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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點點:當我們談論死亡時,我們在談論「尊嚴」

既然人生來註定要死


就有權力死得不太難看


羅點點:當我們談論死亡時,

我們在談論「尊嚴」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陳薇


本文首發於2013年8月總第624期《中國新聞周刊》


62歲的羅點點留著一頭過耳短髮,不施脂粉,一襲深藍長裙,紅色老花鏡掛在胸前,就像個普通的鄰家大媽。但一說話,她又讓人感到某種威嚴的氣場。

她有個很有名望的父親——開國大將羅瑞卿。但這些年,她讓人們記住的,卻是另外一個身份:「選擇與尊嚴」公益網站創始人。


這項有關「死亡」的公益實踐,最初源於一次心血來潮的聊天。她做了12年醫生,見識太多死亡。醫生的宗旨是救死扶傷,她常常需要與死亡對抗。


有一次,她與幾個醫生朋友聚會,談論起死亡,大家的想法慢慢改變了羅點點對死亡的看法,死亡不應該「不依不饒」,「我們不希望在ICU病房,赤條條的,插滿管子,像台吞幣機器一樣,每天吞下幾千元,最終『工業化』地死去。」那樣死去,太較勁,也很難堪,自然規律不可違背,死亡真的來臨,插再多的管子,做最倔強的救治,其實都是徒勞的。幾個朋友開玩笑說,要不弄一個俱樂部,叫「不插管俱樂部」,臨終時絕不過度搶救,讓身體自然死去。


後來,羅點點真的去做了這樣一個網站,試圖藉助網路輿論的傳播,推廣「生前預囑」和「尊嚴死」。她期望人們在還清醒時就寫下預囑,萬一將來到了生命末期、沒有恢復希望時,撤除維持生命的醫療措施,使自己自然的、有尊嚴的死亡。這個觀點,無論是在西方國家,還是在當下的中國,都是頗具爭議。


她給網站取名為「選擇與尊嚴」。而這個網站,也無意間成為中國第一家倡導「尊嚴死」的公益網站,自2006年創辦至今。

2013年6月25日,經過北京市民政局審查批准,羅點點又正式推動成立了「北京生前預囑推廣協會」。這標誌著羅點點「尊嚴死」事業又往前邁出一大步。


7月,羅點點又牽頭出版了一本有關死亡的書:《死亡如此多情——百位臨床醫生口述的臨終事件》,她期望人們更多地去談論死亡,從而能更好地接受「尊嚴死」的理念。


「憑什麼決定他人生死?」


急診科醫生王仲某天晚上做了個夢,夢裡一位熟識十多年的病人和他說了很多話。病人是個女孩,得了紅斑狼瘡,14歲時第一次入院,治療後康復,卻在25歲時因狼瘡性腎病再次入院。


王仲從夢中驚醒時,一看錶,凌晨三點。她感到莫名心慌。

早上一到病房,一個消息讓他目瞪口呆,昨晚夢見的那個女孩,死了。死亡時間正是凌晨三點。


他後來將此事寫進自己的博客。他寫道:「看來,夢是真的。」


幾天後,羅點點看到了這篇故事,深感震撼。她因此萌生一個「瘋狂」的念頭,她想搜集類似的故事,將臨床醫生親歷的臨終事件集結成書,這就是後來那本《死亡如此多情——百位臨床醫生口述的臨終事件》。


羅點點說,那些臨床醫生,是最直接的見證人,他們看到太多「不惜一切代價搶救」的故事,病人躺在病床上,衰竭迷離,在各種生命維繫管的支持下,保持微弱的心跳和呼吸,但毫無尊嚴,說得難聽一點,完全就是「活死人」,自己痛苦,家人也痛苦。折騰一番後,病人還是免不了要死去。

羅點點1951年出生在北京,原名羅峪平,點點是她的乳名及筆名。雖然她說創辦「選擇與尊嚴」網站源於一次心血來潮,但她也承認,這並非偶然,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她寫道:「不知為何,從小對死亡事件有興趣。」


上小學時,鍋爐房旁住著一位胖校工,老是睜著一雙血紅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看所有人。有一天,校工當著一年級孩子的面直挺挺地倒下去,再也沒起來。大人們說,他的眼睛血紅,是因為血壓比正常人高好多倍。


後來,她喜歡看小說,對哲學問題也著迷,特別是死亡的神秘。長大後,她決定學醫。從上海第二軍醫大學醫療系畢業後,做了一名醫生。


2004年,羅點點多年患病的婆婆陷入垂危。一次翻身時,老人突然被一口痰堵住,心跳呼吸驟然停止。送入醫院搶救後,醫生下了判斷,想恢復原來的生命質量幾乎不可能,但是如果使用生命支持系統,還能拖延很多時日。


羅點點想起婆婆意識清醒時對她的囑託,不希望被切開喉嚨插上管子。她向丈夫和家人說明情況,希望撤掉呼吸機。不料,她所有的決心,在牽著婆婆手的那一刻被擊得粉碎——她輕聲叫著「媽媽」,老人身體溫暖,眼球還在半合的眼瞼下轉動。


「我問自己,我們怎麼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呢?到底是不是真的符合婆婆的願望?我們是誰,憑什麼決定他人生死?」


但是家人支持她。第二天,婆婆的呼吸機被停用。兩三個小時後,老人平靜離開。


整理遺物時,家人發現了一張婆婆夾在日記本里的字條,上面寫著不希望過度搶救的要求,「因為點點是學醫的,所以如果我到最後的時刻,我不能夠表達我自己的願望,一切的事情都委託她來做」。


這張紙條成了羅點點最大的慰藉。此前,她一直很後怕,擔心做出一個錯誤的決定,「那麼,有沒有什麼方法能讓這件事情變得不再那麼折磨人?」

羅點點:當我們談論死亡時,我們在談論「尊嚴」



攝影|李強


「我的五個願望」


2006年,「選擇與尊嚴」公益網站正式成立。除了羅點點外,創辦者還包括陳毅的兒子陳小魯,以及一些政府工作人員、醫學界和學術界人士。


網站的LOGO「七彩葉」,是羅點點的朋友幫忙設計的。一根樹枝上七片彩色葉子,其中一片隨風飄落,象徵著「生命樹上無論什麼顏色的葉子都美麗,樹葉的尊嚴飄落便是生命的自然逝去」。


陳小魯加入這個團隊,很大原因是他當年沒能替父親做出解脫痛苦的選擇。臨終時,父親已經基本沒有知覺,瘦得不成人形的身上插滿管子,靠呼吸機、輸液和強心針維持。陳小魯看得難受,卻又不能也無力阻止。當時醫生問他:「你說拔去管子,你的話說了算嗎?」陳小魯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父親的生死,已經不是他和家人能決定的了。


據統計,中國每年75%以上的醫療支出放在臨終人工支持系統的消耗上。越發達的地區、醫療環境越周全的人群當中,這個數字越高。羅點點說,特別是一些老幹部,總是不惜一切代價去搶救,而一些有錢人,也會耗在ICU病房裡,醫院倒是很樂意,因為他們能賺到更多的錢,「一個病人在ICU住一天,最最基礎的治療費,也得八九千元。」


有一天,羅點點在網上看到一份名為「五個願望」的英文文件。它是一份在美國被廣泛使用的表格,人們在健康清醒時對列出的內容進行選擇,自主決定臨終時的所有事務。在醫院,醫生輸入病人的社會保險號,便可以查詢到病人的「五個願望」。


比如,「我希望我的嘴唇和口腔一直保持濕潤」,「我希望定期溫水沐浴,所有時間裡身體都保持潔凈無氣味」,「我希望儘可能有人陪伴,當死亡來臨時要有人和我在一起」,「我希望有我喜歡的畫或圖片掛在病房接近我床的地方」,等等。


搜索多了,羅點點發現,在中國,除了一些護理人員外,很少有人討論這個話題。而早在1976年,美國加州就通過了世界上第一個「自然死亡法案」。如今,這種法律擴展到幾乎全美國及加拿大。在亞洲,新加坡、台灣及香港地區也都有了類似條例。


很快,網站開發的「我的五個願望」註冊服務平台正式上線。人們免費註冊後填寫,可以隨時登陸修改和撤銷。


羅點點團隊引入的「我的五個願望」文本,與美國「五個願望」並不完全一致。比如「幫助人」一項。「幫助人」是指幫助當事人實施五個願望的人。網站建議,生前預囑填寫完後列印,再「務必由用戶本人及所選定的『幫助人』在紙制文件上親筆簽名」。


在美國,「幫助人」建議為神父、律師、志願者,而不建議有財產關係的子女、親屬。而在重人倫孝道的中國,親情仍是第一位,「幫助人」因此沒有排除子女。


很多選擇項都在團隊中引起爭論。比如,生命支持系統包括什麼?心肺復甦、人工血壓、呼吸機等沒什麼異議,但包括餵食管嗎?


有的醫生堅決不同意放棄餵食管,因為那就是把病人餓死;但有的專家則認為應該包括。還有,透析病人應不應該放棄透析?應不應該輸血?


最終,每個有爭議的單項都被保留,供填寫者打鉤選擇。而在單項之上,五個願望大類分別是:「我要或不要什麼醫療服務」「我希望使用或不使用支持生命醫療系統」「我希望別人怎麼對待我」「我想讓我的家人朋友知道什麼」和「我希望讓誰幫助我」。


羅點點、網站志願者郝新平也都註冊了生前預囑。在補充說明一欄中,郝新平還特別寫上:「請將我的骨灰與父母合葬,同時在墓碑後面刻上我的名字,這樣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


「這是一個小眾話題?」


「生前預囑」的註冊量一度緩慢增長。直到2011年5月,羅點點接受《小崔說事》採訪時,還只有198人。在那之前,羅點點還出版了《我的死亡誰做主》,將「我的五個願望」附錄在後,提高了一些知名度。


不做醫生後,點點去了投資管理公司和媒體公司,轉型成為作家,出版傳記、隨筆,撰寫專欄,還擔任影視編劇、策劃等等。


直到開辦公益網站,她突然發現了自己下半生的人生意義和目標,「不知為何,我覺得自己的死亡興趣忽然復興,我又找到了童年看到胖校工猝然倒下時對整個生命的詫異,找到爸媽嚴厲責備後對死亡的莊嚴想像,甚至覺得青春熱血又充滿我的心智,我知道我有事情可做了。」


春節時,羅點點把《我的死亡誰做主》作為禮物送給親友。大家都說,「真有你的,大過年的,說什麼死不死的」。可看過書的朋友,有人打電話對她說,這是一份文明的禮物。


前利比亞領導人卡扎菲被爆頭的那天,正好趕上辦公會,她忍不住在會上說,「讓人沒有尊嚴」。


郝新平形容羅點點,「執著而堅韌」,如果沒有羅點點,公益網站也許支持不到現在。


網站初始,志願者們去一些醫院、社區發放調查問卷。在公園合唱團里,唱歌的阿姨們不樂意了:「活得好好的,這麼早讓我們想到死?」


還有一種宣傳是「種樹」,將宣傳展架貼上綠底七彩葉的網站logo,放到醫院裡。她們設計了諸多細節,比如贈送給同意擺放的地點負責人一盒玫瑰香皂花(取「送人玫瑰手有餘香」之意),但有些無濟於事。有人遮掩著不同意,有人反問:「你們一個公益網站,隨隨便便就能進入我們醫院大廳?」


還有人總是問,這是「安樂死」吧?羅點點不得不解釋,安樂死是積極地、主動地通過注射藥物等措施,幫助患者安詳地結束生命;而「尊嚴死」並不提前結束自然人的生命,只是建議在生命終末期,不使用徒然延長死亡過程的生命支持系統,如人工呼吸器、心肺復甦術等等,以更自然、更有尊嚴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2009年,《中國醫學論壇報》編輯郝新平獲邀採訪網站,對方說「這是一個小眾話題」。郝新平很是疑惑,「這麼好的事兒,怎麼會是小眾話題呢?」而如今,她說「現在才知道,原來這真是小眾話題」。


郝新平填寫的生前預囑,其實還沒有得到兒子的支持。她想讓兒子成為自己的「幫助人」在文件上簽字,但兒子不反對也不積極,「再說再說」。


不論是在醫院還是社區、家庭,談論死亡總是一件忌諱的事。網站的宣傳推廣越來越受益於羅點點本人接受的各種採訪。比如,《小崔說事》一期節目後,註冊人數第一次突破了1000人大關。之後,點點陸續參與《看見》《冷暖人生》等節目的錄製,每次都會迎來一波高峰。至2013年8月13日下午3時止,已有10703人註冊了生前預囑。前不久,有一位看到節目的長輩給她打電話,問「你現在弄了一個那什麼?」


羅點點回答說,是生前預囑,講尊嚴死的。


長輩很高興,說自己特別同意,「那什麼,我上次都給你註冊了」——有意思的是,儘管表示支持,但這位長輩自始至終,仍然忌諱說出那個「死」字。


選擇與困境


有這樣一位倡導尊嚴死的醫學前輩,是「選擇與尊嚴」網站的發起人之一。然而,在她丈夫因重病昏迷時,這位醫生放棄了最初的想法。她寧可每天到ICU病房裡,摸摸丈夫還帶著體溫的手背,說些只有自己能聽見的悄悄話,也不願意放棄治療。


羅點點完全理解這位前輩聽從內心的舉動:「不管你選擇放棄,還是不放棄,對於所有的選擇,我們都認為是正確的,都應該被尊重。第二,今天的選擇並不代表明天的選擇,生前預囑里所有的意見,都可以被隨時改變」。


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最終關頭改變主意。為此,網站每年都會發給所有註冊者一封郵件,提醒他們更正或確認自己的選擇。


不過,這些還遠遠不夠。在當下中國,生前預囑的施行仍然缺乏眾多現實條件。


在美國,醫生輸入病人的社會保險號碼,便可以查詢到病人已填寫、具有法律效應的正式文件。而在中國,如果幫助人是病人家屬,家屬完全可能不遵從病人意願;在醫患關係緊張的當下,甚至還有醫生害怕承擔責任,拒絕病人家屬的要求。


女孩瑩瑩患有「嬰兒型進行性脊髓性肌萎縮」,從小不能站立,除了腦袋全身癱軟,三十歲了,身體卻一直像四五歲的兒童。2011年初,瑩瑩突然發生心跳呼吸驟停,送到醫院後搶救不成,被醫生確認為腦死亡。


傷心欲絕的家人決定放棄搶救,不料醫生不幹了,因腦死亡不是臨床死亡標準,瑩瑩雖然腦死亡,雖然沒有自主呼吸,雖然循環全面衰竭,雖然肌肉骨骼的結構早已破壞,但是心電監護儀上還有心跳,放棄不符合臨床操作常規!


醫生說的是:「誰負責任?」


當家人再三要求停止輸液,心電監護儀上的曲線終於消失,醫院才同意撤掉呼吸機,停止一切「搶救」。此時,瑩瑩的嘴卻再也閉不上了。


噩耗傳來,羅點點在瞬間崩潰。她知道,呼吸機拔出來時,瑩瑩早已去世多時,要不然怎麼會連肌肉都僵硬了?


至今,羅點點仍在見證著一例例不那麼有尊嚴的死亡。有朋友彌留之際,光升壓葯多巴胺就打了1000多支,火化後的骨灰都是綠色的。


還有一位醫生朋友得了癌症,生死抉擇時不願使用放射療法卻孤立無援,最終選擇吞報安眠藥自殺。


每次淚眼滂沱之後,羅點點都對自己說,「自己也好,別人也罷,既然人生來註定要死,就有權利死得不太難看。所以,還是要多做事。」


羅點點還想做三件事,一是繼續「種樹」,二是社區推廣,最重要也是最艱難的第三件是,升級、完善生前預囑註冊平台,讓臨床醫生能夠查詢生前預囑資料庫。


儘管艱難,但時有安慰。因生前預囑涉及隱私,她僅得知一例生效。那是開國上將張愛萍將軍的夫人李又蘭,93高齡去世前曾寫下生前預囑:「今後如當我病情危及生命時,千萬不要用生命支持療法搶救,如插各種管子及心肺功能啟動等,必要時可給予安眠、止痛,讓我安詳、自然、無痛苦走完人生的旅程。」


老人晚年歲月靜好,讀書上網,在看過《我的死亡誰做主》一書後,心有所感,欣然填寫生前預囑,申明放棄臨終搶救。


羅點點猜想,李又蘭老人是被生前預囑「我的五個願望」幫到的第一人嗎?「如果有了第一,很快會有第二、第三吧?有了第二第三,很快會有第八九,第十、第一百吧?那麼,『我的五個願望』會幫到越來越多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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