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選讀：當我第一次看見柏林牆的時候

本文來自姜昆先生作品《自我調侃》，原名《世界將變成美好的未來》。

我站在一堵水泥圍牆的面前——長長的一截。

圍牆是用水泥板砌成的，一塊一塊的水泥板上，被人畫上各色圖案。

這就是世界上著名的柏林牆。

這是一堵已經被逾越的牆，一堵見證歷史的牆，一堵形象地詮釋「人為藩籬」的牆。

導遊告訴我們：就是在一夜之間，一堵圍牆拔地而起，使國為異域，家分兩地，兒子見不到母親，丈夫不能去看妻子。一覺醒來，家不能回，工廠不能去，同是德國人，一堵水泥牆人為地將親人們隔離了28年。從此，中間相隔的50米還成了槍炮封鎖的禁地，人民成了強權政治的犧牲品。東西方的爭鬥，把無辜的老百姓夾在了中間……

所有的人都默默地聽著，每一位旅遊者想得都不一樣。也許有人想的是不同社會的信仰、制度，也許有人想的是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但是大家都清楚：在導遊千篇一律的解說詞里，蘊含著多少不幸的家庭的血淚和酸楚。

「牆」，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語詞，它既有可能是我們自我保護的一種延伸，也可能是對某種所屬財產的界定，但更有可能是對個人乃至群體自由的限制，對神聖天賦人權的剝奪。沒有牆來保護的人也許是危險的，但被牆囚禁或隔絕的人卻註定是可悲的，記得有位詩人如此說：「牆，阻擋著夢的迴旋。」的確，對視自由比生命更為珍貴的人來說，沒有比牆更令人恐懼的了！從一定意義上說，牆是罪惡的產物，不但監獄的圍牆，即使是學校的圍牆也是如此，試問誰不願意生活在一個沒有圍牆的世界裡呢？顯而易見，世界開始時，不需要牆；同樣，世界結束時，也不需要牆！魯迅說過，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牆的歷史也是如此，世人總是在修築道路的同時建造更多的牆：一方面嚮往自由，一方面又迴避自由，這也許正是人類悲哀之所在吧！

當我思考這些的時候，忽然跳進我腦海里的，卻是幾個我生活中並不連貫的畫面。

一、

在我生命中已經消逝甚至即將消逝的那些時間裡，我最受不了的是孩子那純真企盼的目光；如果我擁有，我會把世界都給他們。那純真目光中的要求，表現了人所固有的某種慾望，一種本能的需求，無須教化，無須誘導。

記得在女兒三歲時，我帶她到後台。是冬天，怕孩子弄髒衣服，所以在新棉衣外給她套上了一件舊布衫。

後台，熙熙攘攘，滿目所見的都是參加演出的人群，濃妝艷抹，裙衫爭艷。一群兒童演員打扮得五顏六色，在我的小女兒面前閃來閃去。女兒驚奇、羨慕，羞澀中夾雜著幾分躍躍欲試的慾望，使得她從我懷中掙脫，忍不住地去拉比她大兩三歲的孩子的花衣裳。

「小妹妹，你好！」

「喲，幾歲了？長得真漂亮！」

小朋友的熱情招呼與客氣問候，居然使一圈紅暈飛上了女兒光潤的小臉蛋。她不說話，只是望著小哥哥、小姐姐們那化著裝的紅撲撲的小臉龐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那種羨慕喜愛的神情全從她那天真無邪的眸子中閃現出來。驀然間，我發現她的一隻小手在緊緊地捂著自己棉襖罩衫上的小破洞，另一隻小手卻悄悄地將罩衫的衣角兒撩起，把罩在裡面的新棉襖的花圖案暴露出來，仰起小臉，童稚的目光好像在對小姐姐、小哥哥們說：我裡面的衣服也是花的，不信，你們看……是這樣想的，又不敢說，目光所流露的是一縷企求，一絲顧盼。

沒有人教她這樣做，三歲的小女孩，已經知道要漂亮，要美，要展現自己了。

見此情景，我怦然心動：我為什麼要將孩子的花衣服蓋住呢？小女孩把衣服弄髒能臟到什麼地步呢？我是一直穿著帶補丁的衣服度過了我自己的童年，可今天的孩子們還需要那個時代的「簡樸」嗎？當大家都把孩子們放在花園裡時，我為了鍛煉的目的，仍然把她送到莊稼地里……是不是不合時宜了？我一陣愧疚，忙走上前把她的破罩衫脫下來，讓她花棉襖的圖案在五顏六色的孩子面前跳動。

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女兒那束目光我一直不能忘懷。發自內心的那種對美的企盼的力量，讓你沒有任何理由去拒絕。

那股崇尚美、追求美的純真情感，讓你在去掉孩子年齡的因素以後，想到的是：這世界上所有的人對美好生活的希冀和追求乃是一種本能。

也許，這種本能正是我們人類希望之所在！

二、

20年後，女兒長大了，留學去了海外。我在家裡收養了在福利院里長大的一位孤兒。

這孩子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多了，也是在三歲的時候，他碰見什麼事總問大人。比方人家給他東西，他准蹦到我面前：

「我能要嗎，爸爸？」

「我能吃嗎，爸爸？」

大人同意了，他就去做；大人不同意，他准不去做，而且沒有一點兒不高興的表示。孩子是在一群沒有父母的孩子中長大的，他有一種本能，一種保護自己的本能。他不幸，生下以後就被父母遺棄；但他又萬幸，萬幸的是他來到福利院，在一群熱心公益慈善事業的人群中長大。但是，千關心，萬體貼，也比不上獨生寶寶生活在父母的恩愛之中呀！

我想了很久，隱隱約約地感到他的過早懂事是一種畸形。那麼點的孩子，應該那麼世故地認識世界嗎？大人的高興一定就是孩子的歡欣嗎？這是不是他學會的一直生活在沒有父母的環境下所產生的一種保護自身的本領呢？

無疑，過早的成熟對人的天性是一種傷害！就跟植物一樣，大棚里的水果不可能比露天自然長成的甘美；街道兩邊被不停修剪、扭曲的觀賞樹木，也長不成挺拔的棟樑之材。

逐漸地，我開始讓他撒嬌，讓他耍賴，這才是三歲孩子的本能，我不總是讓他看人家的臉色，孩子小，但他是人！他本能中原已具有的那種對生活的企盼，在沒有父母的生活環境中，可能一點點地被人忽略掉了。今天，他進入一個家庭，我要像對自己的親生女兒那樣連一個目光都細細地分析，來琢磨琢磨不是自己生的孩子那種特殊的心理需求。

逐漸地過去誰帶都跟人走的現象不見了。我一離開家，他居然哭著喊：「我要和爸爸走……」看我在電視里演出，他比誰都用心，而且在地上呵呵地樂。姑姑要制止他，奶奶就護著說：「小孩，高興，讓他去！」由著他的性兒，在地毯上滾。我相信奶奶比誰都更珍惜親人與親人之間的那股親情。10年前，我帶母親到日本，在那裡和分隔了40年的生活在台灣的舅舅見面，她知道這股親情在人的心中應該佔多大的位置。

三、

一道海峽，兩情相隔。

30歲的媽媽已經成了70歲的老奶奶。舅舅是公務人員，按當時台灣的要求，還不能回祖國來看自己的兄弟姐妹。於是我們乘民航，舅舅、舅媽乘華航，前往日本見面。

你信嗎？分隔了近半個世紀的兩位老姐弟，一見面居然都無淚。

弟弟緊緊地拉住姐姐的手：「大姐，你老了！」

姐姐看弟弟：「都70歲了，能不老嗎？你不是也老了……」

「別在這兒站著了，回家吧！」忘了是誰提的這個醒。

兩位老人走這一路，一直拉著手，一直拉著手……

我問媽媽：「你怎麼沒掉淚呀？」媽媽淡淡地望著前方：「掉什麼淚？40年了，該流的都流完了。這不是又見上面了嗎？」

她拉著舅舅的手，看著舅舅臉上的老人斑：「他走的時候，才20出頭。什麼事呀！一家子人，就是見不著，人的一生中能有幾個40年呀？」她像是在喃喃地問自己，又像是抒發一種對歷史過往的無奈。

走在微涼的風中，我們都聽著，看著，看70歲的媽媽搖著頭和那淡淡地面對大自然的神情……

不遠處，蔚藍的大海波濤起伏，彷彿也在宣洩某種亘古不息的神聖而自然的情愫。

四、

有人說，感情是最脆弱的東西，經不起波折，經不起撞擊。也有人說，她是最有韌性的。無論鍛打、摧殘，都難泯滅那真實心靈的不斷進發，她頑強地存在，從過去到現在，從現在到將來……可我要說，人類真正美好的情感，人的本能所表現出的七情六慾，愛恨怒怨，一定要靠進步的社會去理解，去維繫，否則，情感會扭曲，人性會變異，社會將退化。

允許表達要求和充分滿足要求是兩個概念，但這二者之間有某種內在的不可分割的聯繫。

當人們面對大饑荒中的非洲孩子那瘦骨嶙峋的新聞照片時，沒有誰不被他們的眸子中那跳動的求生的光芒所感動，如果你擁有這個世界，你一定不會拒絕孩子那枯柴般伸出的小手。然而，當真正琢磨起「普度眾生」所需的能量和個體的「杯水車薪」所造成的差距時，幾乎所有人都會嘆息和慚愧。

於是，一首歌問世，又被人們流傳：

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

世界將變成美好的未來……

「今天」是一個冷峻的詞兒，它夾在充滿溫馨回憶的「過去」與洋溢熾熱希望的「未來」之間，可以相對擴大，也可無限縮小，但無論怎樣擴大或縮小，它都擁有自己的朝日與黃昏。那些被逾越的，被理解的，被無奈接受的，被人們在今天認識到又能表達的一切，並不會完全消逝到過去之中，在未來的世界裡，它將得到充分的尊重與部分的保留。因此，你能不為今天而愛嗎？今天的一切都面向人們心底期望的未來。

而今整個世界都在尊重人，整個社會都在尊重人性與情感。過去忽視了的，今天正在面對；過去誤解的，今天正在改正，於是「世界將變成美好的未來」將不是一句空話。

………………………………………

【道德經(GermanReport)】秉持「以報道德國經典，成報道德國經典」這一宗旨，立足德國，輻射全歐，服務華人，是德國有關新聞資訊的最火微信號。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