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後，三個失態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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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回是寶玉挨打的餘波，作者以餘震為喻，分析賈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四個女人：襲人、王夫人、黛玉、寶釵的不同反應。

作者

藏弓

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賈政痛打寶玉。如果說以前的打不過是微微有震感，這頓打就是七級大地震，餘震要讓忠順王府也能探測到才行。

大地震讓賈府的最高領導賈母直接趕往災區一線，搶下受傷的寶玉。賈府上下，不論主僕，能夠進怡紅院大門的人，全趕來慰問。人群散去，餘震卻還在繼續。這場大地震貌似只有寶玉受傷，實則未然。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重點寫被餘震到傷到的四個人：襲人、王夫人、黛玉、寶釵。這四個人是賈寶玉生命中關係最近最親又最重要的四位女性。黛玉、襲人是寶玉理想中的妻妾組合，王夫人是賜給他生命的母親，寶釵則是他未來的結髮妻子。

這是作者惟一次將她們以差不多的份量安排在同一回，鋪寫她們得知寶玉挨打後的言行舉止。或憐或愛或關心或憂慮其將來，她們又如何面對這場大地震。作者不惜筆墨，披皴點染，不肯放過絲毫，生怕不夠全面立體。此回內心戲極多，故心理描寫遠遠超過別的章節。

寶玉挨打，襲人接連三次不在正常軌道上行駛，言行舉止三次反常。

第一次是眾人才散後。襲人不用戴面具了，遂收起理性冷靜的一面。「含淚」二字點出她內心對寶玉的疼惜。及至看傷勢，又來不及傷心了，只是又恨又怨：「我的娘，怎麼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這在襲人是很失態的。

賈赦要好扇子，賈璉四處搜求無果。賈雨村以害人的陰毒手段強搶了來，獻給賈赦。賈璉對此不過說了一句公道話，就被賈赦打得動不得。平兒十分心疼賈璉，但是，她一不敢抱怨賈赦打得不對，二不敢說打得太狠，只是接連恨罵賈雨村是「野雜種」以作發泄。因為父親教訓兒子，平兒不論作為下人，還是身為賈璉侍妾的晚輩，都不容置喙。平兒尚且如此，更何況襲人內心還認為寶玉該打呢。衝口而出的又恨又怨，只能說，襲人太過心疼寶玉。

寶釵來看望寶玉，襲人第二次失態。忠順王府來賈府索要琪官，關鍵證據是汗巾子，茗煙懷疑是薛蟠說的。襲人覺得對景，就信了，寶釵問起為何被打，襲人就說了。當著人家親妹子說她哥，襲人的沒眼色趕得上晴雯了。前幾天，襲人開門，被寶玉當眾踢倒在地，又痛又沒面子，襲人尚且能換位思考「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將一切都咽了下去。何以今天，反失了理智，一點也不考慮寶釵的面子了呢。倒是滿屁股傷痕的寶玉覺得不妥，攔著襲人不讓說。

寶玉對襲人為何有深切的情感，一粥一飯、一絲一線、肌膚相親固然是原因，更因為兩人都心地純良，溫柔體貼，事事皆先考慮他人的感受。否則，任何一個能幹稱職、年輕漂亮的丫頭都能取代襲人。

襲人的第三次反常是大膽向王夫人建議：找個理由把寶玉搬出園子去。

寶玉入住大觀園，是元妃的口諭，不要說下人，就是探春、迎春等人，也未必有膽評說這事。

襲人的反常，固然因為寶玉被打刺激了她的母性，遂生出無上的勇氣，更因為她這天上午聽到寶玉對某位姑娘的愛情表白:「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和徐志摩一樣肉麻了。不幸聽到這番表白的襲人彷彿被雷劈了一般，魂飛魄散。

不要奇怪襲人這麼失態。

林黛玉在酒令中不過帶出《西廂記》《牡丹亭》的影子，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這樣文雅的句子，寶釵一戳破，黛玉就滿面飛紅，滿口央告，「好姐姐」三字不離口的求饒。黛玉偷聽到寶玉在湘雲襲人面前稱揚自己，又喜又驚，又悲又嘆。她驚的是寶玉「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而黛玉認為那句該避嫌疑的話，不過是「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他生分了」。這樣的話黛玉尚且認為要避嫌疑，何況「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的大膽肉麻。

萬能的讀者只知道這是寶玉的深情和真心，但在當時人的觀念里，寶玉是赤祼祼地想調戲千金小姐。幸而是襲人聽到，若是外人，不知鬧出什麼來，若是趙姨娘那一夥別有用心的聽了去，賈府那位銜玉的公子的緋聞早籠罩在帝都的上空了。襲人此時的魂飛魄散比聽聞寶玉被打還嚴重，至於擔心日後必有不才丑禍，更是合理。私情既到了「死也甘心」的地步，這次沒表白成，焉知寶玉不會再來一次。

寶玉挨打後想送帕給黛玉，支開襲人派遣晴雯，不是因為遠襲近晴，而是晴雯什麼也不懂。襲人聽到過寶玉的表白，再傻她也猜得出意思。而晴雯送帕回來，「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這是寶玉的細心，純在愛上身上用盡功夫。

比起表白，私相傳遞手帕似乎更嚴重。寶釵就認為小紅傳帕給賈芸是「姦淫狗盜」。她如此看不相干的小紅，別的不相干的人自然也會如此看寶玉向小姐表白、向黛玉遞帕了。黛玉作為有四個教引嬤嬤的千金小姐，又心較比干多一竅，體會出寶玉送絲帕的意思後，和聽到知己論一樣，在又喜又悲之外，想到「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

如今的時代，男女只要愛了，可以當街牽手擁抱，可以朋友圈各種秀恩愛，至於同吃同住同寢冊食，也是常事。但在古代，未婚的公子只能通過官媒向未婚小姐求親，小姐的家人也可以四處宣揚自家姑娘如何出色，以吸引求親者。但有關愛情的，不論是私下還是公開，不論是肉麻大膽還是間接委婉，都是非禮的。不是下流便是姦淫狗盜。被表白的姑娘，不論是否有染，緋聞一旦眾口相傳，名節都將嚴重受損。

這就是時代觀念的差異，是今天讀者們的幸運，是襲人憂心之所在，是寶玉黛玉只敢委婉試探對方的根源，也是寶釵被薛蟠氣得哭一夜的根源。

薛蟠那句戳痛寶釵的話是：「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方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珍重芳姿晝掩門」的寶釵，怕看雜書移了性的寶釵，竟然被認為對寶玉有心，這還了得。先前大大方方托著藥丸去探望寶玉的寶姐姐，頓時失態，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哭了一夜的寶釵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就去見母親。偏被黛玉發現異常，諷刺她哭出兩抽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黛玉哪裡知道寶釵家發生的事，還以為寶釵也是疼惜寶玉而哭得走了樣兒。

寶玉的表白，黛玉只到「你放心」後就回去了。對寶玉的一腔纏綿之意，自在瀟湘館靜坐消化，金釧的事，似乎還沒傳到她那裡。寶玉挨打，眾人趕去搶救，獨沒有黛玉。她再出現時，風波已告一段落，怡紅院靜悄悄的，只有寶玉趴在床上。黛玉抽抽噎噎，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心中有萬千言詞，只是說不出來。覺得略帶親熱厚密話都要避嫌的黛玉，看到寶玉的慘狀，完全顧不得了。哭腫了眼睛不說，收到寶玉的手帕，理智上知道私相傳遞的嚴重性，卻終究被手帕後的情意俘獲，「由不得餘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在寶玉送的舊手帕上題了三首古風。詩中交織的熱烈情感和哀傷，令讀者無比動容。絳珠下世為人，只為還淚，至此寫盡。

三個落淚失態的女子，黛玉襲人為寶玉，寶釵為薛蟠為自己，那份對寶玉的情，是愛情還是親戚之間的常情，至此清晰。

圖中三人在87版紅樓中分別扮演了什麼角色？

上期答案：瀟湘館、林黛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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