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怪談秀:有個俱樂部整好幾百人一起玩筆仙,還能幫警察破案 | 北洋夜行記019
【北洋夜行記】是魔宙的半虛構寫作故事
由老金講述民國「夜行者」的都市傳說
大多基於真實歷史而進行虛構的日記式寫作
從而達到娛樂和長見識的目的
我以前認識個練氣功的,他最擅長治肚子疼。哪個小孩肚子疼了,他就讓那小孩躺下,他運功把掌心搓熱,敷在小孩肚子。
十分鐘後,那小孩就會覺得沒那麼疼了。他就從兜里掏出個膠囊,放在手心發功,讓小孩吃下,就真的好了。
後來,他跟我說,膠囊其實是空的,安慰一下小孩,關鍵是發功。
想起這事兒,我就搜氣功表演的視頻,看到一個厲害的大師做「帶功報告」,不只能發功,還能給台下聽報告的人集體發功。
那些接受大師功力能量的人,大概是下圖的狀態:
有人說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北洋夜行記》里,都是些魔幻現實感的故事,我看上面這種照片時,也有類似的體驗:
荒誕到不敢相信是真的,又真實到覺得太荒誕了。
1921年5月4日,北京東單附近發生一件意外死亡,當時警署並沒怎麼注意,後來事情變得越發不可思議,很快就變成了這種魔幻現實的感覺。
我整理完這個故事,感覺就像吃了氣功大師的膠囊,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空的。
《北洋夜行記》是我太爺爺金木留下的筆記,記錄了1911年到1928年期間他做夜行者時調查的故事。我在金家老宅,將這些故事整理成白話,講給大家聽。
案件名稱:東單迷案
案發時間:1921年5月4日
案發地點:東單牌樓觀音寺
記錄時間:1921年5月底
五月四號早上,我在火神廟遇見一些學生演講,紀念兩年前的運動。
當天的《晨報》也開了專欄,說「五四是奉著新文化運動的使命來的。」(金醉註:專欄作者瞿菊農,是五四運動北京學生聯合會代表)
當時,所有人都在聽學生的演講,沒人注意到,不遠處胡同里傳出幾聲驚叫。
三天後,《晨報》發新聞報道了這件事:
1921年5月7日北京《晨報》,報道了這件事情。事發當時並未引起警署過多注意。
「……東單牌樓觀音寺一百號住戶文某,體質頗健,日前一時大意,食物未加檢點,忽然染受急性傳染病,未及請醫,已經身死。家人正要替他治理喪事,又一齊病倒,當日晚間,竟死去三口,現在他家只剩幼童一人,也病在床上,生死還不敢保。昨日由他親眷,將死去的四口一齊棺殮……」
汪亮正在我家,他說事發當天就跟內一區警署打聽了。
五月四號早上,鄰居聽見文家小孩一直哭,敲門沒人答應,就翻牆進了院。
一進屋就聞見一股惡臭,裡屋躺著四具屍體,滿地都是吐的東西,沒死的小男孩趴在他娘身上,哭得接不上氣兒。
那鄰居一陣慘叫,喊來巡警。巡警帶法醫來,隨便一查,說是得了急病,就封了院子,沒再細查。
我說這得好好查,萬一有其他事兒呢。
汪亮嗨了一聲,「他們家順義親戚收了屍,也沒再問,哪有警察願意自個兒去摻和?」
第二天,卻真有人摻和這事兒了。
北京悟善社在火神廟張貼了告示,說有人暴死是因為邪氣作祟,要開壇做法,扶乩請神,請濟顛活佛和呂洞賓下凡祛邪。
悟善社是個研究「靈魂學」的社團,有點神叨叨的。
1916年,我在上海查過一個連環命案(北洋夜行記015),認識了悟善社南京分社的社長羅社長。
當年他們才剛成立不久,沒想到現在連北京都有了分社。
上個月,我在家裡看見一本不知道誰送的《靈學要志》,裡頭講了些靈魂運作的「科學」和扶乩知識,就是他們辦的。
民國初年,尤其是一戰後,中國政治轉型出現了必然的應激反應,文化和西方制度的摩擦嚴重,加上政府權威下降,各種西方思潮湧入中國,傳統的宗教和迷信也在全國興起,中國進入了「多元混亂」時期。悟善社將儒道佛舊觀念融合,又引進西方靈學概念,大興鬼神救國之說。悟善社曾在《時報》登廣告,要「借經於扶乩,以遞人鬼之郵,以洞幽冥之隔」。
汪亮說得去看看,「火神廟真夠熱鬧,學生剛講完新文化,呂洞賓就在原地下凡了。」
我說不只火神廟熱鬧,聽說議員家裡都供上呂洞賓了,南方更厲害,有個叫同善社的,要搞真命天子登基。
同善社是民國時期民間宗教中的一個臭名昭著的教派,為四川大足縣(今重慶市大足縣)龍水鎮人彭汝尊於1912年創立。宣揚「用儒教禮節,做道教功夫,而證釋教果位」,供奉孔子、老子、釋迦牟尼像,又鼓吹「入教避劫」說,認為只有加入同善社,才能「升入天堂」。1917年,同善社得到北洋政府批准,在內務部立案,公開成立總社。總社以姚絡蒼為負責人,以國務總理段祺瑞和大總統曹錕為「護法」。圖為山西同善社合影。
五月八號,我、小寶、汪亮和戴戴去火神廟看悟善社扶乩做法,本來就想看兩眼熱鬧,沒想到見到了新鮮事兒。
悟善社不知從哪弄來幾個十幾歲的南方乩童,個個穿著紅黃法衣,手持七星寶劍站在台上。領頭的一個舉著把鯊魚劍,劍身上鐵刺一寸多長。台邊還坐著個老年乩童,嘴巴里穿著長長的鋼針。
乩童是一種職業,是原始宗教巫術儀式中,鬼神與人溝通的媒介,類似西方宗教的「靈媒」。乩童上身儀式中,會通過熏香、搖晃、近距離聽鑼鼓等方式讓自己進入精神恍惚狀態,或以自虐的方式刺穿、砍傷自己卻不覺痛苦,以顯示自己的神性。圖片是甘博在1920年代北京街頭拍攝的一個苦行僧,用鋼針刺穿自己卻不流血,以這種極端方式體現自己的虔誠,本質和乩童接近。真正乩童做法的圖片,太過血腥,就不貼了。
會場上鑼鼓敲得震天響,香火熏得厲害,戴戴直喊頭暈。
儀式開始,台上四個人抬著轎子滿場跑,前後左右搖晃。幾個乩童光著膀子一聲不響站在神龕跟前,閉著眼睛念念有詞,大口呼吸香火,敲鑼鼓的在幾人耳朵邊上一頓猛敲。
北京廟會上沒見過這場面,台下擠成一團,拍手喝彩。
大約一刻鐘,領頭的乩童猛打了個激靈,渾身抖成了個篩子,掄起鯊魚劍抽在後背上,登時一條血印子。
他揮舞著鯊魚劍繞場走了半圈,抬胳膊又是一劍,背上的血刷刷往下淌。
其他幾個,也一個個抖起來,搖搖晃晃繞著檯子走,用七星劍砍後背,拿刺頭敲腦門,路過香案隨手抓起一把香,就往胸口摁。
台下一片驚呼,汪亮說這是瘋了嗎。
小寶盯著乩童看了會兒,說:「這幾個小孩走的是道家的禹步,應該練過。」
禹步是道士在禱神儀禮中常用的一種步法動作。傳為夏禹所創,故稱禹步。因其步法依北斗七星排列的位置而行步轉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又稱「步罡踏斗」。西漢揚雄《法言》卷七《重黎》云:「巫步多禹」。
我見戴戴沒說話,問怎麼了。她捂住嘴乾嘔了一口,說太噁心了,別看了。
圍觀的人群卻越來越厚,我們往外擠了半天,才算挪了出去。
這時,那個手持鯊魚劍的乩童開始表演趟火。
台上放了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轎子跨過火盆,圍著場子轉圈,那個乩童原地比划了一陣,脫了鞋,又走起道士的禹步,歪歪斜斜走上了炭火。
火盆里噼里啪啦閃了一陣火光,炭燒得更旺了。
他在裡頭左一腳右一腳地踩,踩完跳出火盆,沒事一樣在場子里兜圈,腳上除了炭黑,也沒什麼傷。
吵鬧里,聽見有人喊我。循著聲音一看,是路道謙,我偶然認識的一個參議院議員。
這人是悟善社北京分社的社員,因為資助的多,在社裡能說上話。
我跟著路道謙來到場子後台說話,見那幾個乩童正坐著喝水,滿頭滿臉都是血,一個穿著法衣的人正拿黃符往他們背後的傷口上貼。
我問路道謙,沒見過這種儀式,怎麼那麼血腥。
他哈哈一笑,指著乩童說:「南方風俗,這樣才請得動真神,社員和百姓都喜歡看。」
說完,他扒在我肩膀上小聲說:「晚上還有場傳統的扶乩做法,在內一區署長家設壇,到場的都是人物。」
我問他扶乩要推算什麼。
「觀音寺死人那事兒聽說了吧?大師能算出來裡頭有沒有什麼事兒。」
路道謙說,社裡法師覺得這些人死的古怪。
我一愣,笑了一聲,「警察信你們這個?」
路道謙臉一板,說別笑,「署長可是真心虔誠,特意安排在他家裡設壇,說要能算出線索,就派人細查。」
我皺起眉,不笑了。
這兩年,議員、警察廳官員、大學教員信悟善社的確實不少,但直接拿來裁斷人命,實在太扯淡。
扶乩(fú jī),是中國民間信仰的一種占卜方法,又稱扶箕、抬箕、扶鸞等——大家平時講的請筆仙就是扶乩的簡化版。扶乩中,有人扮演被神明附身的角色,叫乩身。神明上身後,會寫出一些字跡,由專門的大師解釋含義,其實本質和測字、抽籤一樣,都屬於占卜,中國的扶乩盛行隨著科舉起來的,古文獻中有不少記載考生扶乩問題目的。
我問能不能去看,路道謙一口答應,「早就想介紹你入社了,晚上去見識一下,去的都是好乩友(金醉註:乩友一詞並非我或金木杜撰,而是乩壇夥伴的一種稱呼,清代筆記《益智錄》等書均有記載)。」
悟善社宣揚「書沙驗事,覺世牖民」,他們的理論是:「人腦為鉛字匣,神靈為排字匠,必須向人腦中一一檢出而排之現於沙中。」圖為民國時期扶乩的照片,具體時間不詳。
跟路道謙約了時間,我回前面找他們幾個,見很多人圍在在乩壇前買東西。
我問小寶他們買什麼。小寶指指旁邊一個人,說:「太噁心了,竟然賣那靈符。」
旁邊那人手裡拿著張黃符,符上沾了血,乩童身上的,說能通靈辟邪。
除了靈符,還有賣活烏龜的,五毛錢一隻,給信徒買了放生,悟善社印製的善書,兩毛錢一本,持誦千遍能保全家平安。
善書,又稱勸善書,其名蓋取自《太上感應篇》「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意,是傳教和講道印製的小冊子,多為勸人向善主題,比如大名鼎鼎的《玉曆寶鈔》、《白衣神咒靈驗紀》這種。民國時,各種宗教社團都印製自己的善書,比如《安士全書》、《慾海回狂》、《萬善先資》。其實,現在的微信朋友圈也有流傳這類性質的東西,比如《邪淫的60種直接果報,太可怕了!》,還有人把勸善詩改成流行歌曲唱。圖為民國「樂善社」的善書《警世功過格》。
內一區署長家住在東四牌樓附近的驢市胡同(金醉註:今禮士胡同),我和小寶八點到了地方,路道謙引我倆進屋。
這裡的乩壇果然很講究,供奉著呂洞賓、何仙姑、濟顛、關二爺等一排大仙,還有個我不認識的,路道謙介紹說是明代抗清名將史可法,專供問國事軍事的。
小寶拽我,指了指一排大仙后面,問我是什麼。我走近一瞧,竟然還有幾個洋人塑像:耶穌、拿破崙、托爾斯泰。
我納悶問路道謙,他說我沒見識,時代不同了,西洋神靈也要請的,「但大家還是最喜歡請關公,每逢初一都會請來問事兒。」
乩壇周圍站著七八個人,長衫西裝都有,還有個五十上下的八字鬍,穿了件百衲道袍,坐著閉目養神。
我拱拱手自我介紹,路道謙挨個給我介紹——財政部的司長、交通部的政司司長、編著國史的前清翰林……個個來頭驚人,最大的官是前任國務院內務總長。
那個穿道袍的八字鬍,就是內一區署長,姓劉。我特意又跟他問好,說劉署長你好。他擺擺手,讓我叫他悟空。
我愣了一下,路道謙趕緊解釋,這是道號——有悟真、悟空、悟益、慧本、智玄等等。
神龕前是張大木桌,擺著紅木的沙盤和一個樹枝綁成的十字乩。兩個道童穿著法衣,扶著十字乩,懸在沙盤上。
主位上站著一個身穿著正黃色大袖袍子的道師,梳著髮髻,花白鬍子垂到胸口。
人一到齊,道師開始念咒,嗚嗚呀呀念了一刻鐘,那倆道童一邊搖晃十字乩,上下下左左右右,又拉又扯,若即若離。
咒語一停,道師撲通一聲坐下,渾身微微發抖,倆道童也開始抖,十字乩在沙盤上寫起來。
悟空署長走上去,鞠了一躬,問:「請下來的是誰?」
十字乩一搖晃,在沙盤上劃拉幾道。道師猛一睜眼,又閉眼,擠出幾個字:「姓文的。」
「怎麼死的?可有冤屈?」
十字乩又劃拉幾下,道師說:「有冤,在月;有仇,在坤。」
我往沙盤裡看了一會兒,見那扭扭曲曲的形狀,似乎確實有點像個月亮。
悟空署長再問,十字乩停了,道師和道童過會兒也都恢復正常,通靈結束了。
路道謙問署長,這乩詞啥意思。
悟空署長扯扯八字鬍,說:「意思我懂了,線索很清楚。西南方向(金醉註:八卦中坤指西南),女的。」
小寶噗嗤笑了一聲,我踩了他一腳,說別吭聲。
一群乩友倒了茶喝,聊起了靈魂學和怎麼利用扶乩加強社會教育。我和小寶接不上話,不斷跟著點頭說是。
寒暄了半個鐘頭,又要開一壇扶乩,這回是路道謙主持,說是要請關二爺,按照二爺給的指示,決定在座的乩友下半年要給社裡捐多少錢。
我和小寶趕緊起來,說不耽誤內部活動,路道謙也沒留,說回頭再給我送靈學資料。我這才想起,家裡那本《靈學要志》八成是他給的。
回去的路上,小寶說,那玩意到底怎麼動的,問了真能寫字。
「我說,我也說不上來,但有個朋友可能知道。」
第二天中午,我帶小寶去北大找許贊堃,他是周啟孟(金醉註:即周作人)介紹的朋友,喜歡研究些宗教的東西。
許贊堃,字地山,筆名落花生,一般認為他是小說家,散文家。其實,他是個基督教徒,在宗教和民俗研究上很有建樹,三四十年代曾寫過《道教史》和《《扶箕迷信的研究》等。1921年,他和周作人、沈雁冰、葉聖陶、鄭振鐸等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創辦了《小說月報》。
請許贊堃在前門外南恆順吃了頓涮肉,我給講了他昨天的乩童上身和扶乩斷案。
「南恆順羊肉館」是山東省禹城一位姓韓的回民在乾隆50年創辦,據相傳清朝光緒皇帝曾經在「南恆順」吃過飯,因此大家都叫它「一條龍」,後來店家把皇帝用過的銅鍋當成了鎮店之寶,店裡至今還保存著這個銅鍋。它經營的涮羊肉、綠豆雜麵、芝麻燒餅等都非常有特色。
許贊堃大笑,說悟善社就是一鍋湯,儒道佛亂燉,「扶乩寫字,其實就是心理作怪。再怎麼七扭八拐,也是心裡想啥才會有啥。」
他說,十字乩會移動,是道童集中精力在上頭,兩人拉扯,力量衝突,就會不知覺像手被乩控制。實際上能畫出個什麼,還是潛在里的意念。
「再說,不管畫出個什麼符,道師的解釋最關鍵,越有文化的人越能扯,繞來繞去跟謎一樣,就是個事後心理作用。」
扶乩和」筆仙「、」碟仙「的原理,基本是一樣的,可以從三個方面解釋:1)人體的的無意識運動,尤其在肢體緊張情況下;2)高度專註下的心理暗示,所謂信則有;3)兩個或以上人共同操作,互相之間的暗示。請乩仙筆仙之所以規定要在某種宗教狂熱或神秘氛圍中進行,就是因為它本質上是一種基於強自我暗示作用的心理遊戲。
我點點頭,說確實有道理,「月」、「坤」的解釋就跟測字一樣,說法很多,總能圓起來。
小寶說:「那悟空署長也是念過書的人吧,這麼神叨叨,總不能往西南方向去找個女的抓起來,說人家有罪吧。」
傍晚,汪亮罵罵咧咧來了家裡。
我問他怎麼了。
「操,內一區的警察瘋了,抓了個小女孩,說是扶乩算出來的女巫。」
我回屋給路道謙打了個電話,問怎麼回事。
他連說沒有,是誤傳,「沒說是女巫,也沒定罪,劉署長按照乩仙給的線索,找到個嫌疑人,還會再細查。」
路道謙說,巡警在觀音寺文家附近排查,查到個西南來的女孩,才十四五歲,在火神廟擺攤賣臭乾子的。
警署本來就懷疑過文家人吃了什麼有毒的東西,這下越發覺得扶乩算的准。我問化驗了臭乾子有毒嗎,路道謙說那倒沒有。
掛了電話,我也忍不住罵了幾句。
這種迷信,就是許贊堃說的心理暗示,隨便什麼就往上附會。
汪亮待了一會兒,坐不住,就去內一區警署找人打聽。
過會兒,汪亮從警署打來電話,說這事兒奇了,那小女孩已經交代了,說自己確實害了人。
這女孩叫洪藍,最近一直在火神廟廟會上賣湖南臭乾子,做的好吃,挺出名的。警察查到她,署長親自審問,說乩仙算出了她有問題,她當場就認了。
「具體怎麼說的?」
「還沒說,就說自己是西南來的,會巫術。」
小寶說會不會是嚇壞了,年紀那麼小,又是鬼又是神的,「我看你趁早別幹了,你們這警署還不如從前的衙門。」
我跟汪亮說,先想辦法找找屍檢的記錄,看都記了些什麼。
「查出到底怎麼死的,其他都好辦了。」
第二天一早,汪亮醉醺醺找來,說那法醫不在,跟巡警喝了半宿,弄出了屍檢報告。
報告只有簡單幾行字:
「四具死狀相似,皮膚暗色,表面潰爛,失禁,糞門有血。」
小寶說,這麼看倒像是中毒,但寫得簡單,具體還不確定。
汪亮拿過報告說:「要當時就化驗看看,是病是毒應該能查出來。這會兒文家那親戚可能已經把屍體埋了,」
我說沒其他辦法,不如先去洪藍家看看。
汪亮一拍腦門,說:「我昨晚還打聽個事兒,過幾天內一區警署和悟善社要搞個什麼神判大會,要讓神靈判斷洪藍是不是有罪。」
神判,又叫靈試,是種原始宗教思維下的裁決方式。一種是讓嫌疑人經受考驗,比如趟火、爬刀梯或摸沸水,沒事或敢於承受就不會受傷害;另一種是給嫌疑人施加巫術,若有罪就會受傷害。另外,還有一種常被民間使用的詛咒式神判,比如有人懷疑周庸偷了東西,他就去城隍廟「斬雞頭」發誓,說要偷了東西就出門遭雷劈。圖為《巫與祭司》書中的苗族打雞神判。
小寶說:「太扯淡了,咱更得趕緊查。」
汪亮打聽到,洪藍家在貢院東邊的城牆根,離火神廟不遠。傍晚六點多,我和小寶、汪亮三個坐車去了貢院,拉車的卻不願意往東去了,說太偏。
自從前清廢了科舉,貢院就荒下來,民國改為官用,平時
人
也不多。經過以前考試的房間,汪亮說:「都廢了十幾年了,不考科舉了,扶乩的卻越來越多了。」
我說也不對,以前扶乩問科舉考題,現在的學生問新學考題,聽說不少學生都用筆扶乩。
貢院是古代科舉考試的考場,明清兩代貢院具體位置在東單往東,也就是今天的建國門地鐵站附近,貢院建築民國後期被日軍破壞,現在只剩下貢院街的名字。
洪藍家是個兩間房的小破院,沒有院門,院里有兩棵枯掉的槐樹,葉子掉的乾乾淨淨。
堂屋裡沒什麼擺設,木桌木椅,還有一筐沒做完的針線和半碗剩水。汪亮說,洪藍是在火神廟攤子上被巡警帶走的,家裡估計就沒人來過。
我摸了摸桌椅和牆壁,倒是乾淨的很,地上也沒什麼東西。
裡屋是個卧室,一張小木床,收拾得也乾乾淨淨,床上疊了幾件女孩衣服,都是簡單的粗布衣褲。枕頭上擱著面小鏡子,鏡面破著一道縫。
再去西屋看,進門靠牆是灶台,放著做飯的東西,汪亮掀開鍋蓋,鍋底刷得鋥亮。
奇怪的是,屋子西北角還有張小床,床上沒什麼東西,床對面的牆上,竟然裝著個木門。
木門旁邊,貼著張一尺多寬的泛黃的舊紙,上面畫著些潦草的動物小人,像小孩學畫畫不像。
汪亮走到床前說:「不是說家裡就她一個人嗎?」他上上下下看,叫我和小寶,「看這是什麼?」
他在床底下的牆上看見個洞,洞里放著個巴掌大的小罈子。
汪亮把罈子拿出來,小寶忽然摁住他,說別動,趕緊擱下。
我倆被他嚇一跳,汪亮把罈子擱在地上。小寶讓我們離遠點,他從外頭撿了根樹枝,輕輕扒開罈子口,把樹枝插進罈子。
過了兩分鐘,兩隻鮮艷的甲殼蟲沿著樹枝爬上來。小寶一抖樹枝,蟲子掉下去,他馬上蓋上罈子口。
「這屋裡養蠱了。」
汪亮啊的叫一聲,使勁甩手跺腳。
我問小寶怎麼回事。
「一進這院就覺得奇怪,你們看這屋裡是不是太乾淨了嗎?」
小寶指指牆上那奇怪的畫,說:「這東西看著像什麼宗教符號,想起她是西南來的,我就想是不是傳說中的蠱。」
小寶讓汪亮拿出屍檢報告,又看了一遍,說:「這些癥狀,和《洗冤錄》里說的中蠱毒很像,我記得有醫書里講過,養蠱的人家都非常乾淨。」
這小罈子的蟲子,很可能就是洪藍養的蠱。
汪亮恨不得把衣服都脫了,跳著腳問,就是那種中了就死的巫術?
我說不一定,蠱其實就是蟲,是不是巫術不好說。
《春秋傳》記載:「皿蟲爲蠱。」按照詞源來說,蠱就是蟲子的意思。可能的原始含義是盛放糧食的器皿中生的蟲子,也有古書記載為一種病名。《證治匯補》:「脹滿既久,氣血結聚不能釋散,俗名曰蠱。」更廣人知的意思是蠱毒,傳說中的一種巫術,《諸病源候論·蠱毒候》:「多取蟲蛇之類,以器皿盛貯,任其自相啖食,唯有一物獨在者,即謂之為蠱,便能變惑,隨逐酒食,為人患禍。」更多的傳說則邪化為一種黑巫術,養蠱者用毒蟲混合制蠱,可以有多種害人方法,這點無法考證。
我們三人都看了看那扇牆上的木門,小寶走到門板後面,伸手慢慢拉開。
門裡頭黑洞洞的,小寶也不敢往裡看。我擰開手電筒照進去,一具穿著白衣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門裡。
汪亮尖叫一聲跑了出去,我心裡一驚,關了手電筒,拉小寶後退了幾步。
過了一會兒,門裡沒什麼動靜,我開燈再照,躺著的是個乾瘦的老太婆,身上裹了厚厚一圈白布。
汪亮回了屋,躲我後面問,死的活的?
我搖搖頭,拿手電筒照著,慢慢走近看,那老太婆一動不動,嘴巴眼睛緊閉,確實像已經死了。
我走到門邊,拿手電筒往裡照,見這是個狹小的密室,只放了一張床。壯起膽子往老太婆身上照,從頭到腳都整整齊齊地裹著白布。
突然手臂上一涼,我低頭一看,老太婆的手正搭在我的手腕上。
我大喊一聲甩了一下胳膊,老太婆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張嘴要說話。這是個活人。
我彎下腰聽她講什麼,她卻只張嘴不出聲。小寶過來摸了摸脈搏,說氣息很弱,病的不輕,恐怕快不行了。
我說:「那先送醫院吧。」
汪亮瞪眼,說這太可怕了,是人是鬼?我笑他,你不是不信邪嗎。
我們叫了輛馬車,把老太婆送去了同仁醫院,搶救了半天,總算救過來,等到半夜,醒了過來,張口就找女兒。
這老太婆姓洪,是洪藍的母親,兩人確實從西南來,是雲南四川交界的摩梭人。
十幾年前,洪老太三十歲,生下了洪藍,沒多久家裡的祖母突然死了。很快就有傳聞說洪老太身上不幹凈,有蠱,肯定還會害死人。
蠱的傳聞,在摩梭人部族裡極其可怕。一旦傳言誰家有蠱,族裡的人都不願意接近。哪個姑娘被說有蠱,長得再漂亮也沒人願意和她走婚(金醉註:摩梭人的獨特婚姻形式)。
洪老太帶蠱的說法越傳越凶,她自己也怕了,就找巫師看,也說有蠱,需要放蠱,否則活不長。
「族裡人都怕我害人,我也害怕,就抱了女兒走。」
「那你放蠱害了人嗎?」
她使勁搖頭,說只把蠱放給了小動物和樹木,不敢害人。母女倆一路往北到湖南,呆了四五年,學會了漢話和做臭乾子的手藝。
女兒長大懂了事,也怕母親會死,就每天找些小動物給母親放蠱,有時還按傳說中的方法,把蠱毒放給樹,也能保命。
南方打仗,兩人又往北走,一路到了北京,白天裝作漢人賣臭乾子,晚上偷偷做回摩梭人,放蠱救命,毒死的小動物都悄悄埋掉了。
幾個月前洪老太生了場病,一直下不了床,眼看著越來越厲害,只能洪藍一個人出門做生意。
說完,洪老太又問女兒在哪裡。
我說,洪藍下蠱害死了人,被警察抓了。
洪老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了一句什麼,馬上又改口說漢話:「是我下的蠱。」
洪老太說,上周的一天夜裡,病得厲害,心裡害怕,半夜就給女兒做的臭乾子下了蠱蟲,「我感覺自己快不行了,就想多活些日子,一糊塗就害了人。」
第二天女兒出門後,她又覺得後悔,「她回來我就跟她說了,現在出事了,她肯定是怕警察找我。」
我問她具體哪天下的蠱,她想了半天,說不清日子。
小寶問她為什麼躲在牆裡。
洪老太嘆了口氣,說那是生死門,摩梭人死去的老人都要在生死門裡停放,「女兒兩天沒回來,我怕自己要死,就躺了進去。」
說完,她發了會兒呆,說:「人是知道自己死期的,牆上的經書我都沒換,過不了這個月了。」
生死門邊上貼的怪畫就是她說的經書《達巴經》,是摩梭人的曆書,用來算日子。
達巴教是摩梭人的原始宗教,保持著原始部落宗教的特徵,認為萬物有靈,信鬼神、占卜、巫術和神判。達巴教因巫師達巴而得名,它沒有系統的教義和經書,也無宗教組織和寺廟,只有幾十部(回)口誦經,另有一種占卜經(俗稱算日子書),是用32個不同形體的原始圖畫文字書寫的。
第二天中午,汪亮託人打聽到了關洪藍的監獄,我裝作記者見到了她。
洪藍確實只有十五歲,看起來像十八九的姑娘,梳著長辮子,問她話就睜大眼睛,有點慌,但漢話比洪老太說得流利很多。
按照洪藍的交代,洪老太養的蠱確實被下進了臭乾子里,但是自己背著母親偷偷乾的。
「我怕母親活不了,就幫她給人放了蠱。我知道自己害人了。」
我問她具體怎麼下蠱。
她說,洪老太養的蠱蟲,隔段時間就會做成乾粉蠱毒備用,她在幾個臭乾子里放了毒粉。
「具體是哪天?」
洪藍想了一會兒,說:「五月四號,我記得那天很多學生,生意好。」
五月四號早上,巡警已經發現了文家四口的屍體——死人當然吃不到臭乾子,一件案子變成了兩件。
我沒再多問,給了看守一個大洋,讓他好好待小姑娘。
回到西四,小寶和汪亮已經從洪藍家找到了毒蟲做的乾粉末。按照洪老太說的地點,還在院子樹底下挖出了幾十具動物的屍體,多是鴿子、麻雀,還有四五隻野狗。
小寶捉了一隻罈子里的蠱蟲,是大斑蝥。
「這東西醫書有記載,可以入葯,但也有劇毒,能吃死人。」
汪亮不確定,把粉末和活蟲帶到了道濟醫院化驗室,研究了倆小時。
他說,按照西醫方法分析,斑蝥有毒,是因為身體關節分泌一種毒素,一隻毒素旺的活蟲子吃了可能會死,但要只是吃了點蟲子做的乾粉,應該死不了。
斑蝥,一種鞘翅目的昆蟲,在中國南北方都有,有毒性。《本草綱目》記載:斑蝥能入葯,治疝瘕、解疔毒、制犬毒、沙虱毒、蠱毒、輕粉毒。現代醫學分析,斑蝥關節能分泌一種氣味辛辣的黃色液體斑蟊素,一隻斑蟊體內含有最多5%的斑蟊素。按照一隻斑蝥0.5克計算,一隻斑蝥最多含有25毫克毒素,服用斑蟊後,會出發熱、排尿疼痛,甚至血尿等癥狀,若超過30毫克,確實可能有生命危險。蠱毒可能有這種製法,但斑蝥搭配其他草藥,其實也能解除蠱毒,是葯是毒,就看如何根據藥物相剋的原理搭配。
傍晚,我們又去了火神廟,在洪藍平時擺攤的地方打聽了一圈,沒聽說有人吃臭乾子出了問題,沒有吃死人的事兒。
只有一個賣舊書的說,自己四號中午貪嘴,吃了半斤臭乾子,晚上鬧肚子,上吐下瀉,大夫開了幾劑寒涼祛火的草藥,喝一天就好了。
第二天一早,約了汪亮去警署,要趕在悟善社神判大會之前,把洪藍弄出來。
他卻遲到了一個鐘頭,慌裡慌張跑來,說:「完蛋了金木,又他媽死人了。」
文家剩下那小孩,連同那個幫殮葬屍體的親戚,昨天都死了。
汪亮一臉慘白,「最嚇人的是,上回在文家驗屍的那個法醫也死了。三個人的癥狀跟文家四口一樣。」
小寶問屍體在哪,馬上去看看。
我拉住小寶,說先別忙,然後對汪亮說,趕緊攔住巡警,千萬別亂碰屍體。
我想起一件可怕的事兒:十年前的東北大瘟疫。
民國前一年(1911年),我剛回國做記者,去哈爾濱調查,遇上」肺鼠疫「爆發,半年裡死了六萬多人。
去年年底,哈爾濱再次爆發鼠疫,雖然疫情控制的好,但也死了不少人。
汪亮和小寶都嚇呆了,說不會那麼可怕吧,要是鼠疫咱們可能也會死。
「我也不知道,但心裡不踏實。」
1910年11月9日,鼠疫由中東鐵路經滿洲里傳入哈爾濱,隨後一場大瘟疫席捲整個東北,持續了6個多月,席捲半個中國,造成了6萬多人死亡。在那次鼠疫爆發後,中國才真正有了現代防疫和專門的傳染病防治醫務人員。1920年10月22日,海拉爾鐵路橋俄國守橋士兵塔雷金的太太與一個9歲的兒子同時發病被送進醫院。第二天母子二人不治身亡,東三省第二次第二次爆發鼠疫,一直持續到1921年年中。
汪亮通知了警察廳衛生處,從道濟醫院找了兩名內科醫生,帶上幾件防護服、「伍氏口罩」和防護眼鏡,要去給那個法醫做屍檢。
我說:「別檢驗了,先帶醫院隔離再檢,千萬不要碰屍體。」
1910年哈爾濱鼠疫爆發中,東三省防鼠疫全權總醫官伍連德發明了棉紗製作的防傳染口罩,這種口罩,讓病源人群和健康人得到了有效隔離,遏制的肺鼠疫進一步擴散。這種加厚的口罩,被後人稱為「伍氏口罩」。
我和小寶去了中央防疫處,說明情況。防疫處的人不信,我說:「這事兒很嚴重,要是明天上了新聞,你們就有責任。」
聽我這麼說,那人才給處長打了個電話。處長倒是警惕,問過情況,馬上安排了七個防疫醫生,跟我們去了順義。
到了順義,防疫醫生用厚紗布包緊小孩和文家親戚的屍體,纏緊了繩子,又給各個角落消毒,給巡警發了防護服,讓他們封鎖了房子。
我和小寶找了一個大木箱,裝了屍體,找馬車送到了同仁醫院。
下午,檢疫結果出來,確認死因是腺鼠疫。
我問醫生具體怎麼回事,醫生沒解釋,把我和小寶
送
進了隔離間,脫光衣服從裡到外徹底消了一遍毒。小寶說,我看那檢疫結果,估計是「疙瘩瘟」。
折騰到傍晚,汪亮那邊也把屍體送到了醫院處理,已經下葬的文家四口,都挖出來火葬了。防疫處配置了血清、疫苗,給所有疑似接觸者打了疫苗。
回西四前,防疫處的醫生給我、小寶和汪亮一人打了一針。
1919年3月,北洋政府成立了中央防疫處,地址設在北京天壇神樂署舊址內,是第一個國家級防疫機構。對傳染病進行研究,講習和治療,製造針對各種疫病的血清、疫苗和防疫用品。二戰時期,中央防疫處生產出了中國第一支青黴素,還有大批質量達到國際標準的疫苗和血清,供給盟軍和印度部隊使用。圖為40年代《自然》雜誌介紹中央防疫處刊登的照片。
醫生走後,我們三人呆坐了半個鐘頭。汪亮心裡不平靜,又打了很多電話,打聽鼠疫的事兒。他從交通廳的朋友那裡打聽到,各大車站已經開始查東北來的人了。
小寶說:「鼠疫的事兒咱們已經幫不上了,明天悟善社神判,洪藍怎麼辦?」
我沒答話,打了個電話給路道謙,問他神判要怎麼弄。磨了半天,答應他我會陪他去放生,路道謙才說了神判的方法。
」上次乩童趟火記得吧,明天神判也差不多,像乩童一樣趟了火沒事,就無罪。「
掛了電話,我又打給了許贊堃,問他有什麼辦法。
他給我講了個故事——
民國五年,他在漳州教書時,有個瘋子爬上了學校的八卦樓,大罵學生老師都是他兒子。校工要上去捉他,他縱身從樓上跳下來,樓高五六米,他一點沒事,爬起來唱著歌就走了。
「那瘋子心裡只想著跳下去,一點沒想過跳下去會死會傷。巫術,有時候不過是加強這種信念。這事要是躲不過,就大膽試試。」
我猶豫了一下,他又說,當然,我會教你個辦法。
聽許贊堃講完,我給了汪亮十個大洋,讓他去監獄想辦法跟看守喝點,今晚得去監獄見洪藍。
汪亮走後,我和小寶去了同仁醫院,按照許贊堃的建議,能幫洪藍的只有她母親。
小寶不明白,「那蠱毒沒毒死人,文家四口也和下蠱沒關係,為什麼非要趟火?」
我說,我相信洪藍沒殺人,但更重要的是得讓人人都相信她是無辜的。
「警署和悟善社是一家人,既然來不及阻止神判,就試試讓神判證明洪藍無罪。」
洪老太一聽說臭乾子里的蠱毒沒害死人,馬上閉上眼拜了一拜。
我告訴她,洪藍要回來,需要通過悟善社的神判。
趟火的神判儀式,摩梭人的達巴教里也有,大小過錯和糾紛,都會讓神明來判定,族裡人也相信這個。
洪老太說,她小時候曾經練過趟火,族裡的年輕人平時經常練習趟火,還有人爬刀梯,惹
上
了什麼事,才不會受傷。但是洪藍從小離開雲南,從來沒見過神判,可能會被嚇壞。
許贊堃教我的方法,是讓洪老太跟女兒聊聊,或許能有點作用。
另外,準備一包濕潤的鹽巴,讓洪藍在神判前塗在腿腳上。這是那些乩童趟火表演常用的辦法,能快速降溫。
我們和醫院打了招呼,帶洪老太去了監獄。汪亮已經和看守招呼完,我們到地方就進了牢房。
我拿著提前準備的一大包鹽巴,領洪老太去見洪藍,她問我,能不能一個人見女兒。
我猶豫了一會兒,把鹽巴遞給她。
我和小寶、汪亮在監獄外等著,小寶說:「總覺得有點懸,她們聊這麼一會兒,洪藍就敢趟火了?我都不敢。」
我抽了會兒煙,說:「我聽許贊堃說原始宗教,覺得他們很不同,巫術對你不起作用,但對他們不一定。」
第二天一早,神判大會就在火神廟開了壇,圍觀的人比上回看乩童的還多。台上香火繚繞,鑼鼓震天,也蓋不住人群嚷嚷,好像誰都認識這個賣臭乾子的女孩。
主持神判的是路道謙和內一區那個悟空署長。倆人說了一通勸善愛國的話,宣布神判規則:不敢趟火,或者受傷起泡,就是有罪。
說完,就讓道童點起了火堆,燒了一刻鐘,火苗竄起半米多高。
一會兒,洪藍光著腳走上來,站在火堆後頭,身影在火光里搖晃變形。
底下人都沒了聲,我、小寶、汪亮和戴戴都擠在人群里,也瞪眼看著。
路道謙朝洪藍擺擺手,指指火堆。洪藍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火堆,站著沒動。
過幾分鐘,她往前挪了幾步,台下一片驚呼,她停下腳,台下也跟著安靜。
戴戴推我,說真沒事嗎?
我沒吭聲,點起煙抽。洪藍依舊沒動,好像還後退了幾步。
路道謙站起來,重複了一遍神判規則,又坐回去。
洪藍張了張嘴巴,自己嘀咕了幾聲,往前跑起來,一腳踩進火堆,瞬間火星四濺,劈啪作響,火苗往上竄了幾下。
戴戴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掐出個血印子。
人群尖叫還沒落,洪藍已經走出了火堆,站在台前,閉著眼睛彎腰喘氣,額頭上冒出一顆顆汗珠。兩隻小腳丫子上蹭出幾道炭黑,褲子上了還掛著幾顆明滅忽閃的火星。
路道謙和署長騰地站起來,一時沒說出話。
汪亮哈哈大笑,說這下得「當庭釋放」。
路道謙跟那署長嘀咕幾句,大步走過去,瞅著洪藍:「天道在神靈,善惡有分明。」
他往左右各走幾步,接著說:「洪藍姑娘經過了神的考驗,是無罪的。為什麼?因為她的靈魂是善的。」
台下一陣歡呼。
路道謙揮揮手,繼續說:「下個月初一,悟善社將再次開壇做法,請靈學大師講道,說說如何像洪藍姑娘一樣保持一顆善心。」
台下又是歡呼。
汪亮說,我操,怎麼回事?我笑了一聲,說:「要是洪藍今天沒過這關,還是一樣歡呼。」
我擠到台前,去叫洪藍,告訴她母親在醫院等著。
路道謙看見了我,朝我一笑,說,我等你陪我放生。
把洪藍帶到醫院見了母親,我沒再問她們下蠱的事,小寶和汪亮也沒再提這事。
我問洪老太,那天在監獄裡和洪藍說了些什麼。洪老太說,其實沒說幾句話,抱著她念了會兒經。
洪藍小時候不開心了或生病難受,她都會抱著她念經,念了就會好。
「我們信這個。我跟她說,神判和生病一樣,是神靈的考驗,能趟過了火,唉咪(金醉註:摩梭語母親的發音)就能活下去。」
兩天後,洪老太半夜安靜地去世了,醫生也沒查出什麼毛病,說是自然死亡。
後來,給戴戴仔細講了這幾天的事兒,她問我,到底信不信蠱。
我說:「蠱是有的,但卻很不一樣,叫我說,洪老太和悟善社都會下蠱,你說哪個更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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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爺爺的時代,更多人會談論巫術和蠱這些事情。
現在,則更多出現在電影電視劇里,演繹的過分邪乎,反而讓人沒了興趣。
從社會科學上解釋,英國人類學家弗雷澤在《金枝》里提出了「交感巫術」的概念。
所謂交感,一是指模仿,二是說接觸。比如說最常見的詛咒和下蠱傳說,是拿人的頭髮、指甲,甚至可以對腳印做詛咒;再比如,扎小人,是最常見的模仿巫術。
仔細一琢磨,這種原始宗教的思維現在仍隨處可見——我們經常陷入這樣簡單粗暴的思維:如果,就會。
本來毫不相關的事情,說出來常常就成了詛咒,比如牆上寫著:誰在這裡拉屎死全家。
這種詛咒,本質就是神判,以事後應驗的心理暗示來恐嚇人。
再比如,黑幫常用這招來評判小弟。《古惑仔》里陳浩南被誣陷殺了老大,要想自證清白,就得跪在關二爺面前,往肚皮上摁一把燃燒的香。
電影《古惑仔之人在江湖》中,陳浩南被指殺了大哥,接受社團的神判。
洪藍和洪老太相信萬物有靈,相信蠱,為活命去放蠱,就是這種單純的原始邏輯,本質上是無知。
悟善社則是蠱惑人心,扶乩和神判都在利用無知和恐慌來滿
足私利。
很多名為信仰的東西,要麼為聚眾斂財,要麼為擴大權勢。
巫術和儀式本質上是種心理暗示,常有心理凈化和療愈作用,本身並無問題。
就像一把刀,能救人也能殺人,不是刀有問題,是握刀人有問題。
周庸聽完這個故事,拿出手機在淘寶搜了下:「艹,果然現在還有這玩意兒,還挺便宜。」
周庸在網上搜到的,明碼標價賣「蠱」,各種價位都有,還提供現場下蠱的做法視頻。
我說,這種事兒有意思,你們可以查查。
周庸一拍大腿:「太好了,我先買幾個情蠱給徐哥試試,深入調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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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從未如此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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