。當然了，一旦走到了這一步，她林之孝家的在府里也別混了。

柳五兒在聽到有人提起玫瑰露的第一時間就分辨說「那原是寶二爺屋裡的芳官給我的。」而林之孝家的對此的反應則看似相當蠻不講理：「不管你『方官』『圓官』!現有贓證，我只呈報了，憑你主子前辯去。」嗯，看起來很像一個典型的反派人物對不對？於是讀者也很自然地就接受了這樣的設定。

然而按理說，玫瑰露是不是真的是寶玉通過芳官送給柳五兒的這件事其實是很容易查清楚的。而現在贓物已經得了，也不差個一天半天的去怡紅院問問清楚。畢竟萬一要是真的錯抓好人，不但鳳姐那裡說不過去，更是要得罪寶二爺的。

可是林之孝家的不敢問啊！她不敢賭萬一露真是贓物的可能性。如果去怡紅院一問，寶玉說不知道這事，那就勢必要把芳官也抓起來，審一審她的露是從何處得來的了——林之孝家的總不可能也和寶玉一起串供吧？要是這樣審下去，和一開始就去審趙姨娘有什麼不一樣？事到如今，林之孝家的只有在最開頭就把皮球踢出去了——「憑你主子前辯去。」——嗯，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不是我任性，是我真不敢聽！直接把柳五兒交給主子審問，到時候牽出哪條大魚來就跟我無關了！

若是不簡單地用好人壞人的標籤來合理化人物的一切行為，而是承認林之孝家的也是有理性思維的正常人類，承認她能在管家娘子的位置上呆上幾十年也不是全憑主角光環的話，那她此時做這樣的反應只能說明一件事——事情的發展超出她的控制了，於是她只能選擇安全第一的策略。得罪寶玉和得罪趙姨娘賈環三姑娘王夫人一干人，孰輕孰重林之孝家的還是分得清的。

可惜算盤打得好，計劃實施起來卻並不順利。李紈因兒子病了不管這事，也不知是真的憂心，還是也如平兒和林之孝家的一樣，找個借口不來蹚渾水。探春則讓把這事直接交王熙鳳辦理，不知是出於謹慎還是也知道真相為了避嫌。繞了個大圈子，林之孝家的還是不得不去面對最難纏的王熙鳳，同時自然免不了賣了和一直以來自己打默契拳的隊友平兒。

（可憐的阿鳳，可能全府上下都指著你做惡人呢！）

事情鬧到了平兒面前，平兒自然也傻眼了——好啊你林之孝家的，哪裡去弄了個爛魚頭來讓我拆！但是事到如今，人也帶來了，平兒肯定也不能說你抓錯人了，少不得繼續裝糊塗公事公辦，把事情回了鳳姐，再把鳳姐的原話傳達出來。平兒是如何儘力勸說鳳姐接受柳五兒就是憑一己之力偷到露的唯一嫌疑人這個比較讓人難以接受的結論，這點我們不得而知。我只能猜測當平兒出來傳達鳳姐的處罰指示的時候，她大概是真心以為當下的情況是林之孝家的和柳五兒商量好了，後者自願來配合頂缸結案的。

但柳五兒一聽要被發配到莊子上，趕緊一通分辯。聽了柳五兒的話，平兒就更糊塗了：既然這柳五兒不是自願來頂缸的，林之孝家的為啥偏要多此一舉，導演一出如此拙劣的捉賊戲碼呢？本來結不了案就結不了吧，總好過這樣漏洞百出牽三扯四的結局吧？平兒又哪裡想得到是何等的機緣巧合逼得林之孝家的不得不硬著頭皮去認真抓賊查贓，又不得不甩鍋給自己呢？

總之面對這樣莫名其妙的案情，平兒也不敢貿然問下去了，只能暫時把柳五兒看押起來。眼看著事情是壓不住的了，她需要時間，也許是很多時間，去理清怪事背後的千頭萬緒，然後才能想辦法一點點運作。

可惜就是這關押的一夜時間，柳五兒又驚又怕又氣又委屈，病情加重，最後大約就是因此死了。可這又能怪誰呢？好像誰都有一點錯，又不能單純歸結於一人或幾人。看到她以天真的想法和柔弱的身軀不知死活地投入到風刀霜劍的利益漩渦之中，最終果不其然地成為了犧牲品，我也只能一聲嘆息了。87版電視劇最後讓柳家母女揚眉吐氣地回到了廚房裡，只怕真實的結局未必有這樣舒心。

插敘已畢，回歸正題。平兒第二天的運作十分成功。這其中的關竅書中原文說得倒是十分清楚，不必贅敘。

而林之孝家的顯然是沒有想到平兒能取得這樣的成功的。她以為，不管露到底是柳五兒偷的還是寶玉給的，平兒如果不想直接去趙姨娘屋裡起了贓來，也只能按照偷的來糊塗結案。而既然平兒勢必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小廚房主管換人也是板上釘釘的事，而這又正好是她可以在職權範圍內做主的——這種事鳳姐肯定是不管的。若說鳳姐連這都管，那柳家的也應該是鳳姐看好的人，那出了事又如何會連話都說不上一句就要被打板子攆出去呢？——於是林之孝家的指派了和自己相好，之前可能送過禮也可能沒送過，但是之後必然會送禮的秦顯家的來接手這一肥缺。

可惜平兒的人脈和她對寶玉的了解又都不是林之孝家的所能預料到的。林之孝家的認定辦不成的事，竟被平兒辦成了。

事情鬧成這樣，平兒和林之孝家的這一對原本一起替鳳姐做事，互相之間配合默契的好隊友現在不得各自表態站隊了。平兒無論是迫於形勢還是出於感情考慮，都勢必要站在寶玉和小戲子們這一邊；而林之孝家的自然也因為利益糾葛和甩鍋需要，與秦顯家的和司棋以及以她們為代表的大觀園舊勢力站在了一起。這兩派的矛盾本就無可調和，只是通過鬧廚房和玫瑰露事件被赤裸裸地端到了檯面上。

最後秦顯家的被發配回原工作崗位，柳家的照舊回來當差之後，平兒對林之孝家的說了一番話：「『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家。要是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不成道理。如今將他母女帶回，照舊去當差，將秦顯家的仍舊追回。再不必提此事，只是每日小心巡察要緊。」我初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很是為林之孝家的委屈。畢竟一開始明知賊人是誰，卻揣著明白裝糊塗，一味催著林之孝家的破案的是平兒。要說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亂折騰起來，只怕平兒比林之孝家的更當得起。當初寫過一篇文章就是在探討此事。

然而又過了兩年，便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了。平兒不想追查玫瑰露事件，不單只是為了保全三姑娘，更是為了保全自己和王熙鳳；而不想這件事情鬧大，就必然要求助於寶玉；想要寶玉配合，就必定不能追究柳家母女，連真的有問題的茯苓霜也必須一起瞞下，提也不必再提了。

其實平兒又何嘗不知道這樣一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和稀泥不是管家之道？她何嘗不知道繼續這樣是非不分地「平」下去只能「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她何嘗不知道為了讓寶玉和三姑娘開心，寒了一個儘力辦差的老管家娘子的心是多麼得不償失的一件事？只是在明爭暗鬥，步步驚心的環境里，首先要考慮的只有自保，只有眼前。若是連眼前都過不去，又如何奢談長遠呢？

後來鳳姐發落有錯的婆子，婆子的女兒去求助林之孝家的，林家的就指點她們去走邢夫人的門路，導致鳳姐被邢夫人弄得下不來台。若是平兒知道林之孝家的在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不知道會作何感想？是怨恨林家的忘恩負義，見風使舵？還是感慨之前我這樣對她，也難怪她如此？

罷了罷了，誰又不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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