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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篷終歸至何方

烏篷終歸至何方



孫桐在我的宿舍樓下將蠟燭擺成心形,並坐在中心吉他彈唱《loving you》的時候,我正窩在宿舍床上,咽下六寸芝士蛋糕的第一口。


是理石紋重芝士,香醇而綿膩,像是在吞掉一塊動物油脂。


室友邊剪指甲邊跟我八卦,哎櫻桃,樓下表白的那個,是你青梅竹馬吧?是跟誰表白呢?你不去看看?

是,不知道,不去。我又灌了口可樂,吞的太快又反了上來,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嗝。


唱的真不錯。室友評價道,忽然樓下一陣震天響的起鬨,是女主角終於嬌羞露面。


而我波瀾不驚地咽著芝士蛋糕,假裝手沒有一抖。


室友八婆地向下張揚,感慨道,你竹馬眼光不錯。她可真瘦,真好看。言罷轉頭,卻嚇了一跳:


櫻桃!這才幾分鐘,你就吃掉了大半個六寸重芝士?你是豬嗎?你的胃是異次元空間嗎?!


我這才驚覺,環顧四周,一個空了的肯德基全家桶,一個被戳的稀爛、只剩小半的芝士蛋糕,1L裝的可樂也不知不覺中見了底。


身體倍棒,吃嘛嘛香。我隨口扯淡,摸了摸撐成球的肚子,自暴自棄爬起來穿鞋子。


我看你是心寬體胖,看那肚子,懷胎六月了似的。室友叨叨沒完沒了,哎都九點了,你幹嘛去?


看熱鬧。


可事實上,我溜了後門,捧著肚子跟捧著炸藥包似的,一路跑去了附近藥房。

「瀉藥?真不湊巧,最後一盒剛賣光了。」


收銀小哥聲音還挺好聽,可我不想抬頭看,便哦了一聲,低頭打算去下一家。


「哎等一下!」小哥叫住我,我回頭,見他搖了搖手機,笑咪咪的,「近期會補貨,不過不知道是哪一天。加個微信吧,等葯送到了我告訴你?」


據說聲音好聽的男生都丑,可我迄今為止已經遇到了兩個異類,一個是現在正在我宿舍樓下用俗氣方法向女神求愛的竹馬孫桐,另一個,大概就是這個別著「路南」名簽的熱心小哥了。


如果這是搭訕,我憐憫他的審美。


作為一個臉面浮腫,目光獃滯,頭髮稀疏的女胖子,拒絕他是我最後的溫柔:「不了,謝謝。」


他竟有些失望:「好吧,其實……我只是想交個朋友。」居然還害羞了,「今天第一天做兼職,你是第一個客人,總覺得沒有滿足你,開端就會很遺憾。」


好了,我敗給你了。


出門的時候涼風習習,飄來他的喊聲:「好友申請發過去了,記得給我通過啊!有貨了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語氣之滿足,像個快樂的小傻子。

後來我才知道,路南實際上既不是小傻子,也不快樂。


回寢室時,樓下的喧囂人潮已盡數散去,只余蠟燭們的死屍橫陳,無人收理。世人偏愛以燭光,音樂襯托愛情,大概是因為此兩者皆以自身消逝成全藝術,誠如木心先生所言,本質上與死亡最接近。


我愛你至死方休。


可現在人走茶涼,無人理會它們曾安靜而偉大地死去。我蹲下身子,將殘燭一一兜在衣服里,像帶它們來時一樣,帶它們回去。


孫桐發來微信:櫻桃,你買來的蠟燭還帶香味哪!助攻合格,改天哥帶你吃腰子!


食物們在胃中遊歷一圈,化成酸苦穢物一涌而上,我一把丟開手機,奔至衛生間狂吐。


最後吐到賁門絞痛,我才勉強支起身子,接著冰水抹了一把臉,自虐地直視鏡中那個虛弱浮腫的胖子。


也是,一個神經性貪食症的胖子,有什麼資格心痛憔悴?


你只需要安靜買蠟燭就好了。


回去後,手機還在閃,是孫桐那廝用女神的美照刷我屏,夾雜幾句自認為語重心長的勸戒:櫻桃,減減肥,也能這麼美,然後找哥這麼帥的男朋友。

我真想回他,你丫我節食減肥都反彈成暴食症了你知道嗎!別再向我傷口上撒孜然面兒了成嗎!可手上打出的卻是,姐姐志不在此,不稀罕。


有名言說,傲嬌是病,得虐。可哪裡有真的傲嬌呢?不過是死撐著點渾不在意當褲衩兒,遮一遮最後剩下的丁點兒自尊。


手機又嗡響,我煩躁地抓過來,卻是路南:櫻桃小姐,你好啊。葯大約一周後會到,你方便來取嗎?


其實我本打算無視他的好友申請,可是看到他頭像的一刻卻頓住了:是一頂禮帽,旁邊斜放一隻煙斗,是我最尊敬的藝術家木心先生的標誌。


不知他是有意亦或無心,可這的確讓我選擇跟他聊下去。


……然後我覺得這是我做過的最錯誤的決定。真的,他適合去當FBI,比賣葯有前途多了。


因為在不知不覺中,我們從取葯聊到木心,又從鯨頭鸛聊到古印度華麗到地老天荒的肢體語言,最後意猶未盡地結束時,我才猛然發現,整個過程中自己已經快交代出我七大姑八大姨的桃紅往事了。


而除了知道他是隔壁醫學院大四在讀生與名字以外,我對路南,仍舊一無所知。


正當我懊惱之際,又有消息進來,看清內容後我一顆剛剛還苟延殘喘的心瞬間不受控制地活蹦亂跳起來。


是孫桐:

對了櫻桃,這周五有時間吧?晚上九點半,三號樓樓頂,請你聽演唱會。


而今早QQ寵物提醒我:主人,本周五是您生日哦。


死灰復燃,枯木逢春,不過如此。


抱著不切實際的胡思亂想,我終於熬到周五。九點半的約,我從六點就坐立不安,借了裙子,還請室友給化了個妝。臨出發,才看到路南七點發給我的微信,問我葯到了,是否方便來取。


他居然真記著。有些感動又有些歉意,我說不用了,晚上有事。


他秒回:櫻桃小姐,這麼晚了還有約嗎?


我好心情地回復:嗯,去三號樓樓頂聽演唱會。


雖然早已有了隱約的猜想,可我從沒敢奢望過會成真——竟真的是這樣一場演唱會。


孫桐這廝對我向來狼心狗肺,一腔鐵血柔情都傾注到了女神身上,所以當他將我帶到教學樓頂,席地而坐為我一首接著一首彈唱他原創歌曲時,我簡直受寵若驚。


「你今天是不是喝哇哈哈了?」我問他,「醉奶了?」

「別貧,好好聽。」他彈我腦瓜崩兒。


他就是這麼煩人,從小到大不是捏我臉,就是愛彈我腦瓜崩兒,對我吆五喝六,使喚我做飯倒茶。若我炸毛,就隨口謅幾句小曲兒討巧,是走了板的南腔北調。


可他從未如此正兒八經地,認真為我唱一首接一首的歌。


晚風迷了眼,這是我十八歲成人禮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曲終末,孫桐放下吉他,向我一步步走來。


「怎麼還感動哭了?」月光下,他笑著伸手在我眼角一蹭,「認識十年多,第一次見你哭。我譜得這麼好?」


他不知道,就算他譜出來的是雲南山歌,我也覺得像《喀秋莎》。


「嗯。」我乖乖答道。


「那太好了。」他鬆了口氣,眼睛亮了起來,「你這麼漢子都能聽得感動哭,她肯定會淚流成河,永生難忘。」


「下周五你有時間吧?我覺得最後一首開篇加個阿卡貝拉會更有感覺,等我找兩個朋友,排練一周你再幫我聽聽,」他兀自打算道,「我女朋友下周日過生日,時間有點緊。」又笑著拍了拍我的頭,「不過有你這麼個吉祥物,沒問題吧?」

我的金豆豆們在嘲諷我:嘿,想什麼哪!從小學到大學,他從來都記不起你的生日,不是么?


就像他從來都只肯哼調逗你,卻不會認真寫一首原創唱給你聽。


我擦了擦眼睛,認真對他說:「孫桐,我覺得自己是個白痴。」


「哈哈,」他大笑,「你本來就是小白痴啊。」


「所以我不會去的。白痴聽不懂阿卡貝拉,聽不懂民謠,也聽不懂旋死跟Blues。」更聽不懂你。


傷心嗎?


我不知道。


我只是忽然很餓,極度餓,餓到想吃掉自己的心。


世上有類食物叫做安慰食物,比如乳酪通心粉,香草磅蛋糕,無一不是高油高糖高熱量,是暴食女生們的海洛因。


四個月前,在剛得知孫桐騙了我,他實際上不喜歡肉肉的女生,而喜歡纖瘦的女孩時,我曾跟它們說過永別,可暴食兩個月中,它們是我戒不掉的癮。

「櫻桃,生日快樂。」


在跟孫桐不歡而散後,我取了預定的六寸慕斯,又瘋狂地掃蕩了甜品店,再度上了頂樓。窩在角落裡,看著蛋糕上的誘人的櫻桃,我這樣對自己說。


然後吞掉了第一口奶油。


閘門就此大開,饕餮嘶吼出籠。


就在我暴食到天昏地暗的檔口,樓頂暗門忽然被「吱呀——」地推開,有一個高瘦的身影,慢慢自暗處顯現。


我嚇得腎上腺素分泌激增,捂著嘴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唯恐被他人發現了自己的病態吃相。


可事實證明這是杞人憂天。上來的那人壓根沒看周圍,步伐緩慢而堅定,徑直走到樓頂邊緣,低頭向下望。


此時已近午夜,樓下沒有車水馬龍的夜景,只有昏暗路燈和灰硬的水泥地。看著那人飄渺的背影,我猛然驚覺,甚至顧不得隱藏自己,大吼道:「腳下留人!」


那人身形一顫,緩緩回頭,月光下那面貌我竟熟識——是路南。


他似乎思維遲緩,注視了我許久才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他在我身前蹲下,看了看周圍食物的狼藉,又看了看我驚慌的臉,恍然大悟,於是伸出手指輕輕抹下了我嘴角的奶油,扯出了個僵硬而勉強的笑。


「別怕,你不是怪物,你只是病了。」他輕聲說,「就像你看,我不是懦弱到想輕生,我只是抑鬱症,我只是病了。」


他一定是對我施了什麼魔法。因為我在那一瞬間完蛋了,喉嚨在被意識控制之前掙脫出一聲野獸般的哀鳴,眼淚驟然滂沱而下,我軟倒在他的懷裡,將鼻涕蹭了他一肩膀。


沒在心疾中掙扎過的人,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地獄。


無形的絕望如影隨形,大腦變得遲鈍,理智變得微薄,每一秒都在與本能做抗爭。而身邊親友無法理解,他們只會失望認為是你不夠堅強。


我終於知道了路南為何在第一眼見我後,就一直在努力靠近,甚至迎合我。他因奶奶去世而罹患抑鬱並厭食有一年,在我身上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太冷了。」天台上,他望著黑夜呢喃,「我也太累了。發病的時候,我要用盡所有氣力才能勉強抑制住某些衝動,每天逼著自己裝出陽光友好的樣子。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去藥店上夜班嗎?因為最近,我快失控了。」


我的眼淚流個不停,卻不知自己為何哭。絕望與痛苦源源不斷湧出來,徒留一個巨大的空洞,呼嘯穿風。


「你為什麼不去看醫生?」我問他。


「你為何不去?」他反問我。


然後我們就都沉默了。不是沒有過求助,只是藥物營造出的虛假的快樂更讓人恐懼。世界以痛吻我,至少這痛是真實的。


天亮破曉時,我們平靜地互相道別。離開前,路南又叫住了我。


他掏出兩盒葯,遞給了我其中一盒:「帶著這個吧。」又晃了晃另外一盒,是我本要取的瀉藥,「這個就給我了,無論如何,你都不可以再用了。」


突如其來有些霸道。我看向手中的葯,是健胃消食片。


「路南,」猶豫了一下,我還是下定決心說,「我想離開他們一段時間。」


「好的。」他點頭,「需要人陪嗎?」


「不了。」


說到底,我和路南,也只是萍水相逢。


我到底沒有去應孫桐的約。


孫桐女神生日那天,正巧最後一科期末考試結束,我揮避他人,獨自坐上了南下的火車。


七月的烏鎮,梅雨紛紛,這座生出了木心先生的城古樸而溫柔。我幾經周折,終於找到了之前定下的,即將做一個月義工的青旅。


是剛決定減肥時,想用夢寐以求的烏鎮之旅來鞭策自己,便隨意報名做義工。後來才知競爭巨大,本以為希望微渺,誰知最後走了狗屎運。


後來我問老闆:「那麼多人中,為什麼偏偏選中了我?」


穿著夏威夷襯衫曬太陽的老闆神秘一笑:「因為,你有故事。」


「……我只打了名字跟聯繫方式,你就看出我有故事?」


「好啦,其實是點小公雞點出來的哈哈哈。」


……


來此一周時,我去了西柵,拜謁神往已久的木心美術館。正駐足在一幅水墨前細細觀摩,身旁忽然傳來聲音:「『你們看畫,我看你們的眼睛。』就像木心先生正透過畫注視著你,不是嗎?」


在我怔愣的目光中,剛下飛機,還背著登山包的,風塵僕僕的路南對我笑了笑,左頰嵌著個小酒窩。


「那天問你,你說不要人陪。」他靦腆道,「可我覺得,……我需要。」


他的聲音低得融化在烏鎮的江水裡。


不知為何,聽他輕描淡寫一句,我忽然酸楚得誅心。


「路南,我們來做個約定吧。」控制不住地脫口,「以後都不要在彼此面前強顏歡笑了,好不好?」


「……好。」


路南跟我,都是恪守諾言的人。


之後的十餘天中,卸下了偽裝出的快樂,我們漸漸真的輕鬆起來。日子過得如日色一般慢:清晨,我們一起給藏在青旅各處角落中的植物澆水;上午,我做前台他整理床鋪;下午,我們便大街小巷地閑逛,走入烏鎮的煙火里。


路南漸漸不再那樣思念奶奶——他有個黑本子,總是悄悄在上面寫著什麼。一次被我偶然發現了,才臉紅地告訴我,那是日記,想奶奶緊了便會寫一些。我善意地笑了笑,再沒問起,不過暗地裡卻留了意,他寫它的次數明顯少了。


我的暴食症也好了許多——不,或許應該說,若沒有那天與孫桐的重逢,它簡直就痊癒了。


孫桐驀然出現在烏鎮時,正是我來此第二十九天。他完全不是我熟悉的樣子——彼時他落魄凌亂,疲憊不堪,完全沒有注意到街對面的我跟路南,只兀自坐在街邊,用沙啞著嗓音一遍遍彈唱《loving you》。


隻身一人,無人為伴。


我這才猛地想起,我已將手機打入冷宮許久了——路南還在身邊,我就不想再聯繫任何人。


胡亂摸出手機,點開微信,鋪天蓋地的信息發過來:


孫桐:櫻桃,Gibson出了款新吉他,可她不許我買。


孫桐:櫻桃,你跑哪玩去了?居然敢不回我微信。我跟她吵架了,她抱怨我陪她時間少。她怎麼就不能像你一樣懂懂事?


……


孫桐:櫻桃,我們分手了。


「怎麼了?」路南捉住了我的手,我這才發現它們冰涼得驚人。


有件事我從未告訴過路南,那便是我之所以神往烏鎮,不只是因為這裡曾有木心先生。還因為,孫桐曾說,若有朝一日遇到喜歡的姑娘,一定帶她來烏鎮,在搖晃的烏篷船中,彈吉他給她聽。


那些你視若珍寶,求之不得的東西,他人卻棄如敝履,指責厭棄。我無法用語言說出那一刻我的感受,我腦中空白到只知道將手機塞給路南,像是趨利避害的草履蟲。


路南皺眉看完,說,櫻桃,別過去。他是個男人,給他些尊嚴。


我死死盯著路南五秒,忽然神經質地甩開他,奪路而逃。


空白的頭腦被驟然填滿——我口袋中有八十塊零三毛,可以買八斤桂花糕跟一塊泡泡糖,或者一隻植脂奶油的水果蛋糕,或者……


久違的惡友微笑著造訪。


鬼知道那天我歇斯底里成什麼樣,僅存的記憶是,我窩在烏鎮一處僻靜的橋,抓滿食物囫圇塞進口中,而路南一直沉默著注視著我,直到我乾嘔起來,他才按住我的手,輕聲說,櫻桃,停下來好嗎。


食物讓我話語含渾,我說我停不下來。


他的眼神驀然兇狠起來,路燈倒映在瞳孔,是業火。他抓起食物塞進自己口中,說,那我陪你。


世界冰冷,萬籟俱寂,我們在冰封中無聲尖叫。


最後的最後,我們都撐到再咽不下,他雙目猩紅,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我,而我顫抖著手掌撫上他鼓漲的腮,胸口疼的厲害。


是那一刻,頓悟終於突破困苦的深淵讓我醍醐灌頂——孫桐的落魄讓我失控,而路南的痛苦,讓我終於剜去腐肉,涅槃重生。


眼淚終於滂沱,我帶著哭腔說,路南,我們重新開始吧。


前塵放下,重新開始。


恰巧一月期限已到,次日,我們便雙雙和老闆辭行。老闆吹著清茶,意味深長道,磨難也是饋贈,無論跨過與否,總要汲汲於生。


我隱約覺得他知道我的秘密,卻選擇睿智迴避,而非同情唏噓,我感激他。


臨起飛前,又收到了這個有妄想症的大齡文藝青年的微信:能追你半個中國的人,你要珍惜!


他總是意淫我和路南是一對兒,即使我糾正過很多次。好吧,現在我要承認,……看到他這樣yy,我有些暗爽。


不過還是要回:老闆,治治腦洞。


他秒速滴滴回來:天真。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選他來嗎?


我:小公雞?


老闆:天真。是他找到我說,他喜歡的女孩子在這裡做義工,而我這邊只收了你。


我一愣。


老闆:你知道他有個黑色的本子嗎?如果沒猜錯的話,上面內容應該和你有關。


我:不,那是他的日記,記著他的親人。


老闆:是嗎?可是很多次,他記錄時,都會在你看不見的角落裡,長久地注視著你。


我無法置信地睜大雙眼,直到空姐提醒我關閉手機,飛機升入高空,才緩過神來。


夜班機艙內藍光幽幽,路南就在我旁邊熟睡著,隨身的背包無設防地掛在一旁。我知道他一向將那隻黑色本子放在背包夾層里……


我坐立不安,視線膠著般黏在背包上,彷彿能透過它,看清那隻本子上的內容。只看一眼……沒關係吧?如果只是他奶奶,我會和他道歉,隨便怎麼補償;如果真如老闆所言,我就……


我就如何呢?哎,嘿嘿。


我鬼鬼祟祟、誠惶誠恐地翻開了第一頁。


「藥店打工時偶遇一女孩,浮腫憔悴,神情獃滯,購買瀉藥,符合暴食者面容及行為,疑似患者。」


「有躲避人群暴食行為(樓頂),受刺激後顯著(失戀),對其他精神障礙患者共情能力強(抑鬱症),暴食程度中。」


「陪伴療法實驗結果:在患者遠離刺激源(暗戀對象)前提下,他人陪伴會減少暴食行為(增強患者責任感與自我認同感)。」


……


機艙內冷氣開的真大。


不然,時值仲夏,我為何覺得遍體生寒。


我冷靜地將本子放回原處,安靜坐了會兒,然後用毯子蒙住了臉。


沒有眼淚。那一瞬我從天堂跌入地獄,卻平靜得出奇。有什麼好哭的呢?能陪我哭的人已經不在了——不,他甚至都沒存在過。


不過又是一場痴傻天真,自作多情。


猛然間一切我曾疑惑的瞬間都分毫畢現:初見時他的殷勤,樓頂暴食時他及時的降臨,烏鎮里猝不及防的重逢,還有他對我似有若無的在意……呵。


他學什麼來著?對了,隔壁醫學院,大四在讀生。哈,他本該在準備畢業論文,為何如此有閒情逸緻,不遠萬里做義工?


只有一個可能了。


因為……我就是他的論文。


胃部驟然絞痛得厲害,酸水上涌,我一把掀開毯子,卻驀然對上路南視線。


不知他醒來多久,又看到了多少,只是那一剎那,我看到他的表情——複雜的,欲言又止的——


他全都知道了。


「櫻桃。」他試探著搭上我的手,「我——」


「你別說話。」我輕聲道,「什麼都別說,好嗎。」


我的手涼,他的手更冰冷。我抽走自己的手,閉上雙眼。


之後一路無話。飛機落地,分道揚鑣,再無瓜葛。


臨分別,他拉住了我的衣角,低聲說,櫻桃,你讓我想起奶奶,是真的。


動作和語調,像極了那夜烏鎮青燈悠悠,曲水湯湯,他向我討一碗魚湯。


我本應內心毫無波瀾。


可為何轉了身後,還是紅了眼眶?


若真有時光機,你會選擇回去哪裡?哆啦A夢上映時,這個話題被刷上首頁。


路南想,若是從前,他會對此嗤之以鼻;可現在,他會選擇回到兩個月前,告訴那時混賬的自己:你會遇到一個叫做櫻桃的女孩,她有些大大咧咧,有些自卑,可她很溫柔很好。


而你不要傷害她,因為你最終會喜歡上她。


感情的萌發遠早於懵懂察覺。


最初,他的確是因為畢業論文以暴食者為主題,才留意到櫻桃,甚至千方百計要到她的微信,又偽裝成抑鬱症患者,藉此一步步打消她的防備,滲透入她的生活。可後來……一切都變質了。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她嘴角沾著奶油,還吼著「腳下留人」時?是知道她將難過咽進肚子里,也絕不會插足朋友戀情時?是發現她煲出的魚湯,有過世的奶奶的味道時?


路南發覺自己並不能分清楚。


若那天櫻桃看得夠多,就會發現,那本日記後面的話逐漸變了初衷:


「櫻桃今天沒有暴食傾向,她消腫了些,有點可愛。」


「櫻桃的暗戀對象出現了,她……情緒波動很大。再給我這時間,讓我取代他。」


……


圖謀不軌的開端註定不會連著順遂的路途,路南並不幻想櫻桃的無嫌隙的寬宏。


他開始頻繁地出現在她身旁十米以內。不打擾,只靜靜陪她上課,吃飯,自習;看她終於可以波瀾不驚地面對重新恢復單身的孫桐,卻不再會過度遷就他;看她因竭力控制暴食慾後,漸漸消腫,清秀起來 。


她拉黑他微信,他摸到了她的微博;她拉黑他的移動號碼,他換了聯通……每日一條消息,講講瑣事,聊聊生活,以一種死皮賴臉,完全不路南的方式,努力刷著存在感。


你看,即使是醫科大學心理學專業的高材生,在丟了套路後,掏真心的方式也會笨拙如斯。


而櫻桃從最初無視,到後來雖竭力不理睬,卻也不會再拒絕。他們就這樣,溫吞吞地你追我趕,度過了夏秋。


聖誕飄雪時,路南給她郵了個包裹,是一把鑰匙,她居然破天荒地沒有拒簽。


晚上,他終於等到了她回應:鑰匙給了我,鎖你要保管好。


一顆懸了幾個月的心終於安然落地,路南緩緩笑了。


她懂了,他知道。


她那樣愛木心先生,怎會不懂他的意思,不知道那首《從前慢》呢?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 愛一個人


從前的鎖也好看


鑰匙精美有樣子


你鎖了 人家就懂了


而她終於原諒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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