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好好活著，誰會想捨命為父母報仇

前些日子，一個刑事案件因其案情的戲劇性與審判結果的草率性，在各大社交平台刷了次屏。

法律與正義的討論當然是最重要的那一方面，但在更多的圍觀者那裡，在民間話語中，在網易新聞的熱評里，這件事的內核卻是「為母報仇」。

真相自有公斷，重審結果仍在進行。

今天不談案件，只說說，作品中那些為父/母報仇的年輕人。

1.

幹將莫邪之子的故事：以身侍仇

對於中國人來說，為父母報仇，自古以來天經地義。譬如，最早記載於西漢劉向《孝子傳》中的「幹將莫邪」的故事。

故事的起因簡單粗暴：楚王嗜殺。

災禍的緣由竟是榮耀：幹將是楚國最優秀的鑄劍師。

幹將抱著赴死的決心，應楚王之召，鑄出了兩把劍：幹將與莫邪。幹將劍上呈楚王，莫邪劍交託妻子。

於是，幹將的兒子一出生，便擁有了一把舉世無雙的寶劍，同時也繼承了一項舉世無儔的仇恨。

幹將、莫邪鑄劍

幹將的兒子，名，眉間赤。又名，赤鼻或眉間廣尺。

很多記載里都提到，楚王曾夢見一男子持劍刺殺，男子「眉間廣尺」。但也是對眉間赤的所有描述了。

沒有任何記載提及，眉間赤此人與他的內心。

手握莫邪寶劍的時候，他是否曾經想像，自己的父親如何在絕望的火堆前鑄出了這樣一把絕世好劍？

他是否自我懷疑過，一介布衣，如何殺掉高高在上的楚王？

這些我們都無從得知。

在漫長的中國歷史中，這個青年都只是一個孝子而已。一直到魯迅——

魯迅在《鑄劍》里，賦予了眉間赤一個性情柔和的青年形象，會為捉弄了一隻紅鼻頭的老鼠而難受不安。

但這青年有擔當。

當母親告訴他父親的死亡和原因後，「他決心要並無心事一般，倒頭便睡，清晨醒來，毫不改變常態，從容地去尋他不共戴天的仇讎。」

然而，他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他焦躁、情緒外露、擔心誤傷，甚至徹夜難眠。

他找不到復仇的路。

隨後，他遇到了宴之敖，一個要他的頭顱，聲稱可以幫他復仇的人。

宴之敖和眉間赤的對話，魯迅處理得簡潔而有力。

宴之敖道：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我怎麼地善於報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靈魂千瘡百孔甚而自我厭憎的人，也許是復仇的最佳人選——至少眉間赤毫不猶豫地這樣覺得了。

眉間廣尺「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之後的故事，如你所知，順理成章。宴之敖提著人頭，以「異術」表演的理由求見楚王。

嗜殺多年的楚王，正覺得人世間的一切都無聊透頂，於是迫不及待見了宴之敖，卻被那人頭一口咬住，直到頭顱撕裂。

這一向死的過程，在魯迅先生的筆下卻充滿蓬勃的生氣與力量，讓人心境沸騰。如同作品裡那眉間赤的人頭髮出的囈語：

哈哈愛兮愛乎愛乎！

愛青劍兮一個仇人自屠。

夥頤連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愛青劍兮嗚呼不孤。

頭換頭兮兩個仇人自屠。

一夫則無兮愛乎嗚呼！

愛乎嗚呼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嗚呼嗚呼！

2.

傅紅雪的故事：命運荒謬

這樣一出生便身負血仇的年輕人，文學作品中還有很多。眉間赤也許是最悲壯的，卻絕不是最慘的。

古龍筆下的「傅紅雪」，名字中就帶著血的氣息。冷傲、孤僻、沉默寡言，再加上一把帶著死亡的氣息的刀。

傅紅雪手繪 @17173

眉間赤畢竟還曾經有過，一個普通少年平靜而略帶憂鬱的青春時期；傅紅雪卻從一出生，就被母親將「復仇」兩個字壓在身上，從沒有過半分快樂。

眉間赤的報仇，在魯迅的筆下是一種自我選擇。《邊城浪子》中，傅紅雪卻是自幼被灌以仇恨的念頭，終日拔刀數萬次；他是毫無選擇地被推上了這條路的，甚至為此放棄了唯一帶來過溫暖的一份愛情。

然而，這樣一個悲劇英雄設定的人物，最後竟然發現他的復仇是一場荒謬的誤會。

殘忍到了絕境的時候，生命最動人的地方反而顯現。

《邊城浪子》的結尾，傅紅雪終於放棄復仇了，他悲慘而荒謬的人生終於告一段落，在《天涯明月刀》中，他開始了人生新的故事——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古龍在《邊城浪子》的後序中寫道：

「仇恨和報復，雖然並不可恥，但也絕不值得尊敬。

仇恨雖然是種原始而古老的情感，但卻絕不是與生俱來的，愛和寬恕，才是人類的本性。

這就是我這故事的主題。」

古龍向來是一個熱愛生命的人。他寫《七種武器》，寫的不是武器而是人性；他寫《小李飛刀》系列，寫的不是英雄——不論是李尋歡、葉開還是李壞，在他的筆下都是一個有些可憐之處的男人；終於，他後期寫《歡樂英雄》，筆端如雲，帶著頓悟的智慧和飄逸瀟洒，寥寥幾筆白描出幾個入世而不俗的人物、世人眼中的「怪人」，卻皆是有著可貴品質的英雄。

古龍的書法，主體大字「一笑」

就是這樣一個古龍，他即便在寫一個報仇的故事時，也會宕開一筆：

「傅紅雪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冰山上的陽光，顯得分外燦爛，分外輝煌。」

3.

「暗劍白梅香」：被複仇吞噬了生命的武士

那些復仇的年輕人，人們太容易看到他們的命運，而忽視他們自身。

比傅紅雪更加悲慘的人物，更加直白地將復仇的無奈與生命的悲劇寫出來的故事，誕生在日本武俠大師池波正太郎的筆下。

池波正太郎作品《鬼平犯科帳》動漫版

《鬼平犯科帳》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捕快鬼平遭遇了一個身帶梅香的殺手。之後得知，這是一個劍法高強的殺手。

業務好，自然收費也高。

這樣一個劍客，本不該過得窮困潦倒得，連房東都看不下去——如果不是二十年來，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尋找仇人上。

動漫《鬼平》

這裡有必要（偽）科普一下日本的武士道中，「仇」之一事對武士的束縛：

一、被殺的報仇對象多為血統尊長。

二、有冤讎而不進行仇討，若為武家血統者則嚴重時無法繼承家業。本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這種情況。

三、肯定仇討的榮譽。但仇討仍然會受應有懲罰。

簡而言之，不報不休，報仇之後也得死。總之不是人幹事兒。

傅紅雪遇到了翠濃，這劍客也遇到了愛情。

同傅紅雪不同，這位二十年來疲於復仇的劍客，決定珍惜餘生，放棄復仇。將刺殺鬼平的這樁事作為最後一單生意。（唉，好大一隻flag）

同西門吹雪和無數英雄一樣，愛情讓白梅劍客的刀法出現了破綻，他在與鬼平的對決中一敗塗地。

之後，故事最戲劇性的地方來了：

刺殺的場所是一家旅館，鬼平並沒有緝拿戰敗的劍客，而是放他走。但就在這時，旅店的老闆卻認出了，這劍客正是多年前被自己所殺的好友之子。

害怕被複仇的老闆，趁劍客受傷不備，將其一擊致命。

劍客呢喃著「連仇人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懷著不甘死去

這個故事讀完，最讓人覺得唏噓的，不是結局中站在橋邊等劍客一同歸去的姑娘，而是呢喃著「連仇人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懷著不甘死去的劍客。

這就是「暗劍白梅香」的故事。

而這白梅香，是因為劍客厭惡血腥味和它帶來的噩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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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年輕人的故事都講完了，不勝唏噓。

當然，最讓人唏噓的還是現實。

最後想聊聊，魯迅筆下的眉間廣尺。

《鑄劍》的開頭寫了一個被耗子的聲音驚醒的年輕人，這年輕人循著聲音到了廚房，看到了那隻小老鼠：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干爬了上來……

他又覺得很可憐，彷彿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麼？」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迴轉身去，卻只答了兩個字。

每次重讀這段，都有說不出的難過。

《孝子傳》中，眉間赤名赤鼻，也就是紅鼻子的意思。

魯迅先生寫眉間廣尺看那隻小老鼠，就彷彿讀故事的人，在看眉間廣尺的故事。被眉間廣尺戲弄和憐憫的那老鼠，也正像讀者眼中的眉間廣尺：可憐可嘆，還帶著些道不清的命運的迷惘。

真·FIN

今日互動：

你還知道哪些為父/母復仇的故事？

他們都有怎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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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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