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一燈大師「漁樵耕讀」四弟子背後的「武學密碼」

《射鵰英雄傳》中，一燈大師有「漁樵耕讀」四弟子，分別是點蒼漁隱、樵夫、武三通、朱子柳。

這四人在段皇爺出家前，就是其得力助手，分別為水師都督、大將軍、御林軍總管、大丞相。不管是師父在朝為帝時，還是出家為僧後，「漁樵耕讀」都陪伴在他身邊，忠心耿耿、兢兢業業。

每次讀《射鵰》，看到郭靖背負黃蓉離開瑛姑所在黑沼，到湘西桃源大山找一燈大師療傷這一段，我總覺自身也彷彿到了世外桃源，而「漁樵耕讀」的出場，更讓人一片喜悅，心中滿是安寧祥和。

初看這一節內容，覺得金庸塑造「漁樵耕讀」四個形象，只是要增加郭黃二人求醫的難度，陪襯一燈大師的慈和心善，可多讀幾遍，仔細琢磨，覺得「漁樵耕讀」四人，不光性格、脾性頗為不同，而且每人各代表一種不同氣質，而這四種氣質正是一個武林俠士該當擁有的。 下面，按我自己的理解，一一說來。

1.漁夫代表質樸。

四大弟子之一的漁夫，書中沒出現名字，只說綽號「點蒼漁隱」。點蒼，即點蒼山，是大理蒼山的別名；漁隱，自是以打漁為表的隱士。在中國傳統文化里，漁樵，常代指隱逸山水之士，最有名的就是那句「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至於這位「點蒼漁隱」，其脾性、氣質，以四個字可概括：質樸純真。

郭靖和黃蓉一進大山，就遇到漁夫在釣魚。不想郭靖不小心將漁夫要抓的娃娃魚驚走，漁夫要他兩條都賠。黃蓉笑道：「就算釣著，你也只有一條。你釣到了一條，第二條難道還肯上鉤？」漁人無言可對，搔搔頭道：「那麼賠我一條也是好的。」

又聽黃蓉說娃娃魚不能分離，否則兩條都會死，漁夫忽地向她與郭靖連作三揖，叫道：「好啦，算我的不是，求你送我一對成不成？」黃蓉笑道：「送你一對，那也沒甚麼大不了，可是你先前幹麼這樣凶啊？」那漁人又是笑又是急，只說：「唉，是我這麼莽撞脾氣不好，當真要好好改才是。「

此後，郭靖下到水中，以精湛內力和武功，抓住娃娃魚送給漁夫。漁夫卻遲疑了，因為他認為得郭靖恩惠卻不能帶他們去見師父，於心有愧。不想郭靖道：」區區一對魚兒，說得上甚麼受惠不受惠？大叔只管拿去！」說著將魚兒送到漁人手中。那漁人伸手接了，神色間頗為過意不去。

看這漁夫的言語和行為，真如孩童一般，滿心的赤誠無邪，倒有郭靖的質樸和老頑童的純真。

2.樵夫代表情懷。

樵夫，在書中連個名字都沒有，在此後的《神鵰俠侶》中也沒再出現。

不過，樵夫的出場卻很有意思，他總在唱「山坡羊」小曲。此後，竟也是因為黃蓉以小曲與他對答，而輕鬆放二人過關。

樵夫唱的小曲，有一首是：「城池俱壞，英雄安在？雲龍幾度相交代？想興衰，苦為懷。唐家才起隋家敗，世態有如雲變改。疾，也是天地差！遲，也是天地差！」還有一首更有名：「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裡潼關路。望西都，意踟躕。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這後一首《山坡羊》乃元人張養浩所做，出現在這裡，實為宋人唱元曲，金庸與梁羽生還因此有一場筆墨官司。當然，這是題外之話。我們且看這兩首小曲，雖是在青山綠水間由隱逸之士唱來，但其內容，實為憂懷家國、心懷天下之作。

上面說過，漁樵，常代指隱逸之士。中國古代有識之士，信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隱士，往往是在「濟天下」遇挫後，才退而「獨善其身」。而且，即便是身居山水，往往依然心懷天下。

所以，這唱《山坡羊》小曲的樵夫，代表的是一種隱士文化，是一種胸有家國的俠士情懷。

3.農夫代表剛勇。

四大弟子中的農夫，在《射鵰》《神鵰》中都出現了，且在《神鵰》中有了名字「武三通」，其兩個兒子還成為郭靖的徒弟。這個咱且不說，只說說他在《射鵰》中的表現。

這農夫的特點非常明顯：粗爽剛勇、性格急躁。他一出場就很驚人：為救耕牛，竟以肉身頂起巨石連同上面的牛。好心的郭靖幫他頂住壓力，這農夫卻藉機脫身，並將郭靖留於大石重力之下，以阻止郭黃二人上山找師父。不過，其才智當然不如黃蓉，被三言兩語騙得又復頂起巨石和耕牛，郭靖得以脫身，他卻只能破口大罵。

一燈大師為黃蓉療傷後，服食黃蓉帶來的九花玉露丸，不想裡面有瑛姑摻進的毒丸，一燈中毒，出現危險。見此情形，四大弟子中，農夫第一個找到黃蓉，要殺她報仇。在郭靖背負黃蓉破牆要走時，也是農夫第一個出手想阻。瑛姑上門找一燈尋仇，對前來阻擋的四大弟子口稱「段智興」，當年身為御林軍總管的農夫，又第一個對瑛姑發怒，喝道：「一日為君，終身是尊，你豈可出言無狀？」

粗爽剛勇是農夫的特點，也是多數武林人士的共性。

4.書生代表聰慧。

書生朱子柳，在四大弟子中「戲份」較多，直至《神鵰俠侶》中也有不少他的故事。

這書生曾任大理國丞相，是飽學之士，足智多謀。他對欲上山找一燈大師療傷的郭靖和黃蓉的阻擋，非常有意思，竟是貨真價實的文斗。先是腦筋急轉彎式的「孔子七十二弟子，冠者幾人，少年幾人」，再是猜字謎，三是對下聯，四是「大話孟子」，黃蓉大勝，這書生心服口服，放二人過去。

雖輸在黃蓉手裡，但這書生的聰明才智確實了得。在此後，對郭靖、黃蓉二人善惡的準確判斷，對郭靖突襲一燈大師之意圖的迅速領悟，對瑛姑與劉貴妃實為一人的迅速判斷，都見出其才智之上乘。

《神鵰俠侶》中再次出場的朱子柳，成為四大弟子中武功在高者，且其獨創一門神奇功夫「一陽書指」：將一陽指與書法完美結合，以筆代指，威力無窮。他曾以此功夫對付霍都王子，煞是精彩。

金庸最會以細節寫人，時常讓不同的人身處同一事件之中，以每個人不同的言行表現刻畫他們身份、性格、特點的不同，於描寫「漁樵耕讀」也是如此。譬如，得知瑛姑來找師父尋仇，他們嚴陣以待，在等待過程中，四個人的心理就大為不同。且看——

那漁人心道：「但願得劉貴妃心意忽變，想起此事怪不得師父，竟然懸崖勒馬，從此不來。」那樵子心想：「這劉貴妃狡詐多智，定是在使甚奸計。」那農夫最是焦躁，心道：「早一刻來，早一刻有個了斷，是禍是福，是好是歹，便也有個分曉。說來卻又不來，好教人惱恨。」那書生卻想：「她來得愈遲，愈是兇險，這件事也就愈難善罷。」

看，四個人有四種心理活動，表現出四種個性特點。

漁夫的質樸淳直，樵夫的情懷多思，農夫的剛勇急躁，書生的聰慧敏銳，代表的實是武林俠士該有的四種氣質。如果同一個人同時擁有這四樣氣質，那會是怎樣的神人？！想來，即便是當時的「天下五絕」，也沒有誰到此境界吧？

黃藥師，缺了質樸；歐陽鋒，缺好幾樣；段皇爺，缺了家國情懷；洪七公，倒是擁有質樸、情懷、剛勇，但在聰慧上似乎有所欠缺。

另外，還有個題外話。關於「漁樵耕讀」的排列順序，有人給出這樣的解讀，看上去有點道理——

漁、樵、耕、讀，是農耕社會的四業，代表民間基本生活方式。

漁者，漁獵也，人類茹毛飲血時代就有的本能；

樵者，薪火相傳也，可代表「火」的出現，結束了茹毛飲血時代；

耕者，農耕牧放也，人類進入自主生存時代，物質文明出現；

讀者，倉廩實而知禮節也，文化的形成使人類由物質文明走向精神文明。

由是觀之，「漁樵耕讀」所描繪的，恰恰是人類文明、至少是中華文明發展的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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