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迷信是一件多麼溫暖的事情

母親的迷信是一件多麼溫暖的事情

文 / 水清心寧

大姐時常說起我小的時候愛生病，一生病就發高燒，胡言亂語把母親嚇得不知所措。貧困落後的農村，母親除了到村頭的老先生（醫生）董瘸子那裡抓點草藥熬些黑黃的湯水給我灌下之外，然後就是為我悠墜。那些黑黃的湯水我記不得有多苦澀，母親悠墜，我記憶猶新。

從灶膛的草木灰里扒拉出一塊燒過的土塊，用納鞋底的棉線縛了，懸在一根筷子的端頭，母親手執筷子一端，讓那土塊懸於盛水的碗上，用這個來詢問灶王爺纏住生病的孩子是哪位列宗列祖。母親每次都要從剛剛去世的爺爺奶奶問起，一直往前追溯，有時候要問到母親嫁過來之前去世的那些親人。母親每問一個人，就靜靜地觀察手裡筷子的那一端懸在水碗上的土塊是不是有動靜，是沿著水碗口畫圓圈還是來回晃悠走直線。如果在母親問起某一位先人時，那土塊畫圓了，就算是問到找孩子麻煩的某位先人。接著母親會依照剛才的方法，再問清楚那位先人在那邊有什麼需要，缺錢缺衣還是屋漏。屋漏，就是這位先人的墳塋被雨水沖壞或是牲畜破壞了。等一切問清楚之後，母親輕輕地吁口長氣，閉了眼，一次次地請這位先人放過孩子，讓孩子快快好起來，鄭重許下承諾，明天就給他燒紙錢修墳塋。

母親每次都是提早從田地里回來，先看看床上病得哼哼嘰嘰的孩子，探一探額頭，問想吃點什麼，最多，也就是在麵條鍋里下一個荷包蛋。母親做好飯，一家人吃飯的時候她又把雞豬餵了，牛的草料添好。等她隨便扒拉幾口飯之後，也已經雞豬入圈，天黑人定了。母親收拾好所有家務，一切妥當，就在灶房裡給生病的孩子悠墜了。自然是不允許孩子在旁邊的，只要不是我生病，每次我總喜歡從門縫裡偷看。

外面是已經安靜下來的夜晚，勞作一天的人們睡入夢鄉。灶台一燈如豆，把母親的身影放大在煙熏火燎的牆壁上，母親稍有動作或風吹動燈火，母親放大的身影就在牆壁上跳躍出奇形怪狀的樣子。母親沒有覺察到這些，她甚至都覺察不到我。她表情莊重肅穆，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不大，卻虔誠得像是和神靈對話。這種神秘的感覺，讓我生病時盼望著母親給我悠墜，我甚至不願意喝董瘸子那裡的黃湯。

母親悠完墜的當天夜晚，會在家裡的供桌前鄭重地跪下，燒上一大把紙錢，邊燒邊又念起那個纏住孩子的先人，來把紙錢撿去，讓孩子快快好起來。

母親做完這些，會再去看看生病的孩子，臉上原來凝重的表情沒有了，她甚至會微笑告訴孩子說，明天就會好起來。「睡吧，好好睡一覺，就好了。」母親輕鬆的話語讓我們也相信，明天一早，生病的兄弟姊妹就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嚷著餓，要吃飯。

母親也為鄰居中生病的孩子悠墜。問清纏住孩子的某位先人，問清缺錢還是屋漏後，女主人也會像母親那樣深信不疑地燒紙錢或讓自家的男人去修墳塋。那時人生病都是靠扛，沒有誰想著要去醫院。大不了就是村頭董瘸子的一碗草藥湯，這是最後的招數了。小時候總感覺自己的母親要比別人的母親更能幹。除了田地的勞作，母親還會給生了病的孩子悠墜。雖然我們兄妹不會拿這個在別的孩子面前炫耀，但在一個孩子心裡，已經是一種隱秘的驕傲。

隨著我們讀書和長大，有一天，我們明白了悠墜對於治病毫無作用的真相。這時候離家不很遠的街上已經有了幾家診所，人民衛生院也像模像樣地建好了。我們兄妹幾個再有哪個頭疼腦熱的，說什麼也不願意讓母親悠墜了。2010年春節我們兄妹從各自的地方回家過年，聽說母親又在給鄰居生了病的孩子悠墜。我們都感到不可思議，怎麼還有人相信這些？母親怎麼這樣的不聽勸？我們很像那麼回事地教育母親，告訴她這是沒有一點科學依據的，不但不可能治病，搞不好還要誤了去醫院看病的時間。我看母親一直不說話，就有些急了。我說，媽，你知道嗎，你這樣做多不好？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搞這些封建迷信活動！母親聽了我這話，當時就慌了，像個終於認識到自己錯誤的孩子似的說，我以後不做了行嗎？那晚母親電視都沒有看，一個人坐在那裡，眼神長時間定格在白晃晃的電燈下。過完年我們各奔東西，臨走時一再交待老家的大哥，千萬不能再讓母親去給誰悠墜了，就算母親不理解也不行。大哥似乎對自己沒有看管好母親很有些慚愧，認真地承諾，讓我們放心。後來大哥來電話說母親總是嘀咕，人老了，什麼用也沒有了。那年的秋天，母親撒手離開了這個世界。

女兒第一次感冒，剛過滿月沒幾天。醫生開了一小點兒的葯，囑咐每天一次，注意觀察。看著那麼一點兒葯，我和愛人都覺得不足以安慰我們焦急惶恐的心，更別說趕走女兒體內的感冒病毒了。愛人把抽屜里的感冒顆粒往自己嘴裡塞，說是這樣可以讓藥效通過母乳餵給女兒。我對此雖然表示懷疑，可我沒有一絲阻攔的意思，我想，我要是當媽的，我也會這樣做吧。女兒還不會說話，我們不知道她哪兒疼哪兒不舒服，甚至他的冷熱饑渴我們都無從得知。只看著小小的她不再怎麼吃奶，黑葡萄的眼睛少了平日里的光彩。我在心裡想，如果能讓女兒馬上好，讓我感冒一百次我都樂意。畢竟我能知道自己的感受，能讓醫生和家人知道我身體的狀況。我和愛人無助地只能不停地探試額頭，一刻也不離開女兒。其實，我們什麼也觀察出來，除了孩子的哭聲，我們任何信息都得不到。我甚至暗暗地在內心裡不斷祈求上蒼，快些幫我吧，讓我的女兒趕快好起來吧。我甚至第一次有了過年時要多燒些紙錢敬天的決定。情急無奈中，我突然想起母親的悠墜。

養兒方知父母恩。我是到了這個時候才感受到母親當初承受著怎樣的煎熬。母親在那樣的貧寒年月里，連醫生都沒有，更別提葯了。面對被病痛折磨得哭作一團的孩子，那時的母親該是多麼的焦急而又無助啊。悠墜對於那時的母親，猶如落水的人面前的一根稻草——就算是明明知道於事無補，也要出於本能地一把抓住。一根稻草，也是希望。再小的希望，也能給人增添信心和力量。悠墜，陪伴母親多少個擔驚受怕的漫漫長夜？撫慰過母親多少次焦急而又無奈的擔憂之心？給過母親多少回陪孩子樂觀支撐下去的信心？帶給母親和孩子多少對健康和平安的希冀？我的母親，就是用悠墜保護了四個孩子健康長大成人，到頭來卻被她的孩子們徹底地全盤否定。那晚，白晃晃的電燈下端坐無語的母親，會是怎樣的一種感受？

現在想來，母親的悠墜治病雖然沒有任何的科學依據，也絕不會對疾病起到任何的治療作用，但我再一次從內心裡認可了它——即便我明明知道，那的確是一種封建迷信。因為我明白了，在那貧寒的年月里，母親的悠墜，給自己和家人，給左鄰右舍的鄉鄰和孩子，帶去多少的溫暖和希望啊！

從內心裡，我不僅徹底理解了母親，也再一次為我堅強的母親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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