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這一片東躲西藏的水丨沉河詩十首

【沉河詩十首】

沉河，本名何性松。1967年12月出生於湖北潛江。1990年畢業於湖北大學。1990年至2001年任教於武漢市第四十三中學。2001年底調入長江文藝出版社，現任長江詩歌出版中心主任。主要寫作詩歌、散文等。出版詩集《碧玉》，散文集《在細草間》等。編選出版《21世紀初中國實力詩人詩選》《本草集》等當代詩選本。統籌出版《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策划出版「中國二十一世紀詩叢」等。詩作入選多種重要選本。散文《生命》入選大學語文教材、中學語文教材。

致東湖

我喜歡這一片東躲西藏的水

和它身邊敦厚的珞珈山，南望山，磨山

我喜歡這個保持了曠野面目的道場

人世無常，我選擇站在水的一邊

做個赤子吧！聽從陽光與風的安排

醉眼朦朧，身體像條魚樣輕靈

2015.5.17

萬物有所期待

燈光在大雪中更加明亮

紅的紅，黃的黃

母親早想著這場雪到來

每夜遊盪的兒子會往家趕

父親坐公汽買回的大白菜

有了用途。如果

雪下得足夠大

把天上的雪下得沒了

父母回老家過年的願望

就可以實現了

我也有此願

下吧，下吧，雪

萬物期待著這天

2015.1.28

種子

父親今日露出了少見的笑容

他指著小區綠化帶里一棵

枇杷樹苗說：這是我種活的

前年，他在樓棟門前扦插了

一棵梔子花樹，也是這麼開心

不止一次要對我強調

這是我種活的

做了一輩子農活的父親進城後

讓他最為羞澀的事是

我們每每吃完一個瓜果

他都把那些瓜果的種子

藏起來。但他找不到一塊地

種下它們。每次出門轉悠

他像做賊一樣，把那些種子

丟棄在綠化帶里。老天保佑

現在綠化帶里常常冒出一些

野生的樹苗或農作物

最為幸運的是一年夏天

小區一塊較為荒涼的地上

結上了幾個西瓜

父親並不佔有它們

他在小區不停巡視，像一個

最為志得意滿的父親

2015.11.2

冬至之詩

水從高山上一路流下

越來越溫暖地進入大海

雪從空中輕緩緩飄落人間

那麼巨大的美也不聲張

樹葉悄悄地改變了顏色

老去的面容有著恆久的尊嚴

小草永遠繁忙地生長

誰也不知道其中的秘密

神，讓自己釘在十字架上

低垂的頭顱彷彿對我說

他物皆如此謙卑而尊貴

請歡喜地對待那一切的謙卑

2015.12.22冬至之夜

速度

開始是慢的，慢如兩朵雲

或者開始就很快

快過閃電，雷霆，大海決堤

開始是慢的，如花開

或者很快花開

恍如梅花桃花開了

葉子才慢慢地長起來

你的中年一開始便如此緊張

我的少年或者也不寬鬆

我們可不可以從此中庸

2015.5.25

做舊

舊時代過去了不可重現

但總是留下些蛛絲馬跡

寬慰我不思進取的內心

舊木頭，舊磚頭，舊布頭

它們舊得如同日常生活

被我視而不見

舊瓷器，舊玉，舊書畫

往往舊得令人可疑

世間偏偏有裝嫩

也有少年老成

世間之做作最不忍揭穿的

便是做舊。很久以前

我就慬得了做舊工藝

舊曆大年三十，團年飯後

再窮人家的小孩子

也有一雙母親新納的棉鞋穿

作為一個天生害羞的男孩

我偷偷地把純白的鞋幫往泥地里

擦了擦。這樣，我歡天喜地的

臉蛋，一下子低調起來

跑在春天大地上的步子

也就漸漸地安穩了

2016．1．4

狗生活一種

我書房窗外城中村的廢墟

幾年間已成為無家可歸的狗們

過夜的群居地。一隻小狗

每晚七八點鐘都會發出

令我心悸的慘叫聲：呦，呦

那種凄楚，無助，撕裂著

一個城市小區暫得的安寧

有一天，我終於明白

折磨它的是同一隻大狗

小狗每晚帶著疼痛睡去

第二天繼續跟隨著大狗流浪

把撿來的骨頭要供奉給

大狗先享，還要不停地躲開

它的追輦。小狗可能清楚

離開這隻大狗，也逃不脫

另一些大狗的欺辱。這樣的生活

這樣的疼痛，天天重複著

而我也終究把它們習慣。

2016．3．31

倆瘋子

我見過一個武瘋子

全村的小孩都怕他

他們聽到他的吼聲

躲避到遠遠的地方

我見過一個文瘋子

全村的小孩都惹他

他們跟隨在他後面

像過節般高興開心

一天，武瘋子遇上了

文瘋子，他揮舞拳頭

瞪著文瘋子，文瘋子

像過節般高興開心

這奇怪又難得的一幕

全村的小孩都見到了

他們躲在遠遠的地方

像過節般高興開心。

2016．3．18

群眾

我已熟悉了他

孔子向他問過路

屈原坐過他的船

他牽了匹驢進了大秦的宮殿

又給漢武大帝駕車

諸葛亮討他的茶喝

嵇康被他砍下頭

在唐朝，他出了家

做了掃地的和尚

在宋朝，陪蘇東坡看看月亮

陪審完竇娥的冤屈

便隨鄭和下西洋散心

最威風的當屬八國聯軍來時

他是位英勇的義和團員

最傷心的是不久後，他成了

花園口黃河決堤的難民

給進城的解放大軍鼓掌是他

最後一次露面，從此，這個

活躍在各個朝代的

群眾演員，還是做回了一個

真正的群眾。

2016．3．13

無論（第一輯二十四章）

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一一陶潛

無論一

他說無所留戀時

他就逃了

我細思量

我無處逃。

無論二

它把巢築在方便處

卻不知方便處

即危險處

我無從告知它。

無論三

時空平直，這只是

一個定理。我或者我們

常選擇

彎曲的道路走。

無論四

同理，靠近轉輪邊緣的鐘

比遠方鐘樓上的鐘

走得慢

這是上帝決定的。

無論五

他說他創造

造不出未來

她說她消耗

消耗未來。

無論六

我們是朋友，我們是敵人

多年後，我已明白

我們如此愛

我們卻分開。

無論七

獨自飲酒妙不可言

不至於把自己灌醉

不至於自己

收拾了自己。

無論八

眼不見

心不煩

閉上眼

多麼難。

無論九

我遇到個自得人

努力表達我謙虛

我遇到個謙虛人

再也謙虛不下去。

無論十

變換，我說變換

你說是變幻

是變幻

哦，你羸了。

無論十一

我不喜你

你與我何干

我得加強修養至

真與你無干。

無論十二

我想到遠方看一朵花

遠方的花來看我

我看的不是花，是遠方

花看我是，卞之琳。

無論十三

儒者把胸懷比作大海

佛者把大海比作沙

儒者把沙比作時間

佛者把時間比作胸懷。

無論十四

以上未曾證實，姑妄聽之

矛盾的母親啊，她不知道

她和父親是一家子

抑或和兒子是一家。

無論十五

我需要一塊土地

甚於一張白紙

我無所事事時，不寫寫畫畫

我種花。

無論十六

某人說這雪下得太沒水平

全人類關注的雪在網路上

下得鋪天蓋地肝腸寸斷

落地就沒了。

無論十七

那個易怒的朋友，喜歡罵人

他有文化，指桑樹罵槐樹

我不識字的奶奶也愛罵人

她脾氣急躁，跳起小腳指著人罵。

無論十八

她從這房間走到那房間

又回到這房間。他從小山腳爬到

小山頂，又下到小山腳

他們數著歩子搞鍛煉。

無論十九

點贊這種方便簡易極具存在感的生

活方式已成為人類最新最普遍的生

活方式，可以秒殺一切費盡心機多

番努力以期出人頭地的搞笑！天啦。

無論二十

和一個人坐著無話可說好過

一個人在你身邊不停咳嗽

他不斷地暗示他有話要說

你希望他還是保持沉默

無論二十一

一個看上去虔誠的信徒

凡事都要遵從神的旨意

她從一本聖書中隨手翻到一頁

神都神奇地給予她恰當的指點。

無論二十二

歷來如此：地方保守黨魁土地公公

乃法力最弱、地位最低之神仙

然草民無知，草民有罪，不該

與其打成一片，不當他是神仙。

無論二十三

若隱若現的陽光不是好陽光

若有若無的風正是好風

在冬天，我這樣認為

到了夏天，就反過來說說。

無論二十四

在跑步機上跑了那麼多步

我努力地接近你

你同清風明月大樹小草一樣

依舊在那麼遙遠的青春。

20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