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 30 年代的「酒店」，住過就會上癮

上海市北京西路1013號，當你在谷歌地圖上搜索這個地址時，所指向的是一棟附屬於電力公司的毛坯建築，坐落在熙攘的南京西路北面。去年早春，這棟五層小樓悄然破土動工，九個月後開始以「麥金儂酒店」的名義迎來送往。

「麥金儂」不是真的酒店，是一座包含九十多個房間的沉浸式劇場，每晚7點上演三小時的《不眠之夜》（Sleep No More）。這齣戲自2003年在倫敦誕生，一路火到紐約曼哈頓，2015年開啟了轉戰上海的計劃。

所謂「沉浸式戲劇」，是一種打破傳統舞台空間的表演形式，觀眾可以自由穿梭在場景和演員之間，與周身的一切直接互動。在《不眠之夜》的演出現場，觀眾們需要戴上白色面具，在整棟光線昏暗的舊樓中自行探索，從演員無聲的肢體表演和四處散落的道具線索中拼湊出一個脫胎於《麥克白》的懸疑故事。

「全世界沒幾個人敢說《不眠之夜》我全都看懂了。」上海版執行製作人陳亮如此斷言。上海版籌備始末，每一處場景與道具的細枝末節他都曾親身參與，「細節太豐富了，遠遠不只是一個《麥克白》的故事。」

所以《不眠之夜》真正的主角不是麥克白夫婦，而是這棟從無到有的麥金儂酒店。

造樓

上海版《不眠之夜》將故事背景移植到了上世紀30年代的十里洋場，麥金儂酒店的選址也定在了上海市中心的南京西路附近，出門拐兩個彎就是年代久遠的美琪大戲院。

去年三月，這棟破敗的老樓才正式開啟了土建改造，僅用五個月，便完成了包括水電在內的全部基礎建設。這是典型的「中國速度」，也是時間所迫。在土建改造完成的四個月後，首場演出便將拉開帷幕。

這期間，製作團隊要完成九十多個房間的戲劇軟裝，同時，每天都還要騰出時間讓所有的演員進樓綵排。在陳亮的記憶里，那四個月來麥金儂酒店上演的是字面意義上的「不眠之夜」——工匠三班倒；演員每晚七點進樓，在布景的雛形間綵排整場；三小時的綵排結束後，製作組三十來號人吃口飯，洗把臉，坐下來開會，一口氣開到半夜一兩點。

最緊張的時期，整棟麥金儂酒店內有近三百人樓上樓下地來回奔波。如果你在那些日子偶然路過北京西路和江寧路的路口，恐怕很難想像，街角這棟沉默而灰暗的矮樓正在為一個何其喧囂的故事做著熱身。

裝箱

在北京西路1013號動工的同時，陳亮前往紐約，與 Punchdrunk 團隊協調道具採辦的事宜。

《不眠之夜》每進駐一座城市，都會根據當地的歷史重新進行場景設計。因此，為了還原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Punchdrunk 在美國招募了一支專業的買手團隊，每人拿著一本和字典差不多厚的清單，跑遍小半個美國的舊貨市場，依照上世紀30年代的復古審美，購置了全劇所需的大部分道具，大到一組搖搖欲墜的老式立櫃，小到一個玩具錫兵，眼花繚亂，塞滿了跟隨陳亮回國的七個集裝箱。

在採訪現場，陳亮饒有興緻地給我們展示了他從紐約帶回的各種怪玩意。

「你猜這個是什麼？不是放餐具的，是那個年代的酒店用來放黃油的，黃油刀塞在這個凹槽里。」

「這個是老式打火機，如果換掉棉芯，加上油，還是可以用的。」

「我還從紐約帶了一批那個年代的魚竿回來，因為劇裡面有個角色喜歡釣魚，要掛在他房間的牆上。」

除了這七箱涉水而來的舊貨，有一部分紙質道具是由國內的工匠手工完成的。感興趣的朋友不妨在麥金儂酒店的大堂前台信手翻翻，沒準能找到一張一米見方的上世紀30年代老上海地圖。

在上海的舊貨市場上，根本就找不到如此精細的歷史地圖，你所找到的這張地圖是由製作組查閱大量資料，重新建模，手工復原、做舊的。

「為什麼要費這麼大的力氣做一張跟《麥克白》毫無關係的地圖放著呢？」

「任何一座城市的酒店前台不都會放一張本市地圖嗎？麥金儂酒店自然不能省這點事。」

陳列

去年九月中旬，這些或經採購，或經手工得來的道具開始進駐麥金儂酒店，在陳列組工作人員的安排下，一件一件地填滿九十多個大大小小的房間。

對沉浸式戲劇來說，這是最為微妙，也最致命的一道工序。「怎麼把這些東西組合起來放到一起，讓你看上去就是那個年代，這是陳列需要考慮的事情。」

在上海版《不眠之夜》的製作團隊中，有多位陳列師傅都曾為李安的電影《色戒》工作過。他們對老上海的審美情調駕輕就熟，同時，還能以電影鏡頭的精細程度對空間的氛圍進行完整打造。

陳列工作在沉浸式戲劇中的作用「幾乎是一門玄學」。一個戲劇環境能否讓觀眾信服，進而產生「沉浸感」，關乎邏輯，關乎常識，還關乎一些心理層面上的細微感受。

「比方說，我們不可能把一座灶王爺放在某個角色的卧室里，但在外國的工作人員來看，這樣就『很酷』嘛。但真的不行，很難向他們解釋為什麼，中國的觀眾一看就知道哪裡不對。」

經過這樣反覆的調整和拿捏，一個月後，所有的陳列工作全部完成。麥金儂酒店就此落成，準備開門迎客。

迎客

「這麼多道具，丟過嗎？」

「當然，天天丟。我們二樓酒店的那些銅製的鑰匙，一開始放了170多把，三個月演下來只剩下120把鑰匙了。」

自《不眠之夜》在上海開演以來，關於觀眾「順」道具的傳言比網路上流傳的「觀劇攻略」還要惹人眼。對網友來說，這大概只是一件城中熱事帶來的意外「槽點」，對陳亮和他的工作人員，卻是一種尷尬和無奈。

「心情可以理解，我們演出前也會提示，希望大家盡量物歸原處。但我們不能不管它，否則時間長了很多場景會顯得不完整。為了保證演出正常進行，我們每天要花大量精力去準備新的道具，查缺補漏。」

不過，在陳亮看來，《不眠之夜》的中國觀眾最需要被引導的，不是所謂的「素質」問題，而是觀劇的心態。「我們在紐約看戲時發現，西方的很多觀眾看劇的心態很放鬆，哪裡人多，他們就會轉頭去別的地方，反而能看到很多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但中國觀眾會有一種這樣的心態，『你說你這個故事是改編麥克白的是吧，那今天麥克白和麥克白夫人的戲我必須得看到。』」

在這樣的普遍心態下，很多拜訪過麥金儂酒店的朋友整個晚上印象最深的只有兩個字：「跑」和「擠」。「跑」是為了緊追主角麥克白，或者麥克白夫人，一場戲不落地看完主線情節；「擠」是因為太多觀眾為了「值回票價」未能遵循分批入場的規則。

面對這樣一個在觀戲經驗上有待引導的觀眾群，陳亮也強調，身為幕後主創，他從來不會「推薦」觀眾整場戲的亮點在哪裡，否則，便失去了一場沉浸式戲劇的意義所在。

「沉浸式戲劇跟舞台最大的區別是，舞台上看的東西叫上帝視角，你看到的是被剪輯過的東西。而在一部沉浸式戲劇中，你需要選擇你自己的視角，可能有一百個，甚至一千個不同的視角去看整個故事的邏輯線。我們有這麼大一棟樓，這麼多東西可以看，何必要緊緊貼著那幾個人不放呢？」

「有一句話是說，『命運總是垂青勇於探索的人』。如果你願意去探索這些細節 你會看到比別人更多的東西。」

採訪、撰文 班柯 ／ 編輯 譚浩

攝影 郭濮源工作室（YUAN STUD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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