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科風雲》導演李雪：這不是一部可以開著電視機當做背景音的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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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科風雲》開播首日，豆瓣評分6.5，在動輒8分以上的正午陽光作品裡，這是一個讓人難以適應的低分；評論中充斥著1星，讓人不免聯想到開播前曝光的白百何事件；先開播的反腐劇《人民的名義》成爆款，收視一路飆升，所有同期的作品都被壓制??一系列的不順，讓拍出了《北平無戰事》、《琅琊榜》、《偽裝者》等好劇、兩度獲得白玉蘭獎最佳導演獎的李雪有話想說。

接受騰訊娛樂專訪這天是4月24日，《外科風雲》的豆瓣評分已經升到了7.0，如今已升至7.1。李雪和助理導演趙爍、醫療顧問韓志義一起接受了採訪，至少在記者面前，李雪沒表現出沮喪，但他也毫不掩飾地說，自己有些傷心。

導演李雪在《外科風雲》的拍攝現場

《外科風雲》開播不久，關於醫療bug的爭議開始出現。4月19日，《外科風雲》官微發出了一封劇組的致歉信。在此之前，國內播出的多部醫療劇也曾被觀眾挑出種種bug，但這還是第一次有劇組為出錯公開致歉。

在這封致歉信中，劇組並沒有給自己做任何開解，而是照單全收：「面對網路上對《外科風雲》出現的醫學、醫療專業性內容的質疑和指正，我們全都虛心接受。」

劇組在19日發出的道歉信

然而，劇組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對質疑進行了統一回應，其中，除了手觸無菌服是實打實的失誤之外，其餘被網友指認的失誤均能夠給出合理的解釋。可以說，劇組把該背的和不該背的黑鍋都給背了。

在傷心的同時，李雪的態度依然清晰：「只要是出於公正心的評價我都接受。」

「想要完全避免醫療人員對劇中醫療場景的吐槽是不可能的。」李雪說，這並非是對自己專業態度的不自信，而是從醫學發展以及這門科學本身的不確定性來說，避免吐槽基本沒有可能。

最讓李雪傷心的是很多醫療從業者斷章取義的差評，在劇中，他一直在努力對醫療從業者釋放出最大的敬意和善意。不過，和以往的李雪一樣，李雪一如既往地喜歡運用鏡頭語言和潛台詞，而非激昂的口號去表達。

李雪覺得，評論者不應該人云亦云，至少，應該把劇再多看看。

拍攝現場的李雪

讓所有人沒話說，幾乎不可能

《外科風雲》開機的第一天，李雪親眼目睹了拍攝外景地北大國際醫院的一場急救。

一輛轎車停在醫院急診大樓的門外，幾名護士快速把擔架車拉到門口，從車中抬出一名已經暈厥的裸身患者。剛剛把人放定，一名護士立刻站在擔架車的一側開始對患者進行胸外按壓，就在這名護士的手按在患者胸部的同時，另外幾名護士已經開始推著車子往醫院裡面跑了，這名在擔架車一側做著胸外按壓且身高不高的護士，只能用一種近乎難看的姿勢，側著身，邊跑邊跳邊按。

這是李雪導演用手機拍攝的一段視頻，採訪時，他從手機里找了出來，送給記者看。原本，他拍攝這段視頻只是為了查一查人數，了解參與一場急救總共需要用到多少名醫護人員，但拍攝時的他完全被眼前這緊張的一幕震撼了。

如今，拍完了《外科風雲》，了解不少醫療知識的李雪對這段視頻又有了新的解讀：根據胸外按壓的標準操作流程，施救者需要保證按壓時雙肘伸直，垂直向下用力，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方式是護士爬上擔架車，跪在擔架車上對患者進行按壓。如果把這段視頻發到網上，這位護士的動作恐怕也難免招來吐槽，然而，現場的情況卻是一秒鐘也耽擱不得了：「不可能顧及那麼多，根本沒有那個時間。」

曾經在急診室工作，如今是北大醫院胸外科主任的韓志義是本片醫療顧問，他告訴了李雪這樣一件親身經歷，曾有一位病人心臟停跳，醫生帶上手套後直接伸進已經打開的胸腔，用手捏住心臟，人為地製造心臟跳動，一路從急診室捏到手術室。

「如果不捏，這個人就會死，但是無菌不無菌？肯定不是無菌，那麼你是救命，還是要無菌？」

在和醫生的諮詢過程中李雪也了解到，如今，類似的操作已經極少見了，不那麼做，病人死了醫生毫無責任，但如果這種操作導致患者感染或死亡，責任只能是醫生承擔。類似的抉擇，劇中也進行了體現。

第一天站到《外科風雲》急診室外景地時，李雪發現，從場工到導演，執行導演、副導演、演員，幾乎整個劇組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這些經過《偽裝者》和《琅琊榜》等大劇洗禮的業內精英、「處女座」們，在拍攝年代戲或古裝戲時絕不可能出現這種狀態。

「我們可以當病人，但是我們不知道怎麼當醫生。」李雪說。

在跟李佳航、藍盈瑩說戲的李雪

劇中所有出現在鏡頭中的醫院場景，從醫生到病患，全部都要由演員完成，劇組不可能把鏡頭對準真實的病人，因為這樣會侵犯到病人的隱私。因此，即便是一掃而過的鏡頭，背景中的演員也要有清晰的目標設定和行為準則。

李雪說，在拍攝《偽裝者》時，他最高的紀錄是一天拍攝8頁半紙的劇本內容，但拍《外科風雲》時，直到結束，全程也從未超過每天4頁紙。大量的時間，都花在了和醫療顧問摳細節上。

李雪曾就一個很小的細節向醫療顧問求證，但難住了對方，「在做一個很小的醫療操作時，比如傷口縫合，需不需要帶無菌帽。」醫療顧問被問得撓頭，「戴可以，不戴也行」。「我們問，沒有明文規定嗎？他說，沒有。」

為了多角度感受醫院的真實氛圍，劇組也觀看了大量醫療紀錄片，在某一部里，他們看到了一場四名醫生配合的真實急救，其中，兩名醫生在為患者做胸外按壓，他們穿著白大褂，但均未佩戴手套、口罩、帽子，而另外兩名醫生則是佩戴齊全，將患者的腿部切開......

一方面，為了拍攝這部職業劇，劇組接受著最為規範的操作培訓；另一方面，卻看到了一些實際操作中的不得已，李雪一度感到迷惘和害怕，他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拍了。「衛計委會怎麼看，如果判定某一段不符合無菌原則，必須刪改，我們會很抓狂，我們必須盡量地確認，拍到的就得是對的，就得是能用的。補拍的代價太大了，我們花不起這個代價。」

劇組在處理劇本時，也常常遇到這樣的難題，根據醫療顧問所講，醫療知識體系4年就有一個更新，也許一個案例在幾年前是合理的，但因為某個新規定的出台，或者知識的更新，合理就會突然變成不合理，政策上也是。

《外科風雲》在播出後遭吐槽最多的就是陸晨曦以主治大夫的身份對副主任醫師發號施令的問題，但實際上，看到劇本中有這處情節時，本片的醫療顧問還非常興奮，因為2003年國務院就曾經下發過關於加強人才培養的決定，其中就有涉及低職高聘的細則，在該片醫療顧問看來，《外科風雲》的劇本在創作時把相關規則吃得很透。

創作中，劇組形成了這樣的工作準則：「所有名詞的應用或操作都要經過醫療顧問或者一線醫生的探討或指導，才會應用到鏡頭中，當然也要符合情節和人物，看級別和身份是否合適。」但李雪也明白，中國這麼大，各地的醫療環境不同，想讓所有醫療從業者都沒話說，也幾乎是不可能的。

李雪跟劉奕君講戲

這不是一部可以開著電視機當做背景音的劇

李雪一直認為《外科風雲》是一部情節劇，醫患矛盾、醫療黑幕等，儘管在劇中都有涉及，但並非創作者的重點，而創作者最想要表達的，是「人在醫療環境中碰撞、激發、展現出來的是什麼？應該引起大家思考的是什麼？」

李雪自認，架構矛盾衝突，是正午陽光團隊所擅長的，但《外科風雲》的難度在於，所有的討論都不能離開醫療框架，必須得跟醫療結合在一起，必須要讓這些事情發生在局限的、集中的幾個人物和環境里，「我們既要保證情節上的衝突、陡轉，還要把它緊緊地圍繞在醫生身上，圍繞在醫學發展這個話題上，這對我們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開播一周以後，有網友看出《外科風雲》的復仇主線與《琅琊榜》相似。比如庄恕和鍾主任的談話中，提到一定要讓傅院長在離任前承認當年犯下的錯誤，就像梅長蘇堅持皇帝在位時為赤焰軍平反一樣，這只是經典復仇主題中的一種巧合；揚帆在家中看電視，看的正巧是《琅琊榜》中梅長蘇進入寧國侯府的那段，這是創作者給觀眾開的玩笑。比起理想化的《琅琊榜》，《外科風雲》的復仇，來得更為複雜。

「古裝劇、諜戰劇，你可以放開你的想像力。隨意地調動人物、設置環境，甚至給他們加一點超能力，信手拈來一個有利的外部手段，幫他們解決困難。但《外科》不可以。大家都知道醫生、病人什麼樣，醫院什麼樣，手術是什麼樣，要把這些大家眼見為實的東西和這些充滿戲劇化的元素結合在一起，對我們來講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

拍攝現場的李雪

出於人物塑造豐富性和可信度的考量，劇中沒有把揚帆或傅院長寫成純黑，但即便目前看起來比較完美的庄恕也並非純白，他有他的毛病：「看到最後你會發現，既使有人犯了錯，既使有人做了不妥，甚至很壞的事情，他也不一定真的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傅院長進行肺移植手術，是劇中主要人物關係的一次集中式爆發：傅院長明知自己很難撐完整場，但不想光輝的職業生涯在最後階段黯然退場，於是想讓陸晨曦介入，在這個層面，傅院長有他的私心，但有陸晨曦在，病人也增加了保險係數；揚帆也想要把傅院長推上手術台，傅院長出醜便是他的機會，但同時，他也一定會讓庄恕這個百分之百能完成手術的人站到傅院長的身邊；庄恕有接近和揭穿傅院長的目的，為此他不惜讓陸晨曦誤會，而陸晨曦則完全成了三方角力的棋子和犧牲品。

想完全讀懂創作者在這裡鋪墊的人物關係和各自私心，是需要費一些腦力的。

「你說揚帆是絕對的壞人嗎？對傅博文來講，在這一段人物關係上，揚帆就是個壞人，他不擇手段、他陰暗，他使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手段和目的來達成他的期望，但如果只是這麼簡單的呈現人物關係，第一是不高級，第二也是違背醫生職業準則的，揚帆並不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的私心有時候大於公心，但違反職業操守和職業道德，以病人健康為代價的事情，他也不會做。」

傅院長手術結束後，揚帆問了這樣一句話：「傅院長手術做完了嗎？沒出什麼問題吧？」李雪問記者：「你覺得他為什麼要這麼問？他一定知道有沒有問題，而且他已經知道有沒有問題了，那麼他為什麼說這句話呢？他背後傳達出來的第二層和第三層都值得玩味和揣摩，他不僅僅是說了十幾個字而已。」

李雪和趙爍都認為，作為影視作品，類似的潛台詞和留白非常重要，就像他只是告訴記者，揚帆話外有話，卻並未告訴記者揚帆的弦外之音究竟是什麼，《外科風雲》不是一部可以開著電視機當做背景音的劇，每處情節和台詞都有值得玩味之處。

李雪甚至覺得「複雜」二字是低階的，他希望體現的，是人物的「豐富」面：「戲劇衝突的時候展現出他們人性中若干個層面，這才是一個立體的人物，作為醫生，他們的人性中有神性的一面，高尚的一面，也會有陰暗的，讓你覺得不齒的一面，可能都會有。」在李雪和趙爍的眼中，這樣的人物才會豐富，以這樣的標準做劇，才能做出高級的作品。

攝像師出身的李雪一向善於鏡頭的運用

給傳統國產醫療劇提供一個更新穎的表達方式

一方面，《外科風雲》有著對人物的複雜化處理，另一方面，它又有著在場景上的極簡處理。

整部劇的場景幾乎都集中在醫院和家中，只是醫院分成了急診室、胸外科或者會議室、食堂等不同場所。在目前播出的劇情里，庄恕和陸晨曦只在街邊攤吃過一次炒麵，這是兩個人在劇中唯一的一次在外吃飯，而除此之外的場景，幾乎都集中在醫院或家中。

也有觀眾質疑，把庄恕、傅院長和陸晨曦這三個頗有淵源的人安排在同一家醫院，以及陸晨曦、陳紹聰、庄恕因機緣巧合住到同一件公寓，都是為了劇情方便開展，是一種編劇上的偷懶法。

李雪對此並不認同，因為在《實習醫生格蕾》中，剛剛搬到西雅圖的格蕾在醒來後趕走了一夜情對象德瑞克，這是她進入醫院實習的第一天，之後她才發現，德瑞克竟然是掌握了自己實習期生殺大權的醫院主治醫生。

「我舉這個例子倒不是要拿它為我開脫，電視劇畢竟是文藝作品，它需要有一些高於生活的情節設置，我相信這是任何一個電視劇或者是影視作品都很難避免的東西。它需要在局限的環境里，集中的人物關係里展示你要表達的。如果是設置成其他的方式的話，我想我可能做不到那麼好，那麼我只能試圖在這種巧合當中找到它的合理性，盡量地找到它的邏輯。」

趙爍對此回應稱：「可能在現實中，90%的事情是常見的，但我們選取了另外那10%，或者是因為和現實有距離，就說不還原真實，或者說這不是一部良心劇，我覺得這個邏輯是不成立的。」

在李雪看來，正午陽光所有作品都不是以還原現實為導向的，《琅琊榜》、《偽裝者》、《北平無戰事》都不是。「我覺得正午陽光更注重的一個是審美，第二是創新。我們拍的古裝傳奇劇、諜戰劇都有創新的一面，而醫療戲，我們也希望給傳統的國產醫療劇提供一個更新穎的表達方式，更深層次的思考，在這種創新的驅動下，我們就必須得選取一些不那麼常見的情況，去把它戲劇化。所以說《外科》從來不是一個以反映現實醫療環境，或者是臨摹現實為目的的一個東西。」

至於陸晨曦這麼一個有著11年資歷的醫生，依然會像個沒有經過職場磨礪的菜鳥一樣亂打亂撞，李雪和趙爍回應說，首先隨著劇情的深入，陸晨曦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疑問，因為一直受傅老師庇佑，從工作伊始就呆在仁合，讓她從來都不用看誰的臉色。而另一方面，一部作品也需要在人物的塑造上進行極致化的處理。

「其實所有的劇本，我們拿到後都會做這麼一個工作，把這些元素極致化，讓觀眾能夠看得進去，比如復仇的線，辦公室政治的線，醫療黑幕的線，編劇作為一個有醫療背景的人寫清楚了。但是我們會更加客觀，站在一個觀眾的角度去看，從觀眾的角度把它處理得更明白。」

對於《外科風雲》這次的開局不利，李雪說，雖然最初沒有想到，但調整之後，他也表示接受：「我和侯鴻亮也一直在說，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這兩句話都不是虛話。我認為面對的是一群敬業的人在指出我的問題。那麼我作為一個敬業的人，也不應該站在這種態度的對立面。應該用一種尊重我的職業理想的態度來對待他們，也是精於此業的人應該持有的態度。我們走到今天，不是因為我們有多麼精深的理論，多麼高超的拍攝技巧，而僅僅是因為我們是一群認真的從業者而已，就這麼簡單，沒有其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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