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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們談論朗誦

董卿主持的「朗讀者」引起的熱議略平靜下來後,我們和四個朗誦圈內人談了談,到底什麼是朗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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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誦的時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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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媒體人楊浪是朗誦發燒友,有一天深夜,他在朋友圈發布了一個自己的朗誦作品,內容是活躍於上世紀70年代的詩人食指寫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沒想到引起了不少共鳴。


中央電視台主持人董浩就是其中之一。他聽完楊浪的朗誦,激動之下,一連給楊浪發去20條微信語音,每條都說滿了60秒。除了表達自己對朗誦的看法,董浩激動的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這可能是一個可以談論「如何澄清朗誦藝術」的對象。


那段時間,恰逢董卿和她策劃主持的「朗讀者」在社交媒體引發了大量討論。在這些聲音當中,董浩和楊浪都發現,人們對朗誦其實有不少誤解。二人一商量,覺得不如把遠在上海的配音藝術家喬榛請到北京,三人進行一場圓桌會談。這場發生在與朗誦關係十分密切的三個人之間的會談,一口氣進行了四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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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者》節目現場


楊浪自稱朗誦愛好者,進行過不少嘗試,自己讀高興了,就把音頻放到社交平台上。他在喜馬拉雅FM發布過自己朗讀的莎士比亞作品,被人評論說是「這個時代的莎士比亞」。他覺得對方說到了朗誦今天面對的最大痛處,即舊時代感過於強烈。因為許多人對朗誦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上個世紀,參考的朗誦要點,依然是「擺開架勢,字正腔圓」。


這也是許多年輕人其實無法對朗誦產生真正興趣的原因之一。畢竟,大家從小就遵語文老師囑「朗讀並背誦」過大量課文,對長大後的許多人來說,它成了跟微積分一樣,等閑在生活里用不著一回的科目。


發生在中小學課堂里的合誦齊讀,被董浩稱為「有口無心」。楊浪也反對集體朗誦,認為這幾乎是對文本的一種褻瀆。顯然,在朗誦這個世界裡,集體性與個性常常發生鮮明的二元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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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真正的朗誦,董浩認為相較於相聲、評書等這些語言表達藝術,它「接近人類心靈最柔軟的地方,對人的影響,是最直接的」。這是藝術屬性中的獨特性,跟集體朗誦的節奏單一一對照,很容易就能理解人們對朗誦長期誤解的根源。


倘若能夠見識一場真正高水平的朗誦,其實對它的誤解很容易就能消逝。


以前聽人朗誦,總是很困惑,感到自己正站在一個櫥窗前,裡頭陣列「豪邁」「抒情」或「憂傷」這些形容詞,對方越朗誦,就越像有售貨員在耳旁拚命遊說,「快選一種情感進入」,但究竟是哪種?是令人疑惑的。


然而,當聽到喬榛坐在我們對面,朗誦起一首最常見的《雨巷》,才第一次意識到,傳說中的「朗誦藝術」,可能是真的。他的《雨巷》里,寫著情緒,而且這種情緒會變得特別具體,伸手可觸,好比為盲人從普通書切換到了盲文書,世界瞬間言之有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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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榛朗誦《雨巷》


所以董浩把喬榛尊稱作「真正的藝術家」。喬榛1965年從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畢業,之後的職業生涯中,曾為上千部譯製片配音。《魂斷藍橋》中的羅伊和《哈利·波特》中的鄧布利多,是老少兩代人最熟悉的角色之一。


1982年,日本電影《寅次郎的故事》進入中國,喬榛接下了主角的配音工作。這部曾在日本拍了28年共計48部的系列電影,算得上日本電影史的一個奇蹟。男主角寅次郎,是個舉止粗魯卻不失可愛的小人物,這是當年40歲的喬榛從業十幾年後,頭一回演繹一個喜劇人物,以往他大都為風度翩翩或一身正氣的角色配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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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寅次郎的故事》


這讓喬榛感到不小的挑戰。他回憶說,那陣子他揣摩角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試圖在生活中也像寅次郞一樣,思維直線條,做事毛躁。「我想開玩笑開玩笑,想發脾氣發脾氣,周圍朋友都感覺到,我怎麼變了個人似的。」


這種體會角色的表演方式,也被喬榛運用到朗誦里。所以他提倡的是那種「無我」的朗誦,不要有太多的自我意識,但「要對作者的創作內涵有深刻的領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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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誦鄙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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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一代不熱衷朗誦是一回事,另一方面,朗誦其實又挺無處不在的。


在工作單位的某些晚會上,或者一些婚禮上,總有一個節目叫「詩朗誦」。聽來聽去,翻牌率最高的篇目,是李白的《將進酒》。這些人表演得投入嗎?當然,他們格外沉醉其中,特別是到了最後一句「呼兒將出喚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你還得預備好聽一聲嘶吼。可聽著覺得愉悅嗎?似乎並不盡然。


中國傳媒大學播音藝術學院教授柴蘆徑說,從技術層面看,這幾首詩詞的確非常適合朗誦,因為它們當中含母音音節的字數比較多,特別是「a」以及由「a」組成的雙母音。開口度大,發這些音的時候就特別容易聽上去有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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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艾嘉登《朗讀者》詮釋女人味道


試著朗讀這句「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果然能感受到大開口度的口腔之力。柴蘆徑又往這個類別里又添加了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這一例子。試了試「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聽聽,「狂」「黃」和「蒼」,也都是典型的「a」組成的「ang」複合母音。

朗誦愛好者偏愛這幾首,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它們都氣勢磅礴,極富家國情懷。而那些情緒綿長、情感微妙的作品,就相對沒那麼受歡迎。但有例外,比如舒婷的《致橡樹》和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這兩首詩的文本本身,其實並不十分適合朗誦,「但是它們有名啊,有名很重要,所以這兩首被表演得也很多」。


柴蘆徑擔任過許多朗誦大賽的評委,尤其在初選環節,見到過無數人演繹過這幾首作品。所以也聽到過各種類型的嘶吼和大喊大叫,這些都挺「讓耳朵受傷」的。喬榛把那種嘶吼式表演稱作「朗誦里的煙火氣」,在他看來,有些朗誦表演者,的確擁有很好的聲音條件和技巧,假若參加比賽,還是那種一定能進決賽的。「但真正的朗誦藝術,還須得心懷澄澈,不能只表現自己的技巧,而是要投入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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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榛朗誦《我願是激流》


柴蘆徑還見識過大量的「拖長音」。它和嘶吼一起,共同組成了許多人的朗誦兩板斧。


但這還不是最叫人無法忍受的。掛在朗誦鄙視鏈末端的,是一種叫「朝鮮播音員式」的播報方式,這甚至成了他們朗誦愛好者最喜歡錶演的一個笑話。


不過,董浩說其實他年輕時主持節目也一度是這種范兒,後來他覺得,「這可能是一種時代審美」。新中國成立後,國家專門派人前往蘇聯學習播音。蘇聯式的播音,很長時間內是唯一的廣播方式,也的確在民眾聚會等場合代表著一種集體情緒,發揮了政治作用,幾乎到了「聲音即真理」的地步。


如今,配樂是朗誦的標配。倘若朗誦發生在舞台上,又有燈光兼舞台布景。從某種程度上說,朗誦只是一種語言表達形式,但已帶有濃重的表演屬性。儘管世界各地都有朗讀風氣,但還很少有國家像中國這樣,以朗誦代之朗讀以後,成為一個單獨的表演類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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賴敏為丈夫朗讀三毛的《你是我不及的夢》


比如法國特有的高中哲學課堂,也時常有朗讀方式,但也僅限於照章讀,哲學文本並沒有太多情緒表達空間。作者讀書籤售也很常見,這是歐美國家的出版社作圖書推廣的常規方式。如果是單人在台上朗讀某一文本,其實又是屬於戲劇的表演形態了。這些與中國的朗誦作為一項傳統舞台表演項目仍有非常大的區別。倘若從「表演」屬性去尋找對照體,在西方,只有演講可與朗誦享有某種共同點。


倘若追溯歷史,當眾的語言表達,同出古希臘一脈。無論東西方,它都是一項有力的政治工具。在柴蘆徑看來,只不過是因東西方的文化政治傳承,造就了如今西方人擅用演講而東方偏愛朗誦的兩個不同走向。演講語言直白,而朗誦文學性強而且隱晦,社會功效也發生了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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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誦的「彈幕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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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的第一任院長張頌,早年在他的《朗讀學》一書中,將朗讀解釋為「把文字作品轉化為有聲語言的創作活動」。這句話其實很接近於今天我們對「朗誦」的理解。

在傳媒大學所有的專業里,播音系歷來以難考著稱,其藝考報名人數和計劃招生名額比基本維持在90∶1上下。儘管這其中有「成名吸引力」因素的存在,朗誦愛好者這個群體的涉及面,仍然比我們想像中要廣。


除此之外,某些高校接受朗誦特長生,也成了朗誦風靡於學生群體的原因之一。例如,清華大學2017年的特殊類型招生計劃中,「電視播音主持」就與聲樂、舞蹈等一起,同列為六大可憑此獲得高考減分優惠的藝術類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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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蘆徑說,雖然嗓音先天條件會影響一部分朗誦效果,但一首好的朗誦作品裡,起到最重要作用的,仍然是對作品的表達。具體表演為技巧與表演時的對象感,這些都是可以通過後天培養的。這意味著,朗誦是一項門檻相對低的有效進取方式,少年人不得不將其作為正經事。也因此,各類朗誦培訓班十分紅火,是培訓市場上不容小覷的一支隊伍。學生們未必真正喜歡朗誦,藉此取得高考優勢卻是個具體而現實的驅動力。


有趣的是,中年人對朗誦的追捧反而顯得不那麼功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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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詩詞大會》冠軍武亦姝


實際上,該公號的創辦者潘傑克本身就是朗誦愛好者。他最初做這個,是發現一大批同齡人都挺熱衷於寫點兒詩,他們會聚集起來,朗讀自己的作品,民間詩會大都由此而來。這些詩會,往往從最初的朗讀自己的作品,演變到朗誦經典。

柴蘆徑分析說,朗誦愛好者中非常大的比例落在中老年人群上。他們曾經是文學青年,喜歡寫寫文章,然後讀出來分享給朋友。沒有其他文藝特長,卻有表達情感的精神需求,朗誦幾乎是門檻最低的載體。


大部分中年人的朗誦,如同在詩這個主體上發表「彈幕」,既疏解情緒,又尋找認同。


再去看對「朗讀者」這個節目產生共情的觀眾群體,也體現了相對明顯的年齡趨勢。一個電視節目,其傳播熱度,甚至一度被上升到文化復興的高度。但其實就像潘傑克所說,他自己並不太關心「為你讀詩」推送的閱讀量,而那些在他的平台上讀詩的不知名人士,享受讀詩過程本身帶來的愉悅和滿足感,也對外界的評論並不在意。這種「發聲即正義」,可以說十分接近當下彈幕時代的娛樂屬性了。


(本文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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