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花：灑上空枝見血痕

作者

蔣春林

今年春天的兩個周末，我爬了兩座野山，因為這兩座山頂上有野生杜鵑花盛開。攀行在依稀可見的崎嶇野路上，氣喘如牛，汗如雨下，一手拿登山杖支撐著，一手抱藤抓石，滑腳的小石子紛紛墜落，好容易爬上山頂，眼前濃霧瀰漫，耳邊獵獵山風，一抹抹紅色杜鵑花怒放，在灰白色的怪石懸崖迷霧中，這紅色讓人心生感動，頓時覺得所有的辛勞都值得了。

野生杜鵑跟庭院人工種植的錦繡杜鵑具有迥然不同的風姿，它們在貧瘠的土地上艱難紮根艱難生長，枝條枯瘦，卻在春末的時候，綻放出最艷麗的紅花，漫山遍野，動人心魄，滿滿的花朵簇簇擁擠在一起，滿枝慢椏繁花灼然如火，不愧映山紅的稱號，面對此景，楊萬里有詩:「何須名苑看春風，一路山花不負儂。日日錦江呈錦樣，清溪倒照映山紅。」康有為：「日踏披雲台上路，滿山開遍杜鵑紅。」

杜鵑花也早早走入庭院，在我國栽培歷史悠久，到唐代以為珍品，被稱為花中西施。白居易：「閑折二枝持在手，細看不似人間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藥皆嫫母。」為了拍杜鵑的馬屁，白居易先生不惜狂踩芙蓉芍藥。

花有杜鵑花，鳥有杜鵑鳥，花與鳥的名字相同，有關同一個傳說。相傳蜀地君主杜宇號望帝，禪位退隱，國亡身死，魂化為鳥，名為杜鵑。望帝春心托杜鵑，暮春時節，杜鵑鳥悲鳴聲聲，一直啼叫得嘴邊淌出血來，落在山野，化成一朵朵杜鵑花。其實杜鵑鳥就是布谷鳥，杜鵑鳥口腔上皮和舌部均為紅色，讓人誤以為是啼血所致。杜鵑花有五個花瓣，其中有一朵花瓣上有點點的斑痕宛如淚痕血痕灑落。

杜鵑花杜鵑鳥是詩人筆下常見的意象，如「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杜鵑花與鳥，怨艷兩何賒。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月樹啼方急，山房客未眠。還將口中血，滴向野花鮮。」杜鵑花與杜鵑鳥都具有濃重的悲情色彩。

林黛玉在《桃花行》中長嘆「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杜鵑聲聲中，是春歸花落，是情思縈逗，纏綿固結。她在《葬花吟》中吟出「獨倚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化用了杜鵑啼血的典故。林黛玉今生是為了還債而來，這個淚做的女兒哭了無數次，「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最終淚盡。而她最讓人感動的哭是獨自葬花的一幕。滿天落花中，纖弱柔美之女孩子淚眼哭花的形象感動了無數人，少女寄人籬下的痛苦，不能主宰命運的哀傷，對理想愛情自由的嚮往，歲月無情的流逝，對命運和愛情的驚懼……無數讀者細品《葬花吟》之下也是淚灑衣襟。

這種悲傷無可排遣，因為人的最終宿命無法擺脫，正如寶玉所想的：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人間的一切美好都不長久，美人的容顏，英雄的功名，敵不過向死而生，敵不過歲月的流逝，敵不過奇妙莫測旦夕禍福的人生，一切終將逝去，一切終將成為鏡中花，水中月，一切只能成為記憶，感時花濺淚，不是花在哭，是感慨的人在哭，在多愁善感的人眼中看來，花上的露珠也是淚珠啊。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人焉花焉，已不可分。「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花焉鳥焉，已不可分。

賈寶玉給他的丫鬟珍珠改名為襲人，跟花有關，林黛玉給她的丫鬟鸚哥改名紫鵑，跟鳥有關，這兩個人的行動和愛好情趣真是統一。鸚哥是鸚鵡，林黛玉有一隻會吟詩會使喚人的鸚哥，她常常調逗鸚哥作戲，又將素日所喜的詩詞也教與他念。丫鬟也名鸚哥，不好區分，所以改名。杜鵑鳥的另一個別名就是子鵑，子和紫諧音，紫鵑這個名字加強了黛玉還淚之說的悲情意蘊。

襲人由寶玉的貼身大丫頭成為寶玉的解語花，紫鵑由黛玉的貼身大丫頭成為黛玉的好閨蜜，都大大超越了主僕關係。襲人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而紫鵑的痴心忠心更無須作者提醒，眼中心中只有一個黛玉啊。

紫鵑的形容面貌和黛玉一樣，沒有細說，只是在53回寶玉去看黛玉時候，看到紫鵑在迴廊上手裡做針黹，穿著彈墨綾薄棉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也只是一般丫鬟的工作服。紫鵑的身世根據紫鵑自己說起，「你知道，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襲人鴛鴦是一夥的」，「我是合家在這裡。」書中沒有提到紫鵑請假回過家，也沒有提到她有什麼親兄弟親姐妹需要她拉扯，跟她有糾葛的。她彷彿是以瀟湘館當做唯一的家，不是和雪雁一起做針線，就是獨自做針線，某一個冬日，寶玉往瀟湘館來，寶釵姊妹、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這個冬閨集艷圖場面非常唯美溫馨。這個文靜的女孩兒溫暖而貼心，黛玉和紫鵑管理下的瀟湘館井井有條，安寧而自在，本分而低調。

黛玉在梨香院，她怕黛玉冷，使了雪雁送來手爐。寶玉和黛玉玩笑，要紫鵑先倒茶給他，黛玉要她先舀水，紫鵑認為要先招待客人，就先去倒茶，並不助長自己姑娘的嬌氣。寶玉砸玉，和黛玉鬧彆扭，紫鵑和襲人勸解，各自為對方著想，息事寧人，並不偏袒自己的姑娘。林黛玉將吃的香薷飲解暑湯吐了出來，紫鵑忙上來用手帕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一塊手帕子吐濕。紫鵑旁觀者清，時常開解黛玉。掛心黛玉的身體，精心侍候黛玉的湯藥。

她成為瀟湘館的主心骨，雪雁遇到趙姨娘借衣，都往紫鵑身上推脫。她欣賞關心寬容自己的姑娘，對於黛玉葬花、讀書、寫詩、教香菱學詩，她統統視作當然，並不大驚小怪，姑娘做的事情，她都默默支持，姑娘的心意，她也默默領會。

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紫鵑實在不忍心她鍾愛珍惜的姑娘為情所困，為愛神傷，自作主張去試寶玉的真心。果真試出寶玉驚天動地的真情實感，寶玉病癒後，和寶玉一番談心，聽到寶玉親口的誓言，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多麼令人感動的言語。

紫鵑和黛玉聯床夜談，二人超越主僕之分，完全是以好姐妹的關係談心。紫鵑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為姑娘。替你愁了這幾年了，無父母無兄弟，誰是知疼著熱的人？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作定了大事要緊。俗語說『老健春寒秋後熱』，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甚至於為妾為丫頭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些，若是姑娘這樣的人，有老太太一日還好一日，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姑娘是個明白人，豈不聞俗語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紫鵑冷眼旁觀，寶玉堪為黛玉良配，而二玉的未來，老太太的支持是異常關鍵的。機會來了，薛姨媽說出「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的話來，紫鵑忙也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太太說去？」一個赤膽忠心的女孩子形象躍然紙上，讓人唏噓。

林黛玉短暫的一生里有兩位知己，賈寶玉和紫鵑。紫鵑是寶黛愛情的見證人保護人推動人。這個身份卑微的丫頭，不卑不亢，和黛玉情同姐妹，不是手足勝似手足，關心愛護黛玉，為黛玉而憂心忡忡，積極籌劃，以一己之微薄的力量，試圖為她的好姐妹謀一份光明的未來。黛玉為心中那唯一的愛，獨倚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紫鵑為了黛玉這個知己，好姐妹，亦是嘔心瀝血，堪比杜鵑。

定風波

杜鵑

薄霧濃雲亂碧山，暮春將盡訪仙顏。滿嶺杜鵑紅萬朵，如火，瘦枝枯石抗風寒。

杜宇血飛斑點點，誰掩，淚然無語寸心丹。花路苦酸常夢碎，無悔，大觀園裡美丫鬟。

纖纖皓腕雪生香

圓月一痕觸處涼

莫向袖邊輕褪卻

憑他半露半猶藏

——打一紅樓飾物

本期作者：水溶，「紅樓詩社」供稿

上期答案：薛姨媽、李紈、趙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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