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26年「楊麗萍背後的男人」，他拍下中國最酷的一代人。一張照片撩倒鞏俐姜文張藝謀，現在他只想為你拍張照

1991年，崔健站在他眼前，

快門按了21下，

最後留下你看到的這一張；

1993年，竇唯穿著黑西裝，

手插在褲袋，依舊沒看鏡頭，

他用身體擋住了那天早晨的太陽。

1995年，張藝謀

說：

「你可要小心底片的保護，

我的電影一般都是七十幾個國家發行的，

如果你把底片弄丟了，

全世界都要追殺你。」

1995年，

剛拍完《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姜文對他說：

「肖全你到樓下去，我站在房檐邊上。」

那天，我明白什麼才叫意氣風發。

「我一生中拍了太多人。」

可朋友開玩笑說，

是兩個女人成就了他，

1990年的三毛，

和1991年的楊麗萍。

1991年，楊麗萍在北京

崔健、竇唯、陳凱歌、楊麗萍、三毛、姜文、鞏俐、張藝謀、王朔、顧城、劉震雲……在花十幾年把全中國最牛B的牛鬼蛇神全都拍了個遍之後，

有人說：「

你拍誰就是誰一生當中最好的照片。

」

有人說：「

拍過這樣的照片，其實你已經可以死了。

」

連他自己都覺得，已經把中國最牛B的牛鬼蛇神一網打盡了。連他自己都覺得，這些，就是「那一代人」。

很多年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錯了。

每個人都誇過照片里的人，也都誇過我，但很少有人問我：「你是怎麼拍到那些人的照片的？」這一點，大概還得從頭說起。

我是肖全，成都人，1959年生。我已經想好了，離開世界之後，我會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7個字：一個拍照片的人。

1980年，我從父親給我寄來的180塊錢里抽出169，買了第一台照相機。拿起相機的第一秒，我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權力，一種

記錄世界

的權力。

1986年，成都做了個《星星詩刊》，

我去了，北島顧城他們都在。

我和他們喝酒唱歌，酒沒了就喝茶。

有時候我聽，有時候我說，

我開始用相機對準他們的臉。

從柏樺拍到食指，

再從食指拍到北島……

北島

我拿鏡頭對準顧城和謝燁的時候，他們坐在酒店的窗前，看著同一個方向，肩上搭著的是她的手，照片透著平和溫柔，又有希望。

我想那時候的肖全還不夠敏感，能透過照片看到情感。不然7年後，再聽到他們的消息，我也不會拿著相機顫抖。

1986年12月攝於成都，7年後，顧城向著謝燁拿起了斧子

拍完周圍這些好朋友，成都文化圈子裡的人都知道了，肖全就是那個長得不賴，拍照還不錯的年輕人。

一個朋友跟我說：「你不應該光拍四川省的，你應該拍全國的。」這句話剛說完，我想接，咱倆想一塊兒去了。

可是我不敢。

那一年我在成都，我才二十六七歲，中國太大了，北京太遠了。

還算年輕的肖全

1990年，三毛來成都，我和我的記者朋友去她住的673號房敲門。

她開門，臉上沒什麼表情，只讓我們進了。就那一下，三毛的命運、她的苦難、她的艱辛，全都朝我撲過來了。那是我長這麼大，從沒見過的一類女人。

我見過很多女人，儘管這漂亮那漂亮，但是都平凡。

只有三毛，不是一般普通女人的漂亮，我覺得她動人。

我開始拍她，第二天把照片給她看，她說：「

你技術一流，但這個不是三毛。

」

第二天，我帶著三毛躥遍了成都的大街小巷，路過一個老太太家門口，穿著布衣的三毛走過去，脫了鞋，坐在地上，啃手指甲。

她放下手，眼睛不再看我的時候，我才按下快門，

她邊上那把還未完全倒下的椅子，和她的倔強很像

。三毛知道，我讀到了真實的她。

1990年，三毛在成都

那天之後，我更加清楚我要做什麼了：

中國的文學藝術家應該有這樣的照片

。我想為他們拍出感動我自己也感動他人的照片。

第二天醒來，我覺得這個想法不傻，只有我去做，就是我去。

於是才有了「我們這一代」

那個夏天，朋友給了我1000塊錢，讓我去全國跑，那是我兜里有史以來最多的一筆錢。

我去了長沙，去了上海，最後去了北京，從西到東，從南到北……

一路上有人給我寫路條：「這兒有個大師，來拍你們的照片。」

那一次，我拍到了史鐵生，葉兆言，陳村……我敢了，也幹了。

史鐵生家

我當然沒和所有人成為朋友，但

至少按下快門的那一刻，我和他們之間，無比親近。

我的照片飄得比我還遠，看到我拍的三毛，舞蹈藝術家楊麗萍主動找到我，希望我能給她拍照。

於是那天長城的烽火台上，楊麗萍脫掉了棉襖，縱身躍起，北京乾冷的大風裡，年輕的身體被手裡揚起的白布完全裹住。

1991，北京，楊麗萍

後來的二十多年間，我不間斷地一直在拍她，我眼看著孔雀變老。

等我成老頭，她成老太太了，再出一本書。到那時候，她可能早已經不跳舞了，沒關係，哪怕她在大理曬太陽，老得不行了，她還是楊麗萍。

一年一年，

我的快門按得越來越多，

鏡頭裡的人也越來越多，

在我以為他們可以構成「我們這一代」的時候，

他們也終於出現在所有人面前了。

何勇

陳丹青

這個評價，曾讓我困惑。

那時候馬克·呂布對我說：「當內心世界無法被表達的時候，應該去冒險。」

某些時刻，我會在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細微的影子，他拍的是關於中國二十年的細節和變遷，關於人，也關於物。他有時候包含了我。

1993年夏天，我成為了馬克·呂布在中國拍攝的助手，追隨他四年，拍遍了中國，紀錄了中國長達二十年間的細節與變遷，也用相機留住了這個法國老頭可愛的身影。（圖為2009年，我去看望他）

2007年，我背起相機，先後去了南美、巴西、尼泊爾、西藏。

旅行回來後，我剪去留了多年的長髮，身邊的朋友都說，肖全不一樣了。

我終於明白，

我的鏡頭對準的，其實一直都是人

。

在加德滿都的孤兒院，這個小男孩的眼神讓我久久難忘。

2012年，我接到聯合國一個公益的拍攝項目——《我們的未來2032》，拍攝周迅和32個來自中國各地的普通百姓，聽他們講述自己對20年後生活的憧憬。

2015年，我在昆明拍攝了《時代的肖像》。

2013年到2016年，

我用三年的時間拍攝了一對姐妹：

林妲和宛妲。

幾千張照片里透露的，

都和創造力和她們的靈氣有關。

去金川拍老太太時，

我說：「老太，你長得好乖啊。

她張開滿口假牙，笑得特別開心。」

前不久，

我剛完成了在洪都的拍攝項目。

一對老人向我展示了他們的結婚照，

那一刻像是領了獎狀的孩子。

我開始重新關注普通中國人的臉，

並理解這些複雜的表情，

因為他們才是構成這個時代的肖像。

這些普通人的照片，讓我想起易知難，那個只要看了照片，就能讓人發瘋的易知難。

1990年4月底，她開玩笑似地跟我說起：「肖全，我認識你那麼久了，你還沒給我拍過一張照片呢。」

幾天後，我背著相機去了她的琴房，煙灰缸放在腿上，左手扶著，右手點了一支煙，她倚靠著鋼琴，自顧自說著。

然後她哭了，等她回過神，我早拍下了7個膠捲，可這中間我沒接她一句話。

後來看過這張照片的每個人，都可以把她區別於自己周圍十公里以外的任何一個人。

我的確可以和別人說：當年我在成都拍了一個女孩，這張照片讓很多人發瘋，她們說一輩子要有一張這樣的照片就好了。

可我更願意告訴他們，照片里的易知難之所以迷人，只在於在那一刻她是真實的。

1994年，我在成都辦過關於《我們這一代》的第一次展覽，345張照片。2016年年底，我在浙江美術館啟動了我全新的肖像攝影作品展。

22年過去，有些人依舊努力地工作著，有些人停滯甚至回到過去，還有的人已經離開了我們，現在這本書里的每個人，都在一天天的老下去，然而改變才是最迷人的那個部分。

我喜歡給人拍肖像，通過鏡頭，我理解了他們，也理解了我自己。

在我眼裡，不再有名人與普通人的區別。

至少，我明白我也只是個人，不是普通人，也不是名人。

接下來，我希望做一個全球的巡展項目，讓今天的西方人看到為何中國會突然變成現在的樣子。

4月開始，我將在北京今日美術館、民生美術館、官舍同期舉辦三個不同風格的展覽，北京是全球巡展的首個城市，之後還會把展覽帶去布拉格、米蘭等地方。

我選擇發起這次眾籌。我希望讓更多的人知道中國現在的變化，也希望更多人來和我做朋友，對我講述自己的故事。

抹掉時間，去除身份，光芒會從照片里溢出。

我是肖全，一個拍照片的人。等我有一天真的老了，我要開個照相館，一定是個照相館。

那時候應該會有一幫年輕人在我店裡，很牛B地吹噓，我會說：「年輕人，你們都是搞藝術的？」他們會回答：「那當然了！」

我會告訴他們，我年輕的時候也拍過東西，然後給他們看看我們真正的這一代，輕描淡寫地問一句：不知道這個是不是藝術？

最好那幫小孩當場震住，然後仔細地看完每一張照片和它的註解。

或許，拍完最牛B的牛鬼蛇神，

和最普通的路人甲之後，

才真的可以談論一個時代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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