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著名畫家怎麼活？要麼餓死，要麼做一事賺錢千夫所指｜淘人物

對於中國古代的畫家們，我們總有一些奇怪的印象：仙風道骨，笑傲王侯，寧與販夫走卒把盞，也不屑與達官貴人為伍。宣傳一位畫家時，也總是強調他在追求藝術的同時多麼淡泊名利。

人們覺得，傑出的畫家肯定和他們筆下高潔的梅花、剛勁的修竹、貞靜的蘭草一樣，有著極其美好的品格，從不為五斗米折腰，更別說低聲下氣地四處兜售自己的畫兒了。

比如王冕。這位元末明初的畫家，農民出身，幾乎是自學成才，而且終生未做過官，面對兩個王朝的徵召都無動於衷。隱逸山林，日子過得如神仙般瀟洒。他自號梅花屋主，繪事之暇，便於梅花下面彈琴復長嘯；又自造一葉小舟名之為「浮萍軒」，閑來盪波湖上；躬耕農畝，雖有受窮挨凍之時，恬然不以為意。

他博得了後代無數讀書人的推崇，即使憤世嫉俗眼高於頂的吳敬梓，也把王冕作為理想的文人、畫家、高士形象，在諷刺現世讀書人的小說《儒林外史》開篇就隆重推出，如一輪明鏡，越發照出營營苟苟之輩的醜態。

翻閱他的生平會發現，景仰他的人們，在有意無意間忽略了另外一些事實。王冕曾經是熱衷於仕途的。他讀兵法，習劍技，自言有澄清天下之志，並參加了元大都舉辦的科舉考試，卻屢試未第，遂將應試文章付之一炬，發誓再不做這種勾當。他在拒絕朋友引薦自己到官府當差時說過：「我有田可耕，有書可讀，奈何朝夕抱案立於庭下，以供奴役之使！」

不過，以他拿諸葛亮、伊尹自比的抱負來看，一個小小府吏，他如果能看在眼裡，才叫奇怪了！他還做過元朝高官泰不花的食客，雖是迫不得已，可說起來終歸有些不好聽。在元大都，大小官員們紛擁而來求他的書畫，他也並沒有拒絕，送來的畫布堆積如山，他潑墨揮毫，畫的是他最愛的梅花。

把目光轉向另一位偉大的畫家：八大山人。這位亡國的王孫，遁入空門的狂人，以不識時務的驢子自況，喜畫白眼看人的鳥與魚。在傳說中，他如此耿介，貧窮的文人或市井屠沽之輩邀其喝酒，他欣然而往，酩酊大醉後，便恣肆揮毫。廟裡的小和尚看到他，圍上來抓著衣服抱著腿求畫，他也樂呵呵地答應。但是，呼風喚雨的貴人們，花重金也別想換得他一滴墨水。送來作畫的綾絹，他隨手接下：「給我做襪子吧。」貴人想要他的畫，反而只能找販夫走卒之輩去買。

八大山人朱耷遺留下來的書信中，卻有著這樣一些商業細節：他如何接受委託使用中間人，賣畫收取金錢禮物，並為未能按時完成作品而焦慮。沒錯，他的確很少與商人和官人來往，但代替他來往的卻大有人在。或是信任的朋友，或是前面所說的販夫走卒之輩，他們充當了畫家與客戶之間的橋樑，又讓畫家，尤其是八大山人這類性格古怪的畫家能夠免受與人談「利」的羞辱。

親自與人商談畫價，對於畫家們來說，是很跌份的。糾纏於這些實務，也會讓很多不擅交際的畫家筋疲力竭，吃虧上當。所以中間人、代理人是不可少的，西方有「藝術經紀人」的職業，在東方的藝術界，其實也很早就活躍著同樣的角色。至於像鄭板橋先生那樣，公然張榜開出書畫潤格的人，實在是太少見了。尤其鄭板橋本人還做過官，此舉更如名門閨秀突然高張艷幟，開門接客一樣驚世駭俗。

鄭板橋

「送現銀則心中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從鄭板橋的潤格招貼上我們傷心地發現，即使這樣一位成名畫家，在以畫謀生的道路上，也會受到很多人情干擾，造成或多或少的經濟損失。

鄭板橋曾長年浪跡江湖，靠賣詩賣文賣畫為生，間或也做豪門清客、鹽商之友，勉強維持生計。直到40歲才時來運轉，他先中舉，又中進士，日子才好過些。但苦無實權，遂專心鑽研，到處拜謁達官顯貴，以求謀個好差事。終於他結識了愛好書畫的皇子允禧，再親自動手，為皇子編刻詩集，並將皇子的詩吹捧為能與杜甫、韓愈相媲美之後，謀取到了地方官的職位。

這段奮鬥的歷程，足足有十年之久。他這個官，一直做到61歲被罷免為止。俗話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名聲卓著的清官，卸任之時也囊中飽滿，我們不敢妄斷，鄭板橋這些年是否有過不法收入。反正，從此之後，他也可以買田買地買文物買小老婆玩戲子了。

鄭板橋一生喜畫梅蘭菊竹，尤擅畫竹。他在一幅墨竹圖中題詩道：「咬定青山不放鬆，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觀其一生行止，實在與他標榜的竹一樣的形象有著距離。倒不如用其好友金農的題墨蘭詩來形容：「苦被春風勾引出，和蔥和蒜賣街頭。」反正都是賣，就看誰擅經營，精炒作了。

明末清初山水畫大師龔賢，儘管也辛勤地賣書賣畫賣文，還招攬學徒，最終還是貧病而死，家中連為他下葬的錢都沒有。甚至有謠傳，說他是橫死於逼債人之手。如此潦倒，只因終生未曾獲得一個功名，又不擅交際，沒有依傍到一個可靠的金主。

可見，如果只是賣畫給普通百姓，時不時換幾個銅板，一升米，兩袋面，是很難過上安穩日子的，名聲也沒有辦法傳揚出去；一旦聲名鵲起，那些官人與商人會如附膻之蟻般湧來。通常情況下，拒絕他們，不僅要付出人情與經濟的代價，還有可能面臨生命危險。

倪瓚

你說老夫就不差錢也不行。像倪瓚先生，本身就是個大大的財主，日常就是玩高雅，還有近於變態的潔癖，院子里的梧桐樹都每日派人沖洗，連廁所都用噴香的木料製成，以潔白的鵝毛鋪底，以阻絕糞便的形象與氣息。然而，當他拒絕了張士誠的弟弟索畫的要求後，就在好端端地熏著香、喝著酒、游著湖的途中，被張家人從船中拖出，狠狠地揍了一頓。氣息奄奄地回到家中，人們問他，挨打的時候為什麼一聲不吭？他答道：「一說便俗。」

這位寧死不與俗物為伍的大畫家，在百年之後，人們仍口耳相傳，說他是被朱元璋派人扔進糞坑而死的，也有人說他是死於無法止瀉的痢疾。總之，非要讓命運與這位清高好潔的人開個大玩笑——世俗對於有錢又古怪的人，就是這樣期盼著他們的命運的，至於繪畫的天才，呸，那算得了什麼！

另一位財主畫家董其昌，與其繪畫上的天才對應的，是狼藉的名聲。他的作品脫俗孤潔，人品卻談不上乾淨。據時人寫本描述，他橫暴鄉里，在百姓間留下了「若要柴米強，先殺董其昌」的惡名，六十多歲強搶民女，儘管《明史》為其正名，但其激起江南民變，成千上萬的百姓武裝起來攻打董府卻是事實。最終，董氏莊園被憤怒的群眾燒為白地，珍藏的圖書字畫也在此役中損毀殆盡，董其昌則匆忙逃竄外地。

董其昌極其愛財，愛到了可以製作自己的假畫出售。向他求畫的人太多，他就讓門生和不知名的畫家代筆，再親手簽上自己的大名。而平時真正的創作，都珍重地鎖在柜子里，秘不示人。說到造自己的假畫，「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也非常歡快地干過，其數量之大，以至於讓後代的鑒賞家們頭痛不已。這門生意太紅火了，連鄭板橋也見獵心喜，加入了仿金農的行列。金農得知，也不過一笑置之。為什麼呢？

厚道的畫壇大師吳昌碩可以告訴我們這個小秘密。當畫商拿著仿他的假畫上門求鑒定時，吳昌碩一口承認是自己畫的。可憐那畫假得傷心，落款都題出錯別字了。人走後，他才悄悄向親友道：「他拿這畫來，也是想能賣幾個錢，他是做這行生意糊口的，我何必說穿，讓他虧本呢？外面仿我的假畫這樣多，也不在乎多這一張。」因為深知此行謀生不易，作為成名了的大家，自己吃肉，也該給別人留口湯喝呀！況且，一個沒有人仿他作品的畫家，是多麼的寂寞啊！

張大千

說到造假畫，近代以來，莫過於張大千。他仿石濤、徐渭、八大山人……連書畫鑒定大家羅振玉、吳湖帆都會上當。至今海內外各大博物館裡都有其造的這類假畫。少帥張學良曾因收了不少張大千的假石濤畫，特請張大千「赴宴」，張大千臨行之前叮囑家人：我若逾時不歸，速找人搭救。

這造假的事業，他一直干到晚年，身為海內大師卻樂此不疲，還讓學生代筆，做自己的假畫去賣。至於拿自己造的假畫，去換他人手中真跡，更是不在話下。他這樣胡作非為，弄得齊白石都不想看到他，冷哼一聲說：「我討厭做假畫的人。」

齊白石不愛做假畫，但為人小氣得要命，大門口高掛著招牌，明文標價，特彆強調「親朋好友概不賒欠」。後來有人想走其夫人的枕頭風路線，被他發現，索性又貼出一張條子：「凡我門客，喜尋師母請安問好者，請莫再來！」

人家買他畫的蝦子，畫完一隻想讓他再饒上一隻，他點著頭，給人家加畫了只死蝦子。賣畫所得，都親自藏在秘密地方，錢箱鑰匙貼身攜帶，兒媳婦買個菜都得找他老人家逐日討錢，眼巴巴看他珍珍重重地，從錢柜子里摸出一張小額鈔票來。

齊白石早年當木匠，後來發現畫畫好賺錢，就改行當了畫師。做畫師的時候，他擅長替人畫像，又逼真又創新：土財主家的老太太，就猛上金粉硃砂，畫得滿紙金光，富貴逼人；紳士家庭的老封君，就用水墨擦染，畫得淡雅宜人。他給鹽商畫山水，鹽商喜歡富貴氣，他就拚命地上顏料，光石綠就用了兩斤，堆出來那真是金碧輝煌，換了白銀320兩，就立刻用來租房子，一家老小快快活活地搬進去。有了錢就買房置地，這是典型的農民心態。

後來到北京發展，一看自己的風格在京城不太吃香，立刻改學正走紅的吳昌碩。他是絕頂天才啊，這一改，改出了無人能企及的境界與風格，最奇妙的是，還雅俗共賞，絕非是黃賓虹那種滿紙黑黢黢當世無人能懂的風格。在朋友的筆下，他平生不喜與做官的人來往，看到有官在，往往避而遠之。而白石老人自己倒並不諱言，從他的自傳可以發現，他做官的朋友真不少，他甚至還兩度到這些朋友家做西席，教他們的如夫人學畫。

一個成名的畫家，就是一道產業鏈，自古至今必然。我們遺憾地發現，哪怕一位傑出的畫家，如果想要過上差強人意的生活，商人與官人，是他們怎麼也繞不過去必然要拜訪的財神兼煞星。在生計壓力、名利慾望與恥於言利的心態下，別出心裁的各種炒作方式，就不得不為之了。風雅是必須的，而經紀人也是不可缺的，至於替皇子刻書、教如夫人作畫，只是走上康庄大道前的過渡……而沒有這些拖泥帶水的艱難歷程，很可能，那些煥發著美與趣的作品，都不會有機緣保存至今，被我們所欣賞。

春風十里，不如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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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王芳芳

文章來源｜《百家講壇》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